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要走的。
陈里予强忍着困意听了一上午的主课,除了英语,其他科目连听懂都困难——他的基础很差,前一晚又睡得不好,原本看长篇文字会头疼的毛病便犯得更加厉害,偏偏性格里神经质的执拗不肯放过他,听不懂也硬要去听,后果就是太阳穴跳得厉害,同心跳牵连在一起,一突一突地疼。
那枚小小的木玉貔貅被他按在桌上,机械地发泄一般来回滚动,硌得手心生疼。
原来看似平凡庸碌的日子,平白融进去,也这么苦。
江声多数时候意识不到他深陷痛苦,自顾自听课也无可厚非。偶尔察觉他烦得抓头发,或者下意识敲自己的太阳穴,又会很快伸手制止他,顺毛似的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听不懂课,觉得委屈。咬碎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继续听他从未听过的天书。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上课前,陈里予看着语文课本上满满一页的课文,终于被恶心得无可奈何,忍不住狠狠抽了口气,江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状态反常,凑过去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我有病,”陈里予的话像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不自然的颤抖,“从小就这样,看东西一眼先看到线条色彩,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字拼成字,看这些东西很累。”
艺术家异禀的天赋,现在却像无药可救的缺陷,让他心生绝望。
“好了好了,不想看就不看了,没关系的,”江声心疼得忍不住皱眉,抬头扫了一眼老师的方向,确定没人注意他们的角落,便伸手放在陈里予背后,借着椅背的遮挡,隐晦又克制地抱了抱他,“没事,别不开心……”
陈里予深吸一口气,头疼几个小时都催生不出的委屈,被他短短几句话戳到死穴一般,陡然溃不成军:“不看怎么办,我以后……”
话音越来越低,到后来连自己都听不清,隐没进鼻音浓重的呜咽里,像是叹息。
江声其实想不通对方为什么突然想好好读书考文化课,心底隐约有个答案,想明晰了又觉得荒唐,下意识有些抗拒,只好先放在一边——放低的声音像在哄孩子,藏不住的直白心疼:“不想学就不学了,本来就没必要……你画画那么厉害,不该被这些升学考试影响,喜欢画画那就去画好了,不用想以后,有我呢。”
陈里予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猛地抬头看向他,眼底湿漉漉的,像被雾气浸透的夜色:“什么意思……”
江声还未开口,就被陡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等到一段活泼响亮的音乐过去,少年人一时冲动说出的诺言早就成了莽撞傻话,怎么解释也不顺理成章了。
可他看着对方眼底隐隐升起的神采,又舍不得出尔反尔,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在课堂上说悄悄话:“我的意思是,那什么,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开心是最重要的,要是画画不能维持生计,我——我也能养你。”
这样的话太幼稚也太自以为是了,是远远超过他们现在关系的承诺,还没说完他就想撤回,耳廓不合时宜地红起来,又欲盖弥彰似的补上一句:“可能养不起,但我会努力的,古时候中西方的画家音乐家,不都是被达官贵人资助才能维持创作、最后扬名立万创造出传世作品的吗……”
下一秒他低下头,对上陈里予的视线,心头一凛。
那是他很久不曾见过的,死水般沉寂的安静的难过。
“你把我当什么了,”陈里予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毫无笑意,“不娶妻生子,跑来养我,不怕被你爸妈打死么……不用你养,我自己能活。”
天赋异禀的人,心高气傲地活了十八年,怎么就沦落到合该被人养在家里当花瓶了。
他似乎该高兴的,至少江声真的心疼他在乎他,愿意在这段关系尚且虚无缥缈的时候说这样的话让他安心……可他毕竟天生骄矜又偏执,尚且存留着艺术家的自尊甚至傲慢,实在高兴不起来。
江声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生气,手足无措地摸了摸他后背:“我……”
“江声,干嘛呢?”讲台上老师话锋一转,远远看向他——语气不算严肃,调侃似的,却还是打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解释。
于是他不得不偷偷收回手,站起身来,诚恳道:“我刚才走神了,没听清,问问讲到哪儿了。”
前排零星的笑声响起来,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诚实,话音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笑意:“课本内容讲完了,现在讲的是昨天的作业——行了,好好听,坐下吧。”
大概有些话注定没有机会说出口,那一秒错过也就错过了。等到他坐下之后课堂秩序恢复原状,再想重新提起前言的时候,陈里予已经恢复到面无表情听课的状态,微微仰着头,留给他轮廓精致的侧脸,和眼底一片不可窥得的沉寂情绪。
两厢沉默,便更加坐实他心底隐约的猜想——可他也不敢问陈里予,是不是想考到很远的地方,离开这里,连他也不要了。
后来再想,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心照不宣的沉默,却是第一次被外界因素阻断,留下的不可追溯的缺憾……
——和误解。
定时定点的午饭,然后去画室自习,一路寒风萧瑟,陈里予将脸埋在浅灰色围巾里,只露出一小截冻红的鼻梁,长了不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看不清神情。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先天后天地攒下不少毛病,只是小时候家境殷实尚且有条件温养,后来经事太多,又学会了麻木忍耐,一来二去,除了身形单薄,反而看不出哪里不健康。
认识江声之后有人一日三餐照顾着看着,情绪也受人影响,渐渐有所好转,披上一层无事安康的皮囊一般——入冬后风寒天冷,遇上一点不如意,缺觉少眠地,这层皮囊又被吹散了,露出他形销骨立无处遁形的一身不堪来。
走进画室之后他坐在窗边暖气充足的地方缓了很久,默不作声地喝完一杯热水,才从细密而绵长的头疼里挣扎出来,低着头吃江声买给他的一小袋蛋黄饼干。
吃完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枕在桌上小憩,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扫过江声,轻声问他,有没有时间讲讲题。
“有啊,今天复习还没布置作业呢,我也没什么事干。”
他总觉得自己先前说错了话,对陈里予怀着些许微妙的歉意,又联想到些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说出的话便也殷勤,像难得被猫宠幸的铲屎官。
陈里予从他带来的几本试卷里随手挑了一本,数学的,恰好是单元卷,每三单元一张,把高一到高三的知识点过了一遍——算不上基础,但在这么多试卷里,确实是难度最低的。
江声做题不爱写过程,除了在草稿纸上写着消遣的计算题,其他题目往往只有一个答案,或是看到一半看出了结果,连答案也不写,顺手做个标记提醒自己已经做过就算完事。
于是试卷的第一张像是新的,撕下来就能用了。
“看看吧,”江声拿出本书摊在桌上,道,“这本书的前两单元——你在之前的学校学过吗?”
陈里予思索片刻,点点头:“到这里还学过,当时读艺术类院校,我的成绩能免试,后来就不怎么学了……”
他说得很委婉,言下之意却昭然,从未设想过的未来,自然也不会认真去学,课也许上过,但能留在印象里的知识点,四舍五入大概是零吧。
江声摸摸他的头发,没说什么,只问他想边做题边看对应的知识点,还是先学完一遍再做题。
“只看这张试卷的话知识点会有遗漏,前后承接也不流畅,”他说正事的时候总是坦诚又认真,声音不紧不慢,带着条分缕析的理性,和平时明朗到有些莽撞的语气很不一样,“但从题目入手确实是速成的好办法……很着急吗?”
急不急的,也只剩下这么七个月了,答案不言自明。陈里予沉默片刻,等来他意料之中的下一句追问。
江声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好好学文化课了。
当时答应的时候不问,现在却问起来……大概上午的话让他想到什么,起疑了吧。
可他总不能说“我想考个本省的学校离你近一点,想光明正大地用最正常最合乎情理的方式和你在一起”——太直白也太让人想入非非了,为时尚早。
“想读书了,考个大学,找工作,”半晌后陈里予轻声道,“离开现在的家庭,好好活着……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江声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有些茫然地答非所问:“考去哪里……”
怎么说呢,茫茫人海里一眼看到彼此,未来还有几十年的互相陪伴——冥冥之中,两个人大概是有些默契的。
陈里予只愣了半秒,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下意识皱起眉,语气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无奈:“你觉得我想考到其他地方,也不让你养活,离你远远的不妨碍你娶妻生子也别再有交集,是吗?”
说罢,没给对方接话的机会,直直看着江声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想都别想,那天你答应我了,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他看见对方眼底陡然亮起的喜悦,像是银河深处一小簇新星汇聚,黄昏日暮里浮出云层,弥漫昭然,藏不住的高兴。
有个词叫一语成谶,常出现在语文考试的第一题——还有一个词,活在作文和阅读理解里的,叫事在人为。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出了点事心情不太好,写不出甜甜爱情就没更新,请见谅。
抱我
第37章 补习
江声这个人,脾气好就好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总是一幅认真耐心、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哪怕面对的是陈里予这样没有基础又毫无耐心的人,做着从零开始教数学这么听起来就艰巨复杂的事,他也依旧能保持耐心,情绪稳定且可靠,让人安心。
可惜他唯一的学生不是可造之才——是只对学习实在有心无力的坏脾气小猫——一个知识点重复两三遍,做题步骤讲得再清晰细致,陈里予还是不能很快找到思路,只会根据他的话说一步做一步,能做出答案就如释重负地扔下笔,做不出就烦得瞪他。
其实也不错,总好过面无表情又死气沉沉的时候。愿打愿挨的事,至少江声乐于看他流露出鲜活的情绪,也乐得哄他乖乖听课做题,还能趁机伸手给人顺顺毛——陈里予对他不打招呼的触摸已经很少排斥了,更多时候反而会像找到依靠一般,略微仰起头让他摸。
大概是因为对方那番近于“这辈子别想离开我”的话所带来的安全感,他越线的底气也足了不少,心上人鲜明表达的占有欲像一把蜜糖,铺了他满心满眼,话里笑意也是甜的,不合时宜,却合乎情理。
最后陈里予选的是先看书再做题,慢一点也没关系,于是江声花了半个小时带他啃第一课的知识点。他理科确实很好,很多时候不用看书也知道该怎么讲、出什么简单的例题能让人理解得更明白;开始补课之前他找了张白纸,对着目录把半本书的框架梳理出来,每讲到某个概念、定理或是公式就往里面填,半个小时下来填了五六行,足够陈里予对照着做大部分题目了。
之后就是陪着陈里予做题,一张试卷勾出这课相关的题目,不多不少正好十道,也不计时,看着书和笔记慢慢做,卡在哪里就从哪开始讲,顺着思路让人一步步往下做——寻常学生做题是为了巩固,怎么也要独立完成,但陈里予不一样,他没有可供巩固的基础,哪怕有人引导,多写一步也算提高。
从无到有,每一分钟都漫长,他几次想抬手抓头发,又碍于洁癖硬生生忍下来,把那枚貔貅吊坠握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磨蹭,思维混乱的老毛病变本加厉,在脱离他控制的边缘徘徊,看完一道题总是要理解很久,刻意去记才不至于边看边忘——所幸有人陪着,还不算太糟糕。
他会在思绪一团乱麻前逼自己放下笔,看看试卷的空白处再看看江声,才不至于陷入胡思乱想的死局。
他喜欢的少年实在很好看,支着下巴垂眸看他做题,偶尔提笔在书上记两句话,也是在替他想该怎么讲才清晰明了。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对方清俊的侧脸轮廓,鼻梁挺拔,眉骨与颌骨的走势也恰到好处,睫毛长而直,黑发略微翘起,放在画室灰木白墙的背景里,很像什么校园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在安静处偶然邂逅命中注定的心上人——还是想远了,可他还是想将这一幕记下来,原封不动地将寸寸光影色彩画在心里,成为一生都念念不忘的作品。
独属于他的阳光月色,他的花与艺术品,是以他的语文水平无法描述,直觉却清晰而明朗的万千意象——将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色彩与柔和线条拼组成画,大概就写着江声的名字吧。
“怎么了?”画作的主角察觉他的目光,没抬头,伸手自然而然地摸摸他头顶,话里带着惯常的笑意,与他臆想中的暖调光线不谋而合。
陈里予愣了愣,做贼心虚似的转回视线,落在一道填空题上,说出的话却顺理成章:“……不会做,教教我。”
于是午休结束又搭上一节自习课,扔了五六次笔,顺了无数次毛,终于还是写完了这十道题。
算出最后一个答案放下笔的时候陈里予看向江声,眼底满是不言自明的哀求——服软的话是万万说不出来的,要明示对方替他说,“先休息一会儿吧之后再继续”,顺带好声好气地夸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