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他的心态比之前有了巨大的改观,先前的“假乐观”慢慢变成了真的,因此这段时间,昏厥、窒息、咯血的频率也降低了很多。
一天中午放学,吴桥一推着轮椅送他回家吃饭。
此时已经将近初夏,等不及的夏蝉开始藏在树荫下聒噪,但气温也只是又些许回升,没有到热得让人不舒服的地步。
“过两天就要变热了。”佟语声看着天说,“太热我就不出门了,我第一次晕倒就是在夏天。”
夏天的气压和温度对佟语声来说是非常不友好的,动辄喘不过气来,晕厥的情况时有发生。
吴桥一点点头,一面想着夏天是不是该把佟语声接回自己家吹空调,一面推着佟语声从野水湾的绿荫中穿过。
夏天和野水湾总是能融合得特别融洽,初来乍到时,吴桥一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街景,现在才发现,这深藏在葱茏间的小巷,是整个城市最破败的伤疤,却又是这山城里最茂盛的一隅。
留在野水湾的,大多都是腿脚不便的老年人,或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的孩子。
三两个小孩儿叽叽喳喳拿着水枪,边跑边滋,险些溅了他们一身水,吴桥一捉鸡崽一般,一把提溜起带头的熊孩子,让他在空中扑腾着嚎哭了两声,又一把把他放回地上大赦天下了。
他们慢悠悠走到拐角,那个小卖部准时准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每次经过这里,吴桥一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些用铁丝绑在树干上的小零食,明明学校旁边的小店也卖同样的东西,但放在橱窗里、绑在树干上,似乎就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小卖部的爷爷照旧朝他们招了招手,给他们递来了两瓶娃哈哈。
吴桥一调转了轮椅的方向,双手接过娃哈哈。
佟语声教过他,“谢谢你”比“谢谢”听起来更真诚,他就有样学样,乖巧而礼貌地道:“谢谢你。”
爷爷愣了一下,笑起来,摸了摸吴桥一的毛茸茸的脑袋。
吴桥一耐心得等他揉够了,转身要走,老爷爷就“诶”了一声,喊他们留下。
接着就看他慢慢走到柜橱后面,翻找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了佟语声的手里。
定睛一看,是一个浇水就可以长出苗苗的草头娃娃。
“拿回去玩。”老爷爷笑着说,“顺顺一看到这个就要玩。”
顺顺就是老爷爷车祸去世的孙子,佟语声没见过他,却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年纪、喜欢喝娃哈哈和AD钙奶、还爱在每年春天都种一只草头娃娃。
为了感谢老爷爷的礼物,吴桥一帮他把今天进的货都搬进屋里,佟语声就坐在轮椅上和他聊天。
“顺顺要是还在,就能和你们一起玩咯。”老爷爷笑着说。
佟语声觉得心酸,但看着他眼角的褶子,也忍不住笑:“要是我爷爷还在,应该也能经常陪你唠唠嗑。”
停顿了两秒,他又补充道:“不过我也可以陪你唠嗑,如果我能出来的话。”
这样的同病相怜,给两个人缔造出一种半路祖孙的惺惺相惜感。
回到家里,两个人颇有仪式感地把那长草娃娃从盒子里拿出来——是个长得有点滑稽的圆头娃娃,脑袋瓜子因为要长草,看起来圆不拉几的。
吴桥一看着它光秃秃的头顶,面前忽然浮现出一张面孔来,便脱口而出道:“灯泡。”
佟语声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是他给人小姑娘起得外号:“她叫邓欣然,不叫灯泡。”
吴桥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示意道:“但是很像。”
佟语声没忍住笑了一声,接着又严肃道:“她是因为生病头发才掉光的,不要歧视别人的外表。”
吴桥一一听,立刻慌了:“没有,我觉得光头很酷。”
吴桥一打包票,自己真没有半点儿歧视的意思,只是那么圆那么亮的脑袋瓜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举手在他脑袋瓜子上比划了两下说:“那哪天叫张二刀给你剃个一样酷的。”
吴桥一便滋儿哇捂着脑袋,哀嚎着逃走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杯清水。
两个人把长草的光头娃娃放在小托盘上,相当严肃地将水从它脑袋上浇下去,那本是干燥的浅灰色小人被水浸润之后,变成了厚实的棕黑色。
吴桥一趴在桌子边,盯着它的脑袋,问:“这真的能长出草吗?”
佟语声也看着它,说:“不知道,应该可以吧?我也是第一次搞这个。”
两个人就这么盯着这光头许久,佟语声觉得胸腔趴得有些发闷了,才两眼昏花地起了身。
他晃了晃脑袋,伸手把这小光头放在写字台边,吴桥一送给他的小熊也坐在那里,是他每次起床一睁眼、写完字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让他们排排坐好之后,佟语声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说明书上说,大概等三天左右这个娃娃就可以发芽了——小秃头的脑门儿也得长出新茬了。
自那以后的两天,佟语声每天都去给它浇水,看它的土壤是不是足够湿润,又关注着它的脑门儿有没有变绿。
佟语声隐约觉得这小东西属于发育迟缓的那一挂,一直等到第三天,依旧没有半点儿争一口气的动静。
小草苗没有按时长出来,天气却非常准时地热了起来。
佟语声顶着燥热的空气,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那不知好歹的小秃头。
他平时脾气温顺得很,但一旦身体不太舒服,脾气就也难免蹭蹭冒了上去。
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定吴桥一在家,就拨通了他的电话。
还没等那人问好,佟语声就急躁地抱怨起来:“它是不是根本长不出来,这么多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
话只说了一半,胸腔里巨大的憋闷感就裹着燥热把他盖住了,那一瞬间他的全身僵直,喘不上气说不了话,视野也一点点黑下去。
他应该是晕倒了,这回他的耳边有吴桥一的询问声,他没有之前那么慌张,却也改变不了自己再一次出问题的事实。
醒来自然是在医院,佟语声确认自己没死之后,就疲惫而无奈地躺在床上放空。
这回是连抱怨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先是看清手上挂的水,才慢慢看清佟建松的脸。
“等过两天我们去一趟北京吧。”佟建松说,“就去做个受体移植登记,顺便在首都转转。”
他说得还蛮轻松的,佟语声的脑子嗡嗡的,但是还是很快理清了他的意思——
言外之意是,再不接受移植,恐怕是要来不及了。
第78章 去路
这一次昏厥之后, 佟语声就觉得自己脑子有些发木,能听懂佟建松在说些什么,但却完全调动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凝滞无法思考, 爸妈让他吃药他就吃药,带他回家他就回家, 帮他收拾行李他就木木地站在一边看着。
姜红问他:“你想不想和吴桥一一起去啊?可以一起去玩玩。”
佟语声抬了抬眼皮, 木然道:“哦,好。”
他的本能告诉他, 自己希望吴桥一可以一起去, 但是他的心情得不到积极的反馈,甚至不太想动身去北京, 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感觉到难受, 又慢慢侧躺回床上,吸着氧无奈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北京啊?”
姜红以为他是真的发问,就答道:“肺移植可不是什么小手术,渝市哪儿有这个条件。”
肺移植术本就是难度极大的手术,放眼国内, 能完成这个手术的医疗团队非常少,自然不会像一般手术那样遍地开花。
佟语声清楚这些, 只是觉得烦,呼吸不畅让他觉得烦,想到大老远去北京仍然觉得烦, 还要在大热天在异地他乡游走更是烦上加烦。
但他的烦躁都是止步于眼前的缺氧、高温和奔波,他似乎只能想到这里为止了,再往后就是一片朦胧的雾,他直觉自己再往里探就是万丈深渊, 便就只能浅尝辄止地站在原地,不再多想了。
他皱着眉努力吸着氧,他很担心自己在路上再有什么突发情况——中重度的肺动脉高压甚至没法乘坐飞机,他可能要在绿皮火车上待整整一天的时间。
光是想象火车憋闷的环境他都已经痛苦得快要窒息了,佟语声皱着眉,对这趟北京之旅没有半点好感可言。
正在他捏着枕头角快要自闭的时候,吴桥一轻轻蹲到他床边,双手搭着床沿仰头看他,像一只乖巧可爱的狗狗。
佟语声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抬眼看了一眼自动回避的爸妈,整个人又开始尴尬得燃烧起来。
等房间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只有他和吴桥一两个人。
他叹了口气,不想说话。
自己就像是那只好生护养也不肯发芽的草头娃娃,不争气到了极点,让自己和身边人一次又一次地操心和失望。
但吴桥一看着他,却说道:“恭喜你。”
佟语声抬眼,觉得他是不是语言系统又混乱了,哭笑不得:“恭喜什么?恭喜我又一次败给了夏天?”
吴桥一把下巴搭到他的臂弯里,说:“不是啊,恭喜你往前走了一步。”
佟语声看向他,吴桥一说:“如果不去手术,你永远只能保持病情不发展,所以只有迈出这一步,才有可能完全好起来,不是吗?”
佟语声抿了抿嘴,不说话了,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害怕终究会害怕。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心地道:“如果我死了……”
话还没说完,吴桥一就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给自己消极的心理暗示。”
佟语声埋在吴桥一的手掌心里,点点头,不再吱声了。
这次晕厥来势汹汹,褪去得也极其迅猛,医生确认他不用住院,一家人就买好了火车票,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动身,
临走前,佟语声顺手把那泰迪熊塞进行李箱里,吴桥一看了看桌子上那孤零零的小光头,拿了个盒子,也把它装进去。
佟语声看见那家伙就觉得烦,甚至觉得自己这次晕厥也有它几分责任,便抱怨道:“带它干嘛?”
吴桥一收拾东西的手愣了愣,抬头看着他说:“一个星期不浇水会死掉的。”
佟语声本想说它应该本来就长不出来了,但看着吴桥一湿漉漉的眼神,还是叹了口气作罢。
他根本走不动几步路,到火车站的路上,是吴雁开车送的他们一家,因为轮椅比较占地方,还特意换了一辆大一些的吉普车,佟语声才后知后觉,这富得流油的少爷家既然有那么大的车库,那必然不可能只有一辆车。
大吉普的视野很高,佟语声坐在后座的床边看着渝市的夜景。
因为奇特的地形,晚上的市中心在灯火交映下,宛如一张斑斓立体的荧光折纸,光影交错中一切都变得迷幻而奇特,叫人挪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佟语声是被姜红推醒的,他最近总是容易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回想起来甚至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他迷迷糊糊下了车,四肢绵软没有力气,加上两眼一阵昏黑,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得亏吴桥一看的紧,一把把他拉住,才没出更大的意外。
佟语声又开始烦躁起来,他甚至想着要不就这样回去吧,去北京的路实在太长,或许他根本撑不到那里,半路就死了。
吴桥一却说:“厉害,你都不晕车的,身体真好。”
佟语声被他绞尽脑汁也要夸自己的架势笑道,费劲道:“你现在很像鲁迅笔下的阿Q。”
吴桥一知道阿Q,不以为意道:“他是我们的榜样。”
等火车的时间里,佟语声又躺在轮椅上睡了过去,等轰隆隆被推上火车时,他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听力先醒了过来,他听见乘务员姐姐正在询问自己的情况,她告诉姜红,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他们。
佟语声迷茫地睁开眼,刚巧看见那姐姐朝自己笑了笑:“祝你一路顺风。”
佟语声便拼命眨眨眼,说:“谢谢你。”
这趟列车很空,四个人轰轰烈烈找到了硬卧中下铺的四个位置,吴桥一就愉快地翻越上中铺:“有楼梯!”
他一直都睡大床房,在英国也没住过宿舍,这样的上下铺让他新奇不已。
佟语声也没睡过上铺,双手虚虚地抓着楼梯,半天没使上劲儿。
吴桥一就猴精转世一般在狭小的空间翻身下床,一个托举,帮佟语声占领了高地。
接着他一个看不清的跨步,直接荡回了他的铺子上,两眼放光:“有趣!”
吴桥一兴奋地打量了一圈,又够着身子往最上铺看去。
三秒后,他一脸嫌弃地朝佟语声摇摇头:“上面不好,太窄了,我们的最好。”
上铺再往上就是车顶,个子高点儿的甚至坐起来都费劲,下铺没了爬高上低的新鲜感,想来想去,还是中铺来得最有趣。
佟语声本来觉得烦,看吴桥一这么开心,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好。”
吴桥一又在楼梯间荡来荡去,很快他就手脚并用从行李箱里套出一个大浴巾,在佟语声无法理解的目光中,他将毛巾展开,一头绷紧在佟语声的床边,另一头固定在自己这边,两张床之间,就搭起了一个建议的小桌面。
“可以下棋。”吴桥一张开手朝他介绍着自己的领域。
佟语声一听,立刻躺回床上装死。
吴桥一一看他这模样便呜哩哇啦抗议着,佟语声笑了半天,便爬起来跟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