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特意帮他在观音桥买了件新衣服,是件红色的羽绒服,是年轻人流行的款式,穿在佟语声身上修身得养眼。
吴桥一也一大早赶到病房来,带着红围巾,穿着新衣服,手里还拿着一张红色的窗花。
佟语声凑过来看,那张纸一打开,他便从那肆意洒脱的艺术风格中猜出这是吴桥一的真迹。
细看上面还有铅笔打的草稿,看样子是下了功夫的,佟语声根据生肖判断:“小牛。”
吴桥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又伸出两个手,在头上比出两个“6”字型的牛角:“牛气冲天。”
佟语声也比了比牛角,两个人的角碰了碰,非常和谐的双边友好会谈。
两个人笑起来,又把电视打开当背景音——过年就要热热闹闹,两个人的房间也得整出人民大会堂的效果。
佟语声看着这台陪他度过了无数夜晚的电视,不禁感叹道:“吴桥一,你怎么什么都会。”
吴桥一并不谦虚,而是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任何一门学科技术,都可以总结出相应的公式,就像只要算法足够精密,机器也可以做人类能做到的任何事情。”
佟语声想到了他和别人相处的奇怪模式,忽然觉得有些别扭,便问:“那和我呢?”
他转头看向吴桥一:“和我相处,也是公式、算法吗?”
吴桥一显然没想过他会这么问,一瞬间大脑宕机。
平时和任何人说话相处,都可以总结出共式来。礼貌和迂回,距离和分寸,不说精通,至少有个度,唯独和佟语声——
“不是。”吴桥一慌张地说,“一遇到你,我的所有算法都失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懂了,所有算法都失灵了,所以就只会打直球了,不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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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一个没有几分诗人气的数学家永远成不了一个完全的数学家。”——维尔斯特拉斯
第72章 除夕
浪漫和做作之间最大的差别, 就是前者更多了一些无心的纯真。
佟语声永远没法抵抗吴桥一的这份直率,耳朵一红,再不敢去多试探他一星半点儿了。
两个人一起把牛牛窗花贴在了玻璃窗上, 吴桥一又从背包里掏出一卷红色的春联纸,一支毛笔, 一块方墨和一个砚台。
吴桥一哗哗把红纸和笔墨铺在懒人桌上, 说:“写春联。”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祖孙俩就喜欢自己写春联, 佟语声看着笔墨觉得亲切, 暖流就悄悄涌上心头来。
“你想好写什么了吗?”佟语声问,“你会写毛笔字吗?”
吴桥一摇摇头, 说:“你想, 我学一学。”
佟语声稍稍一动脑子,便说道:“银鼠辞旧送恙去,金牛迎春携康来,横批:药到病除。怎么样?”
吴桥一不是很明白,只觉得佟语声说的都是好的:“好,很好。”
于是佟语声一拍手, 一边磨墨,一边说:“我写上联, 你写下联,你看好我的运笔姿势,好不好?”
吴桥一想了想, 说:“你写下联吧,写完我再写上联。”
佟语声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
吴桥一认真说:“我帮你把病痛送走,你自己把健康迎过来。”
他总是对这些细节有着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佟语声只觉得很感动, 便说:“好,那你记得把你自己的那一份不开心一并带走。”
吴桥一点头:“已经带走了,你把我的不开心全都带走了。”
佟语声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弯起眼,他怕自己再没心思去写,便赶忙拿起笔放进笔筒里:“你这支笔已经开好笔了,直接在水里泡开就能用。”
等笔毛浸润软化之后,佟语声把笔尖轻轻点进墨汁中:“蘸墨一般只要蘸笔头的三分之一,墨水会顺着笔头吸收。”
吴桥一认真地看着那人蘸好墨汁,又注意到了他的握笔姿势。
佟语声说:“看好,毛笔握笔,用拇指去压,食指夹住,中指从外侧把笔勾住,无名指顶笔,小指贴着辅助。”
第一笔落在纸面上,一个刚劲有力的撇:“露锋起,露锋收,由按到提,由重到轻。”
佟语声一拿起笔,眼神似乎都变得凌厉而认真起来,整个人和这散着浅香的书卷融在一起。
红纸上的墨汁在吴桥一眼底漾开,化成了一个又一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汉字。
几笔写下去,一副下联完成,吴桥一不懂书法,只觉得大为震撼。
抬起头,佟语声眼里的肃穆和认真慢慢褪去,熟悉的温润又从笑意中漾出来:“怎么样?学会了吗?”
吴桥一木木地拿起笔——佟语声似乎对他的学习能力有些信任过头了,可他刚才只顾着看这字和写字的人,半点没去记佟语声说的运笔的技巧。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蘸了蘸墨汁,至少握笔的姿势学得有模有样。
看着佟语声满面期待,吴桥一只觉得脑壳子有些突突地胀痛,但他还是非常勇敢地落了笔。
写了还没两笔,佟语声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吴桥一漠视了他的嘲笑,加快速度,把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百花齐放、千姿百态的七个大字迅速了结了。
看着颇具抽象派艺术气息的上联,吴桥一装作无所谓道:“快刀斩病魔。”
佟语声立刻“啪啪”鼓起掌:“好!!”
佟语声的捧场让吴桥一瞬间充满了自信,递笔的姿势都昂首挺胸起来。
但佟语声又把笔推回去,把横批摊开,指指他:“你写‘药到’。”,又指指自己:“我写‘病除’。”
吴桥一就是他的药,有了他,自己肯定能好起来。
于是,这副春联的上联充满这童稚的天真派作风,下联是颇有几分水平的专业行书,横批上半截狂妄诡谲,下半截规整漂亮——是一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混搭风艺术单品。
等墨水晾干了,两个人兴冲冲把春联贴上病房。
佟语声看着两个人的杰作,感慨道:“我过不了多久就得出院了……”
吴桥一说:“那就留在这里,病痛留在医院里,祝福留给其他人。”
佟语声便豁然开朗了。
在他们写字的时候,门外就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吴桥一觉得新奇,一直探着身子往窗外看。
佟语声觉得有些遗憾,他想和吴桥一一起出门放鞭炮,想带他认识一下摔炮擦炮窜天猴,他现在不能玩,却也拖累着吴桥一也玩不了了。
正在他想东想西的时候,门口的护士喊了一声:“食堂有包饺子比赛,大家有条件的可以携家属踊跃参与啊。”
吴桥一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是家属?我算你的家属吗?”
佟语声又开始耳朵红到了脖子根,但这回,他仗着吴桥一不懂,悄悄厚着脸皮说:
“算,走,去参加比赛。”
佟语声最近体力差得很,吴桥一把他抱到轮椅上坐好,两个人就又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一楼食堂。
此时食堂里已经热热闹闹人满为患了,吃饭的长桌被拍成了长长的一大排,面前是大盆大盆盛好的饺子馅儿和成袋的饺子皮,还没开始,焦灼的气氛就已经洋溢开来了。
佟语声的状况不适宜凑热闹,吴桥一选了个好的参赛位置钻过去,打量着一边跃跃欲试的大叔。
大叔旁边是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头发剃光了的女生。
女孩子看了他们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大叔,突然起了胜负欲:“爸爸加油。”
大叔嘿嘿一笑,扭头打量着一脸严肃的吴桥一,又看向他身边满脸佛系的佟语声,低头和竞争对手搭话:“你是他兄弟?”
吴桥一眉头一拧:“我是他家属。”
佟语声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恨不得直接钻到桌肚子下面去。
大叔没搞明白,乐呵呵笑了两声,抬头听着食堂阿姨宣布比赛规则。
哨声一响,吴桥一就飞快拿起面皮,用勺子挖出一些馅料,他动作飞快,但审美取向依旧十分独特,不仅在奇形怪状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还带着执念似的要在饺子的头上捏两个疑似耳朵的小尖尖。
佟语声看着只觉得越发好笑,只希望他不要在比赛结束的时候宣布他包的东西是小狗。
食堂里,红彤彤的灯笼和喜庆的大条幅把节日氛围直接拉满,的其他家属也忙得不亦乐乎,每个人身边都有那么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的病人加油打气,馅料的香气和面的醇香交揉着,让人不得不全身心埋进着春节独有的气氛中来。
佟语声看着吴桥一的手在面前飞转,不禁晃着腿给他加油打气,他的速度是正常人的两倍快,包出来的东西也自然是别人的两倍丑。
很快,吴桥一面前的面皮全部清空,佟语声兴奋地举起手:“我们是第一!”
食堂阿姨赶过来确认成绩,看到面前那一摊软趴趴的小耳朵,直接气笑了:“这是烧麦还是小笼包?”
吴桥一认真道:“是饺子。”
阿姨确认了两遍,各个都包的结实还饱满,一点儿都不吃亏,却也半点没漏,便不得不承认了他的成绩:“自己包的自己吃哈。”
佟语声不好意思讲,这奇形怪状的小狗饺子,他早就已经吃过了。
吴桥一拿了第一名,赢了一个保温杯,上面印了个小狗图案,让吴桥一高兴了一整个白天。
到了傍晚,医院组织年夜饭,说是把大家包的饺子都下好了,还准备了一些菜,大家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起来。
晚上来吃饭的不只有病人和家属,还有很多过年还值班的医护人员,大家临时起意,几个能人便被撺掇上去表演节目,临时举办了个小型的“附院春晚”。
一个爷爷跑上台前,为他胆结石住院的老伴儿唱了一段《龙凤呈祥》:“昔日里梁鸿配孟光,今朝齐鸣龙凤和祥……”
一个陪妈妈住院的小宝宝被撺掇上去,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还有漂亮的护士姐姐,就着广播里的音乐跳了一段古典舞,引得一片掌声雷动……
本来都以为在医院过节是萧瑟艰苦的,却没想,看着周围插着导管、带着呼吸机的同僚们欢聚一堂,互相问候互相打气,这个年居然过得别有一番风味。
佟语声心情好了,挑着碗里吴桥一包的小狗饺子吃得正开心,就听食堂阿姨说:“我们现在每人再发一个食堂包的饺子,这里有一个是藏了硬币的‘幸运饺子’,吃到的朋友可以领取今晚的‘幸运奖’一份。”
吴桥一抬起头,回头看了看佟语声。
果然,那人吃饺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正纷发着饺子的食堂阿姨,脸色似乎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
饺子一个一个发下去,阿姨站到佟语声面前时,他忽然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看阿姨捞饺子的手犹豫了一下,佟语声指了指一边光头的女孩说:“给她吧。”
看着阿姨把自己的饺子捞给了那个女孩,佟语声低下头。
——还是不参与了,与其让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幸运落空,不如从一开始就直接逃避了。
这样输了也不会很难受。
正当他拿起筷子,刚要把最后两个小狗饺子吃完,旁边的光头女孩突然惊喜道:“我吃到了!”
佟语声猛地回过头,那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硬币,面上尽是欣喜和讶异。
佟语声怔怔地看着那颗硬币,一直愣了足足半分钟,直到女孩都已经从喜悦中抽出身来,他忽然鼻子一阵酸涩。
那是刚刚从他这里被放走的饺子,本该是他的饺子。
他把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幸运,就这样放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过年的,能不能落点好的(无奈)
第73章 硬币
佟语声先是感觉眼睛委屈得发酸发热, 然后眼泪就兜不住地往外漾。
他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脸颊越绷越酸,胸口都要憋得快要炸开来, 好不容易等收敛了些,吴桥一的脸却凑到他面前:
“你怎么哭了?”
这一句简单的询问, 让佟语声彻底破了防, 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也顾不上腊月里哭不吉利,只“哗”地一下起身冲出了食堂。
大概不会有人能明白, 只是没吃到一个饺子而已, 怎么就能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当场崩溃到嚎啕大哭。
但在医院过年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脆弱不堪, 大家有的好奇地探着头去看, 却也没有嘲笑或者不解的意思。
都是在负面情绪里泡出来的人,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
一边的光头女孩看着手里的硬币,又看看刚冲出去的佟语声,在后脑勺上摸了一把,跟了过去。
吴桥一也在往楼上追,女孩子跑不快, 便风驰电掣拽了一把吴桥一的衣摆,把那奔腾的野马勒在原地。
女孩问:“他怎么了?”
吴桥一回头, 看着她锃亮得像小灯泡似的脑袋瓜子,想伸手摸一把又忍住了。
女孩看他没反应,从口袋摸出一枚硬币, 夹在两指之间,笑着问:“是因为这个吗?”
吴桥一看着那硬币,点头说:“是。”
女孩儿手腕一转,把硬币藏进袖口里, 养着眉调侃道:“多大人了,因为一个硬币哭鼻子,丢不丢人?”
一听这话,吴桥一就有些生气起来:“不丢人。”
他不想再跟着小灯泡多说一句话,转身便加快步子,寻着那窸窸窣窣的哽咽声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