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桥一听闻,只是摇摇头。
Anne才上小学,每逢周末就要和不同的男孩子“约会”,但自己却迟迟在这方面没开过窍。
看着佟语声将信将疑的表情,吴桥一难道起了争辩的心思。
他此前从不怕被人误会,但这次,他憋了半天,终于闷闷吐出一句:“我妈妈是中国人。”
意思是,他骨子里还是流淌着属于中国人的含蓄的。
这句话七歪八扭转了十几个弯,但佟语声就硬生生花了半秒钟就理解了。
果然知己就是知己呀,佟语声这样想着,不仅可以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可以一起母胎单身。
佟语声开心地笑起来。
话说多了就容易缺氧,单口相声演员终于聊困了,从书包里翻出一台小氧气罐儿,面罩往脸上一盖,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
“生化人要去充电了,文化交流大使可以继续读书了。”
他平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吸氧,都是藏着掖着选择独自午休的时候偷偷补充氧气,但吴桥一就没关系了——
他们同病相怜,谁也不比谁正常,而且他们是知音,远比别人更能理解生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吴桥一不爱说话,不会嘲笑他做事缓慢,不会暗示他命不久矣,更不会给他过分的关注和照顾。
果然,那人甚至没有多看他的制氧机一眼,又仿佛自带结界一般捧回那本《花间集》了。
不被人当做病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阳关盖在他的小臂上,耳边只有吴桥一轻轻的翻书声,这个午休佟语声难得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同学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回了班。
仓促地把设备收拾好,但还是免不了有新同学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佟语声皱了皱眉,低下头,这才发现吴桥一不知什么时候也埋在臂弯里睡着了。
原来英国人也会午休吗?佟语声想起吴桥一的话——人家妈妈是中国人,怎么体内就不能留着需要午睡的基因呢?
正要去讲台边瞅瞅今天下午的课程表,刚踏进班级门口的温言书便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揪到了自己的座位边。
一看这人满脸疲态,佟语声了然于心:“中午没睡呀?”
温言书一脸愤怒,似乎就差骂出了声:“你别说了,我同桌那个书呆子看了一中午的书!”
佟语声问:“他翻书声音很大吗?吵到你了?”
温言书摇头:“不是。”
佟语声回想了一下他同桌的样貌,分析道:“看人家长得帅,偷看了一个中午没睡着?”
“靠,你同桌才是真的帅好吧!”温言书似乎感觉收到了侮辱,轻轻捶了他一下,“他让我压力很大啊,这才刚开学就这么努力,还让不让人活了?”
佟语声听闻,努力思忖了一下,抬头道:“不能理解,但一想想你妈,我好想又能理解了。”
温言书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叹气:
“不只是我妈,上了高中以后,大家都太有竞争意识了,这才上了半天课,我同桌已经快把数学必修一的题给做完了!”
或许是只看到了上课睡觉下课读诗、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吴桥一,佟语声只觉得温言书嘴里说的,和自己身处的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还没等他开口说两句安慰话,一个阴影就把佟语声整个从背后包裹住了。
温言书的也肉眼可见地怂了下去,刚忙把佟语声从同桌的位置上拉了起来。
佟语声回过头,一个戴着眼睛、五官秀气的高个子男生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习题,见佟语声撤离,便又摊开那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佟语声瞥了一眼他整齐到有些病态的书桌,最上面的练习簿上写着他的名字——衡宁。
那人摊开练习簿,连草稿都清清朗朗,工整得像是要交上去的作业。
动笔的前一秒,那人开口唤了一声:“温言书。”
温言书立刻全身僵硬起来。
“明天上午有摸底考,如果你不复习,也请不要打扰我。”
衡宁推了推眼镜,说道。
第7章 未来
虽然佟语声的字典里没有“考试”这两个字,但温言书扑面而来的痛苦和焦虑已经快让他窒息了。
佟语声瞥了一眼焦虑的源头——衡宁同学早已经摊开了习题册狂刷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早已经把周围两个“混日子”的抛在了脑后。
前排,一批包括温言书在内的同学一来到座位上,便被衡宁周遭强有力的学习氛围裹挟,纷纷投入到了学习状态中去。
佟语声很难和这样的气氛共鸣,朝后排一看,听到远远就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这才有几分回了快乐老家的轻松感。
果然上了高中就不要命的也只是少数罢了。
慢悠悠踱回去,这才发现热闹的中心竟是自己的位置。
准确说,大家都是冲着他的漂亮同桌来的——
“听说你是英国人,是不是英语成绩特别好啊!”有人问他。
佟语声只觉得听的不对味——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英国人,这群人哪儿来的消息这么灵通。
再一看,被团团围住的吴桥一怔面色铁青,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握拳撑在腿上 ,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那群人分明看得出来,却只道:“他好高冷啊,真有气质!”
佟语声只觉得荒谬得可笑,于是只伸手拨开人群,带着几分矜贵地坐回了位置上,翘起了二郎腿:
“明天上午要摸底考了,都不学习的呀?”
大家定睛一看发言人,立刻笑起来:“佟总都发话了,还不赶紧的。”
这话看似恭维,事实上懂内情的都知道是变相的玩笑。
佟语声是出了名的学习苦难户,除了自发性地对语文充满热爱,其余和“念书”沾边儿的活,他是沾也不沾。
中考成绩也是烂得一塌糊涂,勉强只能搭上普高的分数线。
最后,是因为参加过几次全国性的作文比赛,成绩实在漂亮,便以类似于特长生的身份留下来了。
佟语声对同学们的玩笑话倒也毫不介怀,甚至顺着杆子往上爬,借机把人都轰走了:
“快去吧孩子们,小心佟总把倒一的位置让给你们。”
看着人群嘻嘻闹闹地三圈,吴桥一的面色终于舒缓下来 。
佟语声看向他,伸出个大拇指,越过三八线,在吴桥一的桌子上划了一圈,又绕回属于自己的“渭河”最后点在自己胸前:
“感谢佟总救吴桥一同志于水火。”
这话句式略有些复杂,吴桥一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划了一圈,最后也落在他的胸前。
沉默半天,才郑重开口道:“谢谢。”
严肃得确实像是感激一名在战场上拯救他的老同志。
他没开一次口,佟语声就觉得稀奇,这次更是愣了半天才嗤笑出来:“哈哈哈不客气!”
看着这人傻不愣登、连汉字都认不全的样子,佟语声想,或许这次自己真不用考倒一了呢?
为了防止打消国际友人的学习积极性,佟语声关切道:“明天上午考试,你可以和老师申请一下使用字典,又不认识的字可以查一下。”
看他直愣愣不带情绪的目光,佟语声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要不明天我帮你说吧,条件是你得多主动跟我说说话。”
吴桥一点点头,好半天才局促地补了一句:“好。”
这便是他理解中的“多主动说话”了。
佟语声给了他一个清清爽爽的wink,那人也不知接收到没有,怔怔地又低下头去。
这堂课是中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佟语声枕着老师的说话声,拿出个本子做着《瓦尔登湖》的摘抄。
“大家对未来都有着怎样的规划呢?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喜欢什么专业?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又是哪一所呢?”
老师在讲台上的提问钻进耳朵里,佟语声只装做听不见,埋头逐字逐句地抄写着。
老师:“那我们按照座位顺序来说一说,顺便让我们熟悉一下彼此 。”
佟语声的喉头有些发堵,捏着笔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我想学文科,考北外,当一名翻译。”
“我想学计算机,应该是理科吧?渝大就挺适合我,离家近。”
……
大家一个一个回答着,每个人多少对未来都有所规划,这让佟语声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轮到了吴桥一。
佟语声忍不住放下笔,他想,这位知音或许会选择不发言,这样也多少会有个人陪他了。
一偏头,发现这人桌上正摊着本数学必修一,桌角是一本汉英词典,手边的草稿纸上,抽象杂乱的公式宛如街头涂鸦艺术。
光看这架势,就不是什么学习的好料子。
在众人的目光中,吴桥一轻轻起身。
他身材极好,修长又高挑,硬生生把那校服穿出了西装的笔挺感,从佟语声的角度往上看着,那优异的下颌线只将他贵公子的气质凸显无疑。
佟语声莫名有了些压力。
吴桥一不喜欢被人团团围住,但这样的当众发言,对他来说显然不算困难。
他的目光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站定后,只是快速说了一个英文单词:“Psychologist.”
心理学家。
佟语声没听懂这单词什么意思,但吴桥一的发言,还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原来连吴桥一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期许。
佟语声有些紧张地站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被人盯着居然这么不自在。
大家齐刷刷扫来的目光,让他有种当街游|行的恐慌感,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老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
“我,我还没想好。”
老师笑道:“文科理科也没想好吗?”
底下立刻有人接了话茬:“佟佟肯定选文科呀,这还用问吗?”
这声音倒是让佟语声自己觉得陌生起来。
他还是摇摇头,紧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汗水都快流到下巴尖儿了。
佟语声是整个课堂上,唯一一个一星半点儿都没说出来的人。
其他同学要么早有了规划,要么没想好也愿意身边糊弄几句,唯独他,接连说了仨次“没想好”、“不知道”、“不确定”。
最后,老师有些无奈地摆摆手,对他说:
“你可以想一下,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如果对未来感到迷茫的话,可以提前开始留心了。”
佟语声恍惚地坐回位置上,只偷偷低下头,钻在抽屉缝里吸了几口氧气,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他向来是忌惮“未来”二字的。
刚开始确诊的时候,医生就跟爸妈提过,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他刻意忘了期限,只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是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的人,或许是一次轻微的撞击,或许是一次感冒,又或者某天上楼时太急,任何一点常不在意的磕碰,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爸妈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热爱生活、享受当下,细品来根本就是及时行乐的意思。
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的目光非常的短浅,他只配看见当下。
手肘下,梭罗的字句正好停在他的笔尖——
“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佟语声只觉得叫人诅咒了,只合上笔帽,红着眼趴进臂弯里睡觉了。
放学声没把他叫醒,是温言书硬生生把他推起来的。
手边,吴桥一已经不见了身影,教室里的同学们也走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只迷糊着抬起头,看着挂钟才知道一个下午又混迹过去了。
温言书说:“佟佟,我放学不能跟你慢慢走了,我妈每天掐点儿在家蹲我,我得用跑的。”
佟语声脑袋还有些发懵,只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便看这人拎起书包飞驰而去了。
等他收拾好书包闷闷地起身,才发现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夕阳下的教室是桔红色的,佟语声怔怔看了一会儿窗台上枯萎的吊兰,这才背上书包,锁门。
匆匆走下楼,墙边刚好冒出一双熟悉的蓝眼睛。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对方的眼神里升起一丝无法忽略的疑惑。
“Joey,你还没走啊?”佟语声问道。
吴桥一也确实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绕了十几分钟,居然还在学校里。
碰上佟语声的那一瞬间,他也是震撼的。
只是紧接着,他便想起来,今天早上他在家中窗口看到了来上学的佟语声,那他回家的路上,必定会经过自己家。
于是吴桥一挤出了两个字:“一起。”
佟语声似乎误会了什么,撑大眼睛惊喜道:“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啊!”
吴桥一看着他眼里那簇晶亮的夕色,没否认。
一路上,吴桥一便顺着佟语声步子的方向行进。
这人走路特别特别慢,慢到一阶楼梯能走出十万八千里,慢到把夕阳走成了月色。
吴桥一便就这样走着,看他下那阶台阶,自己就一溜烟儿先去底下等着,等他找到新的方向,再一溜烟儿冲下去。
他看着佟语声扶着扶手喘气,就像看正常人张口呼吸一般,毫不新奇,也没有半句好奇和关心。好像真就把他当成导航的工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