自嘲般微微摇头哂笑。怨不得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从打定主意要攒钱置业,立志精打细算,不再胡混乱花,似这般纠结自嘲光景时不时就要出现一回。仔细想来,活到二十六七,这辈子仿佛从没在银钱上如此计较过。早年间不必提,再如何不得父兄欢心,吃穿用度、娱乐花销上头,可从来不曾被家里亏待。千金买笑、万金豪赌的荒唐事也不是没做过。哪怕在西洋大陆漂泊时,口袋里经常穷得叮当响,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手一个钱就敢花两个,懒得去想将来如何。
所谓“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年少轻狂,实乃一言难尽。
因此刚开始下定决心时,安裕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几个月过去,依然需时常刻意记得提醒自己,慢慢改掉那与生俱来的大手大脚纨绔习惯。纠结无奈固然常有,其过程却也并非如最初想象的那般辛苦,反而别具一种充实甜蜜。一日日盘算规划,一步步经营累积,曾经盘踞心头深入骨髓,无论何时何地皆无法磨灭的茫然无措与漂泊无依之感,竟渐渐有了消散之象。仿佛一粒种子落入心田,扎下根去,任他世间百代兴衰无常,天地逆旅过客匆匆……那种子便是依托,那心田——便是归处。
切得细细的酱瓜丝均匀铺在油饼上。安裕容用筷子将油饼对折夹起,慢条斯理咬一口。味道真不错。油饼外皮酥脆,内里柔韧。酱瓜丝咸香清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油腻。若是酱瓜丝里多滴些香油,再拌点儿炒熟的白芝麻,就更好了。
一面吃,一面想:幼卿骨子里,是多么端方的一个人。他必然不喜欢自己满身奢靡颓废习气。做朋友,甚至做兄弟,尽皆无妨。若是长相厮守,时日久了,难免不成怨府,还是早日改了为妙。幼卿重情义,肯担当,处事细致稳重。于今颜氏嫡支阖府上下,就剩了他一个成年男丁,嫂嫂侄儿都是他的责任。他不为自己打算,乃是形势所迫。若条件允许,他大约是很渴盼能安居乐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自己年长几岁,理当以他为重,想他所想,为将来做长远打算。
便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念头,安裕容忽然转了性,预备勤俭节约,积极经营,努力攒钱置业了。恰逢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买宅子买地,投资建厂,均是不错的时机。安裕容离开海津前夕,把手头仅剩的几样值钱玩意统统变卖掉,有限的存款尽数从银行提取出来,一半投在徐文约的报社,一半投在仁爱医院新开的分院。且琢磨着到京师之后寻个挣钱营生,争取尽快在距离总统府不太远的地界买一所宅子。
倘在早些年,即便再欣赏喜爱对方,他大约也不肯这般屈己下人,折节相交;更不会营营汲汲于经纶世务。如今却不但不以为苦,反倒乐在其中。抑或是因为浮华飘摇的日子过得太久,无形中生出了厌倦之意,自从识得颜幼卿以来,除却越来越喜欢对方性情人品,偶然间还会羡慕对方专注郑重、毫不敷衍的生活态度。
并非不曾犹豫过。然而那犹豫终究敌不过一日胜似一日的喜爱,与一日胜似一日的思恋。国破了,家亡了,不想竟还有一场老天赐予的缘分……岂敢辜负?
安裕容便是如此这般,怀着最罗曼蒂克的企盼,行动上却努力向普罗列塔利亚特看齐,在皇城禁宫西面寻了一家旅舍做临时住处。此间离禁宫不过数里,即使步行也只需一个多小时。而总统府就设在禁宫西南侧万象楼。京师西面是碳薪木石等物资进入皇城的必经之道,亦是皇城垃圾废料运出京师的唯一路途,故这一片地方离禁宫不远,住的却都是世世代代为皇家卖苦力的本地百姓。安裕容选了家档次偏高的旅舍,价钱不说与海津租界比,就是与下河口稍微繁华些的地方比较,居然还要便宜不少。
吃罢早饭,收拾停当,安裕容决意先去一趟杜府,替徐文约拜望杜家老爷,顺便与杜家大公子结识一番。杜府位于城东,与旅舍恰成相对之势。安裕容雇了一辆人力车,顺着皇城金水河玉阑桥外朱雀大街前行,自西向东,恰从禁宫门外经过。望见那一片朱红的宫墙与金色琉璃瓦殿顶,安裕容终究还是没忍住,叫车夫靠路边停下,坐在车里默默端详。
深秋的阳光斜斜照在这一片宫殿上,沉肃壮丽的朱影与辉煌闪耀的金光交相辉映,似乎与从前每一个宝光华盖銮與登殿的大朝会日并无不同。然而目光下移,却见紧闭的宫门两侧,空旷冷清,再无金甲银戈的御前禁卫列队而立。百余步外,竟然沿着宫墙脚摆了一排摊贩推车,正在售卖瓜果菜蔬。禁宫是京师中心所在,御街乃交通辐辏之途,这么一打眼瞅去,围拢一堆挑拣讲价的人还真不少。
安裕容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何滋味。
当日登船出海,前往西洋大陆,曾想过就在异域他乡了此余生。最后却没忍住回了国。申城上岸,眼见故国改朝换代,面目全非,闪念间也曾犹疑是否要北上谋生。转头就马不停蹄买了火车票。落脚海津后,心中笃定不到迫不得已不入京师,谁能料想安顿不过两年,终究还是主动回了这个地方。
几名妇女拎着装满果蔬的提篮自宫门前慢悠悠走过。安裕容轻叹一口气,向车夫道:“走罢。”
车夫很会揣摩顾客心意,问:“客人要到近前去瞧瞧不?加两个铜子,绕禁宫兜一圈。若赶上运气好,还能打敞开的角门瞧见里边走动的太监宫女。北边墙外还能看见御花园里的假山树木,可清楚呢。”
安裕容笑笑:“多谢你,不必了。”心想,御花园的假山,小爷五岁就爬过。御花园的树木,也曾折过它几根枝丫。
瞥见车夫盘在头顶黑油油的大辫子,问:“你这辫子倒是留着,怎的没剪?”
车夫道:“那些个学生娃年轻好时髦,还有官家老爷们要守新规矩,才上赶着剪辫子。我一个拉车的,剪不剪没人计较。辫子剪了容易,留起来可难。我听说,皇上可还在这宫里头住着,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管事了呢?客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安裕容没答话。算起来皇上今年也是十四岁了。搁在过去,正是举国上下大张旗鼓张罗大婚仪式的时候。一别多年,且不说没机会见面,即使见了面,恐怕也是相逢不相识,形同陌路罢。
安裕容既然决意要陪颜幼卿上京师来,自然将种种情形都做了揣测。当初知道他离京的人不少,知道他从申城港口出了洋的却是没有。皇上还在宫里头住着,那么从前的旧人或许也有许多还在京里头住着。然而这些年变故迭起,意外频生,安裕容自认不仅改头换面,更堪称脱胎换骨,想来昔日故人们大概也都有了不一样的面貌,无法轻易辨认了。
连禁宫门前都成了集市,曾经一张张高贵骄傲的脸,大约不会比宫城的砖墙更经得起岁月搓磨。
莫名想起十几岁,自己模样最好的时候,被人含沙射影地嘲弄:“玉容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安裕容回头眺望,目光冷淡:寒鸦日影依旧,昭阳殿如今没准已被野草淹没了。
转开念头,想着幼卿还有两个月才能从军营里出来,自从重逢以来,似乎从没分隔这般久过,相思之苦颇有点儿难熬。又想不过两个月时间,须尽早寻个挣钱门路,搬出旅舍,安置一处住所,好叫幼卿早些习惯常与自己同住。
杜府之行,便算是重归京师第一站罢。
“早听文约说安贤弟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心折。”杜家大公子有个十分老派的读书人名字,叫做召棠,字芾然,一身行头却相当时髦,西装领带革履,手执镏金司第克(文明杖)。年纪与徐文约不相上下,却已有了发福之相,身材肥圆,笑容可掬,是极易与人亲近的样貌。
两人坐在小花厅内喝茶叙话,都是善于交际之人,不过三言两语间,便似故友知交,十分投机了。
安裕容已经拜望过杜家老太爷,送上徐文约精挑细选的厚礼。杜老爷年逾古稀,成日不做别的,专事颐养天年。见面后安裕容仔细留意,大约先入为主的缘故,勉强能把眼前老者与从前偶尔照过面的侍读学士杜翰林对上号。察其言行神色,杜翰林对于曾经的蕴亲王府二公子,显然是毫无印象了。真当他是世居海津不出名的儒商之子,未过门的外孙女婿之友。说是受准外孙女婿之托前来拜访,其实不过上门攀交情拉关系的晚辈,不远不近寒暄一番便罢。
安裕容放了心,言辞应对愈发游刃有余。加上徐文约在杜府大概确实有几分面子,见完长者,被杜召棠单独请入花厅叙话。
安裕容观杜府位置格局,应当一直没怎么变过。府内陈设还是过去翰林府的派头,奢华中透着庄重,却也添了电灯电话、唱片机西洋毯之类时新用品。安裕容心内暗暗感叹,这位杜翰林果然深谙平安之道,几番改天换地,杜府不但未曾受到冲击,甚至做到了抓住时机,再上层楼。多少旧朝风云人物,今时今日境况,恐怕远远不如这位昔日五品侍读学士。
杜召棠暗地打量安裕容,心底赞了声好一位风流人物。他近年来热衷西洋物事,安裕容模样出挑,气质不俗,衣着打扮更是入了杜大公子的眼。将手里文明杖递过去,笑道:“闻说安贤弟喝的洋墨水,精于品鉴西洋舶来品,你帮我瞧瞧这根手杖。南边来的朋友新送的,我有心回礼,又怕失了轻重。”
安裕容接过来摩挲几下:“西洋绅士惯携手杖,一说由皇帝权杖演化而来,一说从骑士佩剑改良而来。总而言之,唯身份高贵有德之士方可携带。芾然兄这根手杖,红木包银,末端嵌以牛角。贵气端庄,简洁大方。这弯头手柄是今年的新样子,海津租界里也才流行起来。芾然兄的朋友确是有心。不过就我所知,送这个东西,除非嵌金镶宝,否则实际价值毕竟有限,更多的还是个情谊,是个雅趣,好比国人送梅兰馨香,文房墨宝。”
杜召棠拍手赞道:“安贤弟果然有以教我。不是深通西洋文明,如何解得这般清楚。”言罢,又问起海津租界流行风貌,西洋大陆奇风异俗。安裕容见识广博,言辞风趣,却又并不卖弄,二人相谈甚欢。杜召棠说得兴致高昂,起身邀安裕容进了书房,帮忙相看自己各色西洋藏品,又叫侍女取了私藏的好茶叶出来,重新沏了一壶。
这一番下来,两人真个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安裕容不由得心头微哂。昔日蕴亲王府二公子,倘若平顺度日长到如今,十有八九就是眼前杜某人这副样子。他听徐文约提起过杜大公子喜好,没料到竟沉迷至此,颇有些玩物丧志的劲头。大约徐文约予人印象过于正派,以致杜召棠在他面前有意克制,不曾彻底表现出来。
那杜召棠大约觉着与安裕容交情够了,指着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问:“我一早就留意到了,你戴的竟然不是怀表。这腕表就连洋人身上也没见过几回,你这个是哪国来的?”言下情不自禁流露出些微艳羡之意。
安裕容答道:“是花旗国的朋友,临行前送的赠别之礼。”说着十分大方地摘下手表递给杜召棠赏玩。
安裕容腕上这块表,是冈萨雷斯感激他为圣西女高做出的卓越贡献所赠的礼物。因深知不论官场商场,最重外表虚华,故出门前做了精心收拾。果然不枉这番用心,到了杜召棠此等识货之人面前,一块洋人都少见的新式腕表,省却多少言辞。
安裕容陪着杜召棠在书房坐了个多时辰,眼看快到午饭时候,不顾对方再三挽留,坚持辞别。杜大公子连忙问暂寓何处,叫下人安排车马相送,又急急约定下回相见之期。
安裕容叫杜府的马车往东南行了几条街便停下,推说还须拜访友人,拿出几个大钱将车夫打发回去。虽说如此额外添了开销,却省减不得。若叫杜大公子知晓自己住在禁宫西边杂役们聚居的地方,这朋友可就要做不成了。
杜府所在,多是前朝文官宅邸。往东南几条街,离蕴亲王府便不远了。这一带从前俱是达官贵人深宅大院,于今多数关门闭户,门可罗雀,毫无人气。也有彻底荒芜破败了的,院墙坍塌,门窗腐朽,成了虫鼠乃至乞丐盘桓之所。
安裕容没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穿过几条街巷,在路口截了辆人力车,径直回去旅舍。
此后数日,安裕容受杜召棠热情相邀,屡次登门做客,帮忙鉴赏西洋藏品,或者陪同前往靠近公使馆区的东安大街洋行,做个贸易顾问。
随着交情日深,杜召棠言行之间,渐渐把安裕容当了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杜大公子确定他并非如杜家人最初料想,特意上门来攀交情托关系。人家确确实实如徐文约所言,不过顺便替知交好友拜望长辈而已。只不过,杜召棠心底难免疑惑:这位安贤弟,一表人才,心窍玲珑,放着海津那等繁华都市不待,跑京师来做什么?别说是来帮《时闻尽览》扩充京师分社的,明摆着庙小菩萨大哪。
思来想去,杜召棠出言试探道:“舍妹在海津求学,多得文约照顾,不知贤弟可识得舍妹?”
“黎小姐秀外慧中,在下有幸见过面。”
“说起来,舍妹芳龄十八,文约年近而立,因缘巧遇,可说天作之合,前生注定。舍妹虽是新女性,毕竟姑娘家脸薄,我这做兄长的,厚颜问一句,贤弟是文约好友,可曾听闻他提及什么时候筹办大事没有?”
安裕容知道杜府一直十分看好徐文约。报社事业蒸蒸日上,杜家撮合之意越发明显。黎映秋已至摽梅之年,看样子婚事直接由外祖做主,要落在北边了。徐文约身世清白,才能出众,上头没有公婆,兄嫂早已分家,又是同乡人,更别说人品一等一,早叫黎小姐芳心暗许,确乎外孙女婿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