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谢谢……”
从F国飞往这里的飞机,今天中午。
陈里予是来看他的。
混沌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提取出这两条信息,太阳穴周围隐约的跳痛便陡然扩散开来,似乎牵连到了心藏的位置,连带着心口都生疼——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了车,又扯了个什么理由糊弄等在原地的母亲,慌里慌张地像护士站和医生咨询了什么,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病床前。
空荡的一片茫白的病房,只剩下他和陈里予两个人。
“不排除心理因素的影响,从检查结果来看,很可能是病人陷入了所谓“自愿”的昏迷当中,也就是说,并非身体机能不支持他苏醒,而是他的潜意识排斥醒来——恕我直言,病人以前是否遭受过比较严重的创伤,或者留有心理阴影?”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他很有可能是在昏迷后出现了过度自我保护乃至自我封闭的现象,潜意识不愿醒来……”
“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脱离飞行事故本身造成的影响了,最主要的还是病人的心理状态,轻则很快就能自主苏醒,重则……也要做好比较坏的打算。”
“从病人的经历来看,他的自控意识应该是比较强的,并且也不能断定他就是潜意识不愿醒来,所以最好还是先观察看看,陪在他旁边,多说些话刺激他,以往类似的案例,也有不少通过亲友持续的陪伴交流恢复意识的。”
“另外,他的身体情况并不好,也就是俗称的‘底子差’,这种情况在昏迷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很容易雪上加霜,因此最好还是多注意他的情况,照顾得细致些。”
眼前的情景与那个噩梦如出一辙,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同样苍白的人躺在白色床被之间,几乎要与枕头融为一体,不同的是床头没有白玫瑰,窗外也是个临近傍晚的阴天,没有一丝暖色,只有冰冷的白。
陈里予大概真的不愿醒来,分明陷入了昏迷,他的神情却格外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了好梦之中。
——“为什么要带我走呢?”
——“这里很好,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我,也没有人伤害我。”
——“但我喜欢在这里,闭上眼睛,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快走吧,你也不要来打扰我。”
对于陈里予而言,就此沉入无尽的安眠,会不会真的好过醒来面对世间呢……
可他不会没有牵挂,也不会没有在乎的人。
江声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坐下,碰了碰他打着点滴的手,发现比想象中还要冰凉,便寻了个稳妥的角度,在不碰动点滴针的情况下捂住了他的手,试图让那只冷而苍白的手回暖些许。
这样真切的触碰终于让他找回了些许理智。眼眶酸得厉害,他却不敢放任眼泪流出,强迫自己扯出个笑来,语气故作明朗:“小瑜……”
-
这里是海底吗,还是湖底……
睁不开眼,却能感知到水面粼粼波动的水光,身体被温水包裹,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懒倦而钝重,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如果那天失足落水时,落入的不是冰冷腥涩的湖水,而是这样温暖的洋流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有挣扎的念头了。少年漫无目的地想。
脑海中盘旋着过往的记忆,走马灯般一幕幕重现,色光斑驳,模糊不清——出生那天的阳光,咿呀学语时候母亲脸上幸福的笑容,瓢泼大雨,夜色里怵人的烟头火星,灵车,哭丧的队伍,清一色的黑西装与沉重的黑伞,失足落水前最后看到的斑驳灯光……
到这里戛然而止,又从头开始播放。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都在臆想中变得真实而完整,蜜糖般的甜与刮骨剜肉的疼痛交替浮现,却被迟钝的感官拒绝在外,不甚分明。
他的前十七年,是终结在失足落水的窒息中的吗,原来如此。
这样也好,就这么失去意识的话,倒也不算太难受。
只是……为什么身处暖流之中,他的左手却冷得彻骨呢……
第98章 苏醒[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纯白的房间。
四面的白墙,白色窗纱,还有与他的衣服同样素白的床被,白色的床头柜上空空如也,似乎除了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整个房间就再没有任何一点别的颜色了。
是梦吗,还是梦醒后的现实,又或者二者都不是……陈里予看着眼前一片寂静的茫白,同样茫然地想。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包裹周身的温暖水流中,他记得自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思绪随着身体缓慢下沉,等到再次睁开眼,便已经躺在了这纯白柔软的床铺间。
也好,无人打扰,乐得清静。他想。
左手挂着点滴,他却觉不出一点输液的实感,只觉得指尖有些冷,便下意识蹭了蹭床铺,复又闭上双眼,享受这久违的无人惊扰的好梦——然而还未等到脑海中的思绪散尽,冰冷的指尖陡然触碰到了什么,温暖而奇异的触感让他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是一只猫,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床边,正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圈住他的指尖,将偏高的体温分享给他。少年眨了眨眼,看着猫色泽浓郁的蓝色眼睛,心头最清晰的想法不是疑惑也不是排斥,而是出于内心的赞叹——这只猫长得实在很漂亮,眼里星光点点,仿佛藏着一片宇宙。
“你是谁?”猫问。
他并不觉得“猫会说话”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只是疑惑为什么那声音格外熟悉,像是另一个他在用同样的嗓音与他对话。少年沉默良久,抬起僵冷的手指摸了摸猫的尾巴,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你叫陈里予,原名是陈瑾瑜,”猫说,“你记得。”
他确实记得,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十几年来坎坷起伏的人生,只是唯独不记得自己为何躺在这里,同一只猫对话。少年无意隐瞒,被戳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坦然点头:“嗯,我说谎了。”
“为什么说谎呢?”
“我不想记得那些事,”猫的尾巴很温暖,让他觉得安心,“都过去了,记住不放也没有意义。”
猫歪了歪脑袋,用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可你总要想起来的——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回到现实里去……”
“我不回去,”少年笑了笑,道,“这里很好,为什么要回去?”
这里很好,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也不会有人来伤害他。
“因为有人在等你。”猫说。
“谁?”
“一个带你走出噩梦的人,”猫用柔软的尾巴扫过他手背,随后低下身子,咬住尚且嵌在他血管内的输液针,轻巧地衔了出来,语焉不详道,“你会想起来的——他来看你了。”
少年下意识抬起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角落的门——金属质的把手悄然转动,随后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隙,来者在那缝隙中撞上他的眼神,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开门走近,怀里抱着一束鲜艳盛放的红色玫瑰花。
“小瑜。”对方这样唤他,眼底晃动着温柔又明朗的笑意,让人想起三月里春和景明的阳光来。
探视者是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干净简洁的蓝白校服与长裤,黑发像是被抓乱了似的略微翘起,露出清晰俊朗的眉眼轮廓——无从否认,看清来者面容的那一刻,陈里予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错了一拍。
他或许不该心动的,因为在那短暂的鲜活过后,迟钝的感官也陡然变得清晰,四肢百骸的冰冷与针口空空的疼痛一起向他袭来,还掺杂着大脑深处神经隐隐的跳痛。沉寂的安静被嘈杂取代,仿佛一切外界的喧嚣都通过那一线门缝涌了进来,喧闹又猝不及防。
他想捂住耳朵,双手却不知为何变得沉重,全然不受他的控制——或许是读懂了他的想法,前来探视的少年转身阖上房门,走到他床边,放下那一大束鲜艳烂漫的玫瑰花,俯身抱住了他,温暖的掌心覆住他的耳朵,隔绝外界喧杂熙攘的噪声。
“我来了,”少年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我带你去晒太阳,看花,吃火锅,喝热的奶茶——我会抱住你的,不冷也不会再疼了……”
这是与他想象中的外界截然不同的描述,没有接踵而至的伤痛也没有如坠深渊的寒冷,听起来美好得比梦境还要虚幻。
可偏偏对方的体温那样真实,让他僵冷的身体逐渐回暖,耳边喧杂的噪声也被温柔的话音取代,不再扼住他的神经……他闭上眼,嗅着对方衣领间似曾相识的洗衣液味道,混乱的记忆缓缓归位,一块突兀的空白被少年的体温填满,牵扯出更多与之相关的零碎场景来。
阳光笼罩的老旧画室,窗外路灯下少年守望的身影,十八岁生日时侯过分甜腻的糖,异国他乡不期然的拥抱,还有那个他念过无数次的、藏在心底柔软角落珍而重之的名字……
“江声……”
那只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探视时间结束的提示铃,不知为何,那动静似曾相识——是他的手机收到邮件时侯才会发出的、金属碰撞般的提示音。
-
是个阴天。
陈里予自悠长梦境中苏醒过来,第一眼望见的是窗外的天色——阴沉昏暗,让人看不清几时几分。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现实比梦境生动得多,房间不是一片惨白,也能隐隐听到人声。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自觉适应了所处的环境,正想撑着床铺坐起身,才发现腰腹被人隔着被子半压半搂着,胳膊的主人坐在他病床边的矮凳上,枕着床沿,似乎已经睡着了。
“江……”话未出口,望见对方眼下浓重的青黑,又堪堪止住了。
这么别扭的姿势也能睡着,是真的累坏了吧。
眼底含着明晦不清的柔软笑意,少年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放在心上人睡乱的额发间,轻轻地揉了揉,并不打算惊扰沉入梦中的人——然而下一秒,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对方突然抬起手,攥住了他正欲收回的手腕。
江声猛地睁开眼,撞上他的视线,愣了良久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子,带着某种触碰易碎品般诚惶诚恐的郑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小瑜……”
“嗯,我醒过来了。”
下一秒,视线陡然一暗,少年倾身将他搂进怀里,圈在他颈后的手想收紧又怕弄疼他,显出罕见的狼狈来,声息也颤抖得厉害:“你吓死我了……”
他熬了太久,不小心睡着又仓皇醒来,说话都是哑的,整个人蒙着难以掩饰的倦态,与梦里光风霁月的少年截然不同,然而陈里予被他这么不顾形象地抱着,却无端尝到了更为鲜明的心动,仿佛那些他追寻已久的珍重与在乎,就在这样真实而罕见的狼狈中落成了现实。
所谓“生离死别才能验证的结论”,他终究还是找到了答案。
“我醒过来了,江声,”他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你别哭。”
为了再次与你相见,我从最后的迷梦中醒过来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江声重重地吸了吸鼻子,撑着床头的栏杆起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嗯,不哭——我去叫医生来,不对,你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罢,又大梦初醒似的,连忙扶着他坐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
陈里予顺着他的动作偏过头,视线落在床头一束鲜艳盛开的玫瑰花上,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哦,这个啊……”江声抓抓睡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觉得你会喜欢,就订了一束……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侯,我就觉得,嗯,你很像玫瑰花。”
含苞熟睡的玫瑰都开花了,梦里的人也会醒过来的吧——他是这么想的。
陈里予看他一眼,半杯水喝得斯文且慢,眼底含着一点细碎的笑意,喉结一滚才点评道:“怪不得他们说你是直男。”
在病人的床头放一束明艳到近于俗气的红玫瑰,这样的事大概也只有江声能干出来了——不过没关系,他确实很喜欢。
-
次年十月,N大。
“哎哎,听说了吗,艺术学院今年来了一个超——级大帅哥,听说还是F国交换来的,救命,简直长在了我的审美上……”少女按下电梯上行的按键,兴奋道。
“何止听说,昨天我还见到他本人了,哇,果然美人都是不分性别的,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都要被掰弯了!”少年感叹。
“可惜帅哥都是别院的,咱们物院这种和尚庙,男生多是多,长得顺眼的还真没几个。”
“哪有那么凄惨,天体物理班的那个班长不也很帅吗,还被写进学校公众号里了,长得又帅成绩又好,性格也超好……”
“你又要被掰弯了是吗?”
“那不至于,”少年挠挠头,傻笑道,“江哥太帅了,我还是喜欢漂亮美人……”
“抱歉,打扰一下,请问……”
少女转过头,厚重镜片下的双眼猛地睁大了,愣了几秒才想起回以礼貌的微笑:“啊,怎、怎么了?”
“请问这里是物院的第二教学楼吗?”
眼前的少年正是传说中艺术学院新来的那位“超级大帅哥”——本人似乎比学校表白墙上偷拍的照片还要好看,气质温和又优雅,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贵族少年。
“是,没错……”
“谢谢。”少年礼貌颔首,没有选择乘电梯,而是转身向楼梯口走去——他要去的教室就在二楼,比起等电梯,他更愿意费些力气走一层楼,好在下课铃响起前先找到他想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