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似乎是怕他生气, 姜红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你不要生人家的气啊,都是可以理解的……”
说一点不带情绪是不可能的,在知道了这个坏消息之后, 姜红第一反应就是崩溃得大骂对方不讲诚信。
虽然对方的信息不对他们公开,但据了解,供体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男孩,生了病之后自给自足签了器官捐赠的协议, 去世之后医生找到他的父母,对方直接把医务人员赶出了家门。
姜红几次挣扎着说,对方孩子已经成年,捐献根本不需要经过家属同意, 但出于人道, 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因为这件事, 她整整一晚没能合眼,在佟建松的反复劝说下,她总算明白了——对方家里也是刚刚失去孩子, 情绪激动在所难免。
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走。别人或许不懂,但她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对方的悲痛了。
器官捐献就是如此, 同意捐献的是英雄是伟大,但不愿捐赠更普遍的人之常情。
佟语声听了一路,觉得牙齿酸得难受,赶忙扬了扬唇角,露出了个僵硬的笑。
他伸出手搂住了姜红, 拍拍她的背, 安慰道:“妈……这不挺正常的嘛?你也知道, 你儿子一直就是个倒霉蛋,这种好事想想也轮不到我啊……”
或许是疯狂跳动的右眼皮和糟糕的噩梦给了他心理预备,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唯一让他懊悔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应当产生自己“转运”这样的幻想。
有了期待之后,多少还是有些落差的。
他稳住了情绪,才慢慢发现自己正住在一个大的多人病房,这里有四五十岁的成年男人,有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还有七八岁的小朋友。
他们每个人都配着氧气面罩,或是看热闹一般瞥向他,或是嫌吵似的皱着眉头转身。
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佟语声有些窘迫,他低下头,悄悄攥住了姜红的大拇指,不敢再说话。
隔壁病床上,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突然嗤笑了一声,朝佟语声的方向道:
“别做梦了,等不到的。”
那一瞬间,佟语声觉得一阵恼火蹿上心口,还没说什么,方才还近乎瘫软在床边的姜红就骤地站起身来: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姜红性子向来柔和,打佟语声记事起就没见过她动火气,但眼下她气得全身上下都开始剧烈颤抖,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攻击性。
佟语声顾不得理那男人的话,伸手拽住姜红的袖子,病房里其他看热闹的也紧张起来,唯独那胖男人笑得更开心了:
“都到这儿了还不清醒啊?想着碰那运气不如到楼下买张彩票,还能用这个钱给你儿子选个漂亮的骨灰盒。”
在佟语声安抚下,本已经慢慢坐回位置上的姜红彻底暴怒了,她的手已经直接摸到了床头的玻璃杯,眼见着就要朝那胖子头上抡去,却听“嘭”的一声,病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姜红!”冲在最前面的是佟建松,看见情况不妙,一个眼疾手快把妻子的双手紧紧抱住。
楼层的医生也紧随其后,还没进门就低声呵斥着男人的名字:“刘常丰!”
佟语声本也想拦一拦姜红,却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痛苦地蜷在床上冒汗,眼看又要没了意识。
医生冲进来将他放平给他注射药物,拍着他的背引导他呼吸。
一直看着姜红嚎哭着被佟建松带出房间,看到那个叫刘常丰的男人被医生轰出病房反思,他那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慢慢缓过来。
尘埃落定之后,他全身被汗水津得透湿,四肢却冰冷得发抖。
他咬咬牙,难受得叹了口气,就听右手边传来个女生的声音:“新来的?”
他疲惫地抬眼往过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姐姐,面容疲惫,五官却很漂亮。
见他没吱声,女生便道:“你别理他,他就是个心理变态,他老婆都受不了他跑了。”
另一边的小孩爸爸也叹了口气说:“对,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过,他自己等不到就见不得人好,迟早要遭报应。”
佟语声听着这话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难受得要命。
他一边沉闷地吸着氧,一边听着嘈杂的病房里的人要死要活的聊天。
他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在故意刺激他,竟开始聊起他们为了等肺源排了多久的队——
有剃了三次头被推回来三次的,两次因为对方临时反悔,一次因为供体质量不合格,久久开不了刀。
有临上手术台又不敢的,转眼肺源就让给了其他人,现在懊悔得每天晚上都要流眼泪。
还有一个等了快两年也没等到,原因是他血型特殊,RH阴性的熊猫血,找人献血都困难,更何况要等一个愿意捐肺的。
这些冷冰冰的话打在耳边,他越是想装作听不见,他们就聊得越起劲,佟语声听得无端烦躁起来。
这让他难免想到了曾经的病友——他想到了哪怕走到绝境也不曾对他人抱有恶意的妮妮妈妈,想到了自己痛苦得要命还担心打扰别人睡觉的瘦人叔叔,想到了愿意和自己分享好运的小灯泡邓欣然……
他就突然好想回家了。
这些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一场空欢喜,以至于佟建松进来企图安慰他的时候,发现他情绪平稳得完全不需要安慰。
父子俩抬头对视了一眼,佟建松见他不哭不闹,把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连吞带咽收回肚里。
佟语声也没有挑起不开心的话题,只是有些沙哑地问:“Joey呢?”
距离他醒来已经快半天了,连吴桥一的影子都没看见。
佟建松有些犹豫地开口说:“桥一他开始情绪有点失控,我陪了他一会儿,现在他在外面安慰妈妈。”
吴桥一也确实是对这次移植手术抱了过高的期待,以至于他听到对方后悔之后,反应比姜红还要激烈。
他和姜红不同,他不是为人父母的角色,更是除了佟语声之外几乎不会与任何人共情。
法规和承诺在他面前就是一把尺子,是衡量一切行为的准则,在他面前,这不仅仅只是一次违约,更是一次无耻的偷窃。
——他坚决地认为,是供体的父母把本属于佟语声的希望给偷走了。
随着医生为难的话音刚落,吴桥一的脑袋一阵嗡响,他埋在心底的暴躁的根彻底疯长。
他先是一脚踹上了走廊边的长椅,又想去砸碎医生手里那部传来噩耗的手机。
但在伤人的前一秒,他看见了佟建松和姜红惶恐无措的眼神,看见医生的慌乱和紧张,他意识到,自己又给人添麻烦了。
生生把怒火压回去是件非常伤人的事情,吴桥一的手挥在半空中,感觉眼泪都要被勒出来了,但是半晌还是收回了没释放出去的劲儿,一转身,朝楼下跑去。
佟建松追上来的时候,吴桥一正脖子暴着青筋,对着楼下一块歇脚石狂踹。
那石头的拐角都被吴桥一生生踢飞了去,落到一边,变成碎渣。他觉得眼前这块石头不是压在了地上,而是压在了他的心口。
他还是忍不住做一些破坏性的举动,但至少他收住了没对人下手,没控制住,却也控制住了。
佟建松就看着他这样发泄了好久,直到那孩子用光了力气颓坐在台阶边,佟建松才疲惫地蹲下身子,坐到了他的旁边。
良久,吴桥一才颤抖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佟建松的动作怔了怔,没说话,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才萧萧瑟瑟从口袋里掏出拿包原本打算递给医生的烟。
自打佟语声生病之后,这个老烟枪再没吸过一口烟,但这回他生生抽出一地的烟头,直到吴桥一都看不下去,伸手收走了他手里的烟盒,他才懊恼地挠了挠头,眼睛早已憋得通红。
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跟佟语声开这个口,作为家属必然难过,但真正遭受折磨的是佟语声。
这个人会彻底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吗?吴桥一想着,差点也想伸手把那剩下的小半盒烟给抽了。
眼下,吴桥一一言不发地在门外守着姜红,而病房内的佟语声愣愣地看着佟建松,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抽烟了?烟味好重。”
佟建松有些窘迫地笑起来,说马上就去换衣服。
佟语声的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有些麻木,这样的麻木让佟建松有些担心,他不敢乱说话,只转身把吴桥一叫进来。
吴桥一小心翼翼凑进来的样子,像是个自知犯了错的小狗,垂丧着脑袋生怕惹到佟语声不开心。
佟语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一副模样,却也没有因为看见他有半分喜悦的神色,只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始迷茫地环顾四周。
吴桥一小心地坐到他床边,佟语声却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在口袋里、枕头下、床头柜中翻找起来。
“找什么?”吴桥一一边给他让位置一边问。
佟语声没回答,很快,他的额头上渗出一丝汗水,他伸了伸手,有些艰难而焦躁地说道:“包拿给我。”
吴桥一不清楚他在找什么,只知道他翻找了包,又找了外套口袋,甚至连他们仨的行李都翻找了一边。
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吴桥一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看着他全身的汗水像瀑布一样流着,看见他的双手都开始发抖,紧接着全身都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栗。
“不见了……”佟语声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声音也发起抖来,“不见了……”
吴桥一也被他的面色吓到,不停地问:“你在找什么?你到底在找什么?”
佟语声骤地抬头,看向他双眸的一瞬间,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宛如开闸一般倾泻下来。
“幸运硬币。”佟语声艰难地挤出四个字。
他彻底绷不住嚎哭起来,整个人就像是一面支离破碎的玉,似乎连发丝都在无助地颤抖:
“我又把幸运硬币弄丢了。”
作者有话说:
别叫幸运硬币了,改叫倒霉硬币吧(捂心口)
第85章 眼泪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积压了一整天的情绪, 终于在发现硬币丢了之后彻底崩溃。
怨怼、不甘、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巨大的浪潮,将方才还麻木的他卷入翻涌的海底。
佟语声在吴桥一的环抱下放声嚎哭着, 很快,又是胸腔憋闷双目昏黑,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哭得透凉。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真空袋里,周围的空气一点点被抽干, 整个世界都被描摹成绝望的形状。
胸腔一阵撕裂的疼,然后又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呛咳出来,口中甚至感知不到血的腥热,只知道在他的视野里, 一切最终都会变成黑色。
佟建松慌忙去叫医生, 吴桥一也手足无措地安抚他, 但佟语声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近乎瘫软地被推进急救室,他听见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听见姜红的哭声越来越远, 他无奈地蜷缩在黑暗里。
心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吧,再不会有希望被辜负,再不会因为病痛彻夜难眠。
活着也太痛苦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 佟语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尝试着再一次感受自己的呼吸。
困难、阻塞、仿佛被关在罩子里——还是老样子。
佟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眼泪却根本不受控制地哗哗流下来。
一直趴在他身边打瞌睡的吴桥一,敏锐地察觉到这人变得不平稳的呼吸节奏,立刻抬起头, 眼里还带着惶惑的睡意。
看见佟语声面无表情地满眼泪水, 吴桥一赶忙帮他擦干眼泪, 一遍一遍抚摸他的头发。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重复道:“不哭,不哭……”
吴桥一的声音突破重围挤进佟语声空白的大脑,终于在反复碰撞后画出了实形。
佟语声抬眼望了望吴桥一,仿佛终于活过来一般,痛苦而压抑地哭噎起来。
“为什么……”佟语声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三个字来,“为什么不给我?”
理智告诉过他,对方父母有千万种理由收回自己的承诺,但眼下,巨大的痛苦正反复敲击着他的心口,让他站在对方角度换位思考,简直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针对我……”佟语声手里紧抓着床单,胸腔又剧烈起伏起来。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自己带温言书参观病房,绝望的病人家属在医院走廊,因为倒开水的事情发生了争执。
他永远忘不掉那个女人崩溃地蹲在开水机边,一边哭一边大声控诉着命运不公。
为什么针对我?佟语声再次绝望地发问,抢走我来之不易的健康,没收走我唾手可得的希望,甚至自己那枚对别人毫无用处的硬币都要被夺走?
佟语声的十指又不受控制地绞缠起来,吴桥一毫无办法,只能一点一点帮他展开手掌,用他滚烫的手心尽可能传递温度。
等佟语声终于收好眼泪,吴桥一伸出手指,轻轻帮他把揪成一团的眉心捻开。
“别伤心。”吴桥一无助道,“求求你。”
佟语声一听,眼眶又热起来,但一想到吴桥一并没有做错什么,便觉得自己这样折磨别人实在不妥。
于是他把伤心压在了泪腺后面,咬紧牙关深呼吸半天,才在他手指的轻揉下慢慢舒眉。
好半天,佟语声才颤着音,勉强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