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书无数次想引导他摘下最后那枚禁果,但每每到临门一脚之前,衡宁都会浅尝辄止地退出——或是用手,再或是将温言书的双腿并拢,大汗淋漓地将压抑的情绪释放,然后吻着他的额头和他道别。
面对始终不肯迈出的最后一步,温言书始终有些不安,却从不敢问出口。
待在他的身边是快乐的,温言书想,衡宁本不该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他偷来的快乐,应当更加珍惜才对。
电话里,佟语声憋闷却兴奋的恭喜声不绝于耳,这给了他一种自己和衡宁可以天长地久的错觉。
温言书笑了笑,看了眼身后等他一起回家的衡宁,说:“祝你早日康复。”
佟语声也跟着笑起来,说:“好,祝你们长长久久。”
挂上电话之后,佟语声长久地沉浸在朋友恋爱的喜悦之中。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想象着温言书和衡宁恋爱会怎样相处,一阵害臊,却又相当羡慕。
自己什么时候能跟吴桥一谈恋爱呢?他们现在比谈恋爱又差了哪些?
他仔细思忖着,想了很多,想得心跳加速体温升高,在感觉到一丝怪异之后赶忙刹住了跑偏的思路。
他警告自己,现在可千万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把身体搞坏了。
恰巧,吴桥一刚好从外面采完风回来,给他带了一张地坛的明信片,还有一盒北京栗子糕。
佟语声胃口缺缺好几天了,这段时间甚至要打营养针维持健康,床头摆了一堆驴打滚、豌豆黄、艾窝窝之类的小吃包装,他半点儿没动,都是吴桥一一厢情愿带回来,打开给他看,他不吃,就自己吃完了。
这会,吴桥一正拆了盒子,把一小块方糕塞进嘴里:“栗子糕很好吃,虽然你吃不了,但是我明天还要买。”
佟语声一点没有胃口,但看着他这副样子却也开心——
吴桥一总算学会了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会告诉他哪里好玩要去再玩一次。
尽管他依旧花着大量的时间去陪伴佟语声,但言语中那些曾经以佟语声为核心的迁就和讨好,现在更多变成了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喜怒哀乐。
从那一刻起,佟语声就莫名放心了,似乎自己哪怕真的不在了也不要紧,吴桥一的灵魂不再是依靠佟语声而存在,他终将会成为一个成熟而独立的个体。
等吴桥一汇报完工作,佟语声忍不住跟他分享喜讯:“书书和衡宁谈恋爱了!”
吴桥一只是抱着栗子糕,点点头,一边喝水一边拍拍胸口——吃噎了。
良久,他咽下那口甜甜的糕,看着佟语声期待的眼神,才动起脑筋,猜测那人想要的反应。
他转了转眼珠子,竖起大拇指,说:“好。”
埋在氧气面罩后的佟语声被他气笑了。
生理原因注定吴桥一的喜怒哀乐和众生难以相通,佟语声并不怪他,只耐心跟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好棒,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吴桥一也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好棒。”
佟语声见引不出话来,直接破罐子破摔了:“好羡慕,我好羡慕。”
吴桥一立刻拉响警报,说:“你也想谈恋爱吗?”
那人灼灼的目光让佟语声莫名有些恐惧,他往后挪了挪,说:“想啊,但是现在不行。”
吴桥一立刻痛苦起来:“我也好想,我好着急,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成熟了。”
这么自吹自擂听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但佟语声细想,却又觉得没错——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吴桥一确实已经可以把他各方面都照顾得很好,并且不再是一副自我牺牲的架势,他已经渐渐可以做到平衡“外界”和“自我”的关系。
按照吴桥一的标准,他们应当已经具备了恋爱的条件。
但佟语声当初也给自己立了目标——不康复不恋爱。
当初确实带着些不纯真的心思,想到很多事情戴着呼吸机做太不方便,想要敞开了恋爱,必须要有副健康的身体才行。
但这一句约定,却彻底把自己限制死了。
来到北京等待供体,已经超过八个月了,这段时间他靠着麻痹自己过日子,从不敢去想还要等多久。
此时他难免纠结——自己真的能好吗?万一自己一辈子也等不到,那他会孤身寡人直到病死吗?
自己这句话也同样让努力维持情绪的吴桥一焦躁起来,说不着急都是假的,只是没有人敢开这个口罢了。
他看着墙上的电子日历,烦闷地叹了口气:“等等吧,Joey,再找些事情做,再等等我。”
等待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放在时间轴里,却是看不到希望的渺茫的一团。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病房的病友等待无果去世了三位,新转入院排队等待四人,一位熬出头成功移植回家休养,还有两名因移植的术后并发症不幸离世。
佟语声努力不和任何病友产生情感上的瓜葛,但却不可能完全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病友去世他焦虑地半夜哭湿了半个枕头,害怕自己等不到,害怕自己等到了却死于恐怖的并发症,同样,面对那名成功出院的病友,他耐不住满腔羡慕变质成了嫉妒,时常想着那人的幸运辗转反侧。
越是等待越是痛苦,直到高三上学期临近期末的一天,程诺先是打电话告诉他影视版权谈成了,让他等着收钱,不久后就听见佟建松从走廊外跑来。
这一个场景太过熟悉,甚至连人物和流程都差不多。
他刚想要告诉爸爸不愁钱了就等供体了,就听见佟建松兴奋地说:
“供体有了!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佟语声:你看我敢不敢信。
(开个玩笑,这回可以信了。)
第90章 手术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佟语声愣在病床上, 看着爸爸的双眼半天没敢说话,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
“真的吗?”
上一次带来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再次面临这样的喜讯,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
“对方答应了吗?会不会后悔?符合条件吗?”
他近乎祈求一般看着佟建松,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全身都在轻轻战栗着。
这会,佟建松告诉他:“放心, 那边的肺已经取下来了,你现在做做准备,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
佟语声直直看着佟建松,似乎是确认了很久才肯定对方没有骗人, 一瞬间, 眼眶发酸发热, 泪水宛如决堤一般涌出来。
佟建松也难掩欣喜,红着双眼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脑袋,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我幺儿熬出来了,我幺儿终于熬出来了……”
原本正在外面采风的吴桥一,接到电话也立刻以光速飞回医院。
回到病房的时候,佟语声正在剃头发, 两个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吴桥一站在他的面前,满腔激动让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此时,佟语声的情绪却异常的平稳,等最后一缕头发落地,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圆圆光光的脑袋, 笑道:
“成秃瓢啦。”
一听这话, 吴桥一立刻跑回床头,把那长草娃娃摆到他面前:“和他很像,都是帅哥。”
现在正值长草娃娃的新一轮生命周期,老死的草苗已经被拔去,吴桥一又播了新的种子在娃娃里。
两个脑门光亮的小人一对视,又忍不住笑出来。
佟语声伸手摸摸那小光头,嘴上却是对吴桥一说:“等我发芽。”
吴桥一也笑着说:“好。”
离开病房前,他看见病友投来或是嫉妒或是羡慕的目光,也有人给他送来祝福,祝他手术顺利。
佟语声本对这群室友有着各种各样的不满,到了这个关头,一切却都好像无所谓了。
“谢谢。”他说,“也祝你们好运。”
被推到手术室的路上,爸妈噙着眼泪围在他身边让他不要紧张,佟语声也笑着比了个大拇指,让他们放心。
吴桥一三两步赶上推车,他一激动就不太会说话,好半天只在他光光的后脑勺上摸了摸:
“加油努力,被我摸到的脑袋都会发芽。”
佟语声又没忍住,咯咯笑出声来。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的前一刻,佟语声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忍不住回头看着门外的三人。
被他们的目光祝福着、拥抱着,佟语声便觉得,世界上再不会有苦难能将他打倒了。
肺移植手术和普通外科手术不同,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心理准备,一等到肺源就要立刻进行手术。
因为不知道供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专家医生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随时处于紧张的待命状态。
国内可以做肺移植手术的团队非常少,医疗资源几乎都集中在北京,佟语声的手术则是由国内相关经验最丰富的专家陈医生主刀。
在佟语声的手术开始进行的同时,另一组医生则紧急奔赴首都机场等待供体的到来。
这次的供体来自一位贵省的17岁少年,因为车祸脑死亡,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病人家属决定以器官捐献的方式使孩子的生命得到延续。
飞机从贵省到北京要将近三个小时,供体肺在体外存活极限是12个小时,体外的冷却时间越短,患者的预后越好。
因此,这一趟旅程不只是一场扣人心弦的器官运送大战,更是一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
一家人目送着佟语声进了手术室之后,就开始焦急地等待着器官的到来。
医院有一组专门负责去机场交接的医生,平均每年要来回在空中往返将近两百次,以超越时间的速度,为无数条生命的延续传递火种。
他们飞奔来到机场,从贵市赶来的飞机已经经过绿色通道在首都机场安全降落。
此时,距离供体死亡已经接近四个小时,为了第一时间换上新肺,医生提前给佟语声进行开胸手术。
手术已经开始,一旦器官在运送的过程中出现意外,佟语声的生命就会就此画上句点。
看着门上红色的手术灯,一家三口人逐渐从刚开始听到好消息的兴奋喜悦,慢慢冷却成焦虑和恐慌。
他们能感受到彼此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因为激动而变多到话语也由沉默替代,但是在场所有人都丝毫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担忧,似乎负面的情绪一旦从口中泄出,就会钻进手术室将佟语声彻底击垮。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成了一根细线,走廊外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三人齐刷刷地回头。
吴桥一又一次忍不住开始抠着长椅掉漆的皮,姜红隔两分钟就要起身往窗台看一眼,戒烟半成功的佟建松往楼下跑了五六趟,吸了整整一包烟,依旧觉得全身空荡荡的。
当他刚回到走廊上,便看到有医生正皱着眉,神情严肃地打电话,一边,姜红和吴桥一也紧张地盯着他。
佟建松赶忙扇扇身上的烟味,火急火燎凑过去询问情况。
“好,好,我知道了。”医生压着声音,神色并不好看,“尽快,病人这边正在等着。”
这几个字足以让一家三口一身冷汗,医生刚一抬头,三个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那边已经拿到肺源了。”医生说,“但是从机场到医院的路有点堵,希望能赶得上。”
听到这里,精神本就高度紧张的姜红一阵双目昏黑,摇摇晃晃地趔趄起来,佟建松赶忙伸手扶住她,吴桥一也遵循着刻在脑子里的社交礼仪,快速跑去给她倒了一杯糖水。
现在正值早高峰上班时期,北京的大大小小的路上都挤满了通行的车辆,运送肺源的120刚出机场,就被堵在了一望无边的长龙之后,丝毫没有办法。
手表上滴滴答答的分秒似乎正暗示着佟语声逐渐流逝的生命,此时此刻,坐在车里守着肺源的、站在房门外来回踱步的、在手术室内操着刀的无一不为此捏了一把冷汗。
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在麻醉的作用下丧失意识的佟语声。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无影灯下,身上蒙着手术用的白布,肋骨间的皮肉被生生切开切开,肋间隙被撑开起一个巨大的豁口。
稍后,医生将会从这里将佟语声的病肺取下,换上来自远在另半个中国的健康的肺后,佟语声将借着另一个少年的器官,享受全新的呼吸。
越是清楚手术的流程,一家人在外面就越焦急。
他们很难想象佟语声被开膛剖肚地放在病床上,就这样干巴巴地等待着那远在机场的肺源到来。
——万一等不到呢?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谁都不敢去瞎想,却根本控制不住大脑里蹦出无数个叫他们害怕到战栗的猜测。
门口负责交接的医生也着急,看着一家人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打了电话过去。
催命的电话铃响了好久,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联系上交警那边了,让他们正常手术!肺源马上就能到!”
这一家人便骤地站起身来。
不久前,刚乘坐机场内大巴的医务人员飞驰着冲上救护车,看到有堵车迹象的当下,立刻联系了辖区的交警。
很快,接到求助的交警便迅速拉响警报,结合指挥中心安排部署,快速有序地疏散了车辆,引领着救护车驶入应急车道,接过佟语声生命的交接棒。
病房内,接到通知的医生掐准了时间开始操作。
肺移植手术是公认的难度最大的器官移植手术之一,手术过程中,不仅需要连接动脉、静脉,还需要连接病人的气管,同时,整个过程对手术精度的要求极高,要尽可能减少组织损伤,这极大增添了手术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