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安德烈出现在门外,小汪跟在后头劝阻,怎么也拦不住。
我叹了口气,一派柔和道:“进来说话。小汪,给安德烈倒杯水,不要冰的。外面热不热?音乐剧好不好看?”
“你不要我。”他走近几步和我对视,脸上的怒意褪色,眼圈却慢慢变红,吐出的字句带着难言的委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看他那副可怜模样,简直心碎了一地,打好草稿的说辞全被击垮:“安德烈,哥哥没有不要你。我、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你想起来,随时可以看我嘛!你想不想回自己长大的地方?而且,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陪你。”
他像孩子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只是大喊:“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说要把我丢掉!”
我最怕的就是刺激到安德烈的精神,明明特意叮嘱了小汪要缓缓地跟他讲,怎么还是闹到这一步?
“不会,哥哥怎么可能不要你?”我急忙拉住他手腕,“你是我弟弟!我抛弃谁都不会抛弃你的。咱们就回去住几天,哥哥找人陪你玩,每天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玩都行。”
安德烈甩开我的手,蹲下去将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声,磕磕绊绊道:“不!我不!妈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记起管家的话,想到他堪称黑暗的童年经历,几乎快跟着落泪:“不是这样的,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安德烈,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背对着我,双手捂着耳朵,死活不肯扭过脸。
我心急如焚,半跪在他身旁,听见他小声喃喃:“你身上有我名字,肯定是喜欢我的……那你,你凭什么让我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
原来他留意到了我小腹的纹身,怪不得这些天表现得如此羞赧。
恍然大悟之余,情况愈发变得令人头痛:“你误会了——不,也不算误会,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明不明白?”
安德烈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整张脸湿漉漉的泛起薄红。他紧紧咬住嘴唇,试图用手背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
我强忍胸口快溢满的爱怜之意,尽量用简单的字句解释,便于他理解:“我没法永远陪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如果有我在,你的人生会不快乐。送你回去,你可以活得更好,我做为哥哥,也会为你高兴。”
那双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一颗泪珠挂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可、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开心……是暂时的,等你全想起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会非常、非常难过,说不定难过到再也不想见我。”我闭了闭眼,“听哥哥的话。”
昔日光芒四射、天资卓越的人,如今连为蛋糕裱花都做不好。我曾经历过此种遭遇,因而深知有多么痛苦。
倘若安德烈彻底恢复记忆,面对这一切,会多么难过?
我耐心抚摩他肩膀,过了片刻他平静下来,仰起脸问:“所以,你不爱我?一点也没有?”
因为刚刚止住抽泣,他眼角微红,反而衬得一张脸生动娇美,平添几分艳色。
但我在做下这个决定之时已问过自己,倘若安德烈苦苦哀求,我是否能够坚持决定,不越雷池半步?
可以。
我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不爱你。”我说,“我只把你当弟弟,也只尽兄长的义务,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
“我不信!”他瞪大了眼睛,语调陡然拔高,“这不可能,你在说谎!我要听真话!”
我不曾料到安德烈会如此激动,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相信,你不是一直照顾我吗?最难的时候你都没有放弃,为什么现在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会不爱我,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质问的声音里充满绝望,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对不起,对不起。”我为这大起大落的情绪所震撼,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反复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那天晚上不该招惹你。”
安德烈伸手死死抱住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不复方才的落泪的美丽,这次他崩溃得毫无形象,撕心裂肺,几乎骇人。
我松了口气,他心智不过十三四岁,正在脆弱敏感、情绪丰富的时候,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他哭了许久,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等嗓子哑到哭不出声,他将头枕在我腿上,周身萦绕着心灰意冷的颓意。
以前安德烈病得厉害,虽然认不出我,但知道与我亲近,常常这样靠着我。
“不要走。”
泪水还源源不断顺着脸颊流下,他抓住我的衣袖不肯松开,就这样流着泪喃喃自语:“连你也不爱我,我是不是很坏很坏?你可不可以别把我丢掉,我不想没有人要,我一定会乖的,以后再也不闹了……哥哥,别不要我啊……”
我只觉心如刀绞,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抬头看到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摄影作品。
拍卖会上他一眼认出我的脊背,于是花了五十万将它买来。那时的安德烈多么坏心眼,非要借这件事在杨沉面前给我难堪,一场争执过后,我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人。
关门时我回过头,余光瞥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总站在同样的位置,一直凝视着我离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过去的不满已经模糊,我却记得他的表情,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哥哥,我等你回来。
第232章
林雅将包放在身后,拢了拢裙子,在我对面坐下:“不好意思来迟了。昨天喝得有点晚,早上差点没爬起来,偏偏不凑巧遇上堵车,这一路可把我累个半死。”
我温声说:“你现在是大忙人,能来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她笑眯眯道:“不敢,不敢。那几个小姐妹知道我要来见‘传说里的许俊彦’,平常懒得跟什么似的,今天特意帮我化妆选衣服,恨不得在我身上别个摄像头,给她们现场直播。”
果然如尹文君所说,这种八卦只会越来越离谱。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林雅给自己点了几份甜品,等侍应生走开后问道:“最近如何?杨沉不在京城,你的日子大概会好过一点。”
她的消息一贯灵通,我并不惊讶,也不透露内情,顺着说了两句,不留痕迹地将话题引到薛可茗身上。
说到这件事,她顿时精神百倍:“原来是怀孕了!怪不得我的人根本查不到踪迹,我还以为侯家嫌她丢脸,直接杀人灭口了呢。”
“你想得也太夸张。”我无奈道,“薛可茗的大伯还在,别提她犯的事还不至死,哪怕真的罪无可赦,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林雅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说说而已,薛可茗死了,第一个舍不得的就是我。她最喜欢一呼百应、被人簇拥,对这种人而言,一了百了反而痛快,就是要她在侯家薛家抬不起头,天天过着低声下气的日子才算折磨。”
说罢,她恢复了言笑晏晏的神情:“俊彦,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咱们这些老同学肯定得去祝贺一下,如何?”
我在内心腹诽,你这哪儿是真心想去看望,分明是要狠狠踩薛可茗两脚,面上却丝毫不显:“侯家还不知道会不会向外张扬。”
“就算侯家不张扬,她也不会放过这个炫耀的机会。”
林雅不以为意地回了句,又说起孙宁的事:“医生、护理、月嫂什么的都备好了。在这里好歹有你我看顾着,能帮到的地方更多,户口也不必操心。”
林雅门路多,而且与孙宁同为女性,做事更细致体贴。女人生产如过鬼门关,之前我抽不开身,特意托付她将孙宁安置好。
在S市虽然有人陪伴,但毕竟不是什么深交的朋友,我怕孙宁心思重,考虑太多,不肯给别人添麻烦,反而伤到自己。
她救我一命,照顾我三年,是实打实的恩人。除此之外,我看中了一套房产,准备买下送给她的孩子,以后上学用得上。
孙宁跟我提过几次家庭情况,父母重男轻女,弟弟好吃懒做,全部靠不住。她上学凑不齐学费,弟弟还到学校大剌剌伸手要钱,逼得她实在没办法,才和家里断了联系。
终究是个隐患,尽管暂时没动静,但万一他们来闹事,有人帮衬总比没有好。
我略一颔首,道声多谢:“该打招呼的我都打过招呼,再跟你说一声,上个双重保险。如果我有事临时不在,只好劳烦你多费心,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林雅摆了摆手,爽快道:“能有多大点事?值得你特意向我开口。”
闲聊了一会儿,话题绕到许家的现况上。因为妈妈住院,某些家伙察觉到可乘之机,有知情人将消息散布出去,想在一滩浑水中寻觅可乘之机。
即使我有宋城庇佑,平常从不插手许家事务,这段时间也被骚扰了数次。
偌大一个家族企业,本该齐心协力的旁系却化作无数秃鹫,聚集在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旁,等着咬一块肉下来。
妈妈这几年对许氏的改革,也只令它短暂地回光返照片刻。
许家,真是从根上烂透了。
在我走神之际,林雅犹在讨论:“……连我也知道你妈妈当时夺权的手段不光彩,其他人肯定更清楚,眼下没找到机会反击而已。我要是她,与其在这烂摊子里苦苦周旋,不如和叔伯们商量好,推个继承人出来背锅,自己抽身。”
她托着下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家下一代只有几个人。那个杀人未遂的大哥……唔,这人先排除,总觉得他脑子有点反社会,连亲弟弟都敢撞,用他?除非那些长辈不要命了。你弟弟也不可能,他是外国人,又是你妈妈养大的,跟她一条心。许育城,他太狡猾,不一定肯接手。”
我心下了然,果然她下一句道:“想来想去,俊彦,你简直是为这个位置量身定做的冤大头,处境很危险啊。”
我微笑道:“巧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愿意给我许氏执行董事的职位。”
不过要额外付出一个肾脏作为代价。
林雅扬了扬下颌:“天上掉下来好大的馅饼,可惜是砒霜馅儿。你答应了没?”
“没有。”我神色微冷,“有些东西听起来引人眼馋,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它一毛不值。”
许家对我没有诱惑力,从始至终,它只让我觉得恶心。
“他们估计不会放过你这么好的人选,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却不多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我不想做,总不能逼我吧。”
“好了,不说这个。”她话锋一转,“聊点我感兴趣的。看在我大清早来见你的份上,给我透露点内情?”
纤细手指沾了水,在两边潦草写了个杨和宋字,然后把水杯移到中间。
“咱们知根知底的朋友,你什么处境我大概清楚,不扯那些废话了。”林雅说,“几年前你纠结二选一中选谁,结果现在还是这个局面,我看着也着急,干脆大言不惭地给你点建议。”
我挑了挑眉:“林大小姐,这算什么?不问自答?”
她笑得仿佛一只狡黠小猫:“许小少爷,我也是受人所托。”
林雅的时机总是选得刚好。她替我为孙宁的事奔波,又善意提醒我不要落入许家的陷阱,即便有千般忿然,也无法在此刻翻脸。
看向桌面上渐渐干掉的水渍,我往后一仰,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做了杨沉的说客。”
诧异仿佛一滴水落进湖面,瞬息后消失无踪。她问:“为什么不猜是宋城?”
因为宋城不久前和我约好“私奔”,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脑子出问题了才会大费周章请人搞这一出。
我不回答,只意兴阑珊地伸手,示意她直接说。
林雅半抱怨半撒娇地说:“哎呀,知道你不喜欢,我只不过说两句好话,心里仍然向着你,干嘛这么凶。人家都求到我门口了,做出那副卑微态度,又是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我也不能彻底得罪。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了。”
一番话娓娓道来,既是自白,又是解释。我忍俊不禁道:“好好好,服了你,我听还不行?”
见我表情和缓,她压低声音,用极轻的声音说:“宋城已经被盯上了。”
我扑哧一笑。
“真的!”林雅正色道,“我有自己的门路,绝对准确,你绝对不能再跟他。现在你就像这只杯子,看起来摆的四平八稳,安稳无忧,但平衡是暂时的。只要某一方倒塌,桌子倾覆,会随着一起摔到地上……”
“我知道,我知道。”
我弯了弯唇角,将那只放在着正中央的玻璃杯拿到手里,轻抛了两下。
可能是无所谓的神情表现得太明显,她隔着桌面握住我的手腕:“俊彦,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有办法保你安全,你听我说!”
我凝视着林雅。
聪明,理智,富有城府,手腕果决,猫一样灵巧地行走在正确的光明道路上,她为我做出的每一个判断最终都被证明是对的。
这一次她错了。这张桌子不仅会崩塌,还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可我不是摆在上面的脆弱玻璃杯。
我是踹翻它的人。
告别林雅后,我开始着手安排安德烈回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