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深深凹陷下去,显得冷肃起来。然而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十分悲伤,几乎令人呼吸一滞。
“在那儿总不会像在家一样自在。”他说,“俊彦,我要走了。”
我不清楚宋城有没有得知我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但亦没有将隐秘全盘托出、招揽仇恨的喜好,闻言问:“是你父亲派人来接吗?”
他点头,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站在原地,讪讪道:“那我就放心了。”
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宋城低声说:“我在受审的时候,想了许多要问你、要对你讲的话,可现在你站在面前,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次走后,我可能要听父亲的话,老实在金城呆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可惜,本来想给你一段美好记忆的,结果什么都没办成。”
他望向我,棕色瞳仁和梦中的颜色相同,却彻底失去了那种温度。
我的心肝脾肺顿时仿佛被人绞作一团,乱糟糟沉甸甸,坠在身体里,叫人喘不上气,还要长长久久地疼痛。
胸口的空洞愈来愈大,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宋城忽然问:“俊彦,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闭上眼睛。
在洗手间和他的第一面。
亚娱休息室里差点撞上的瞬间。
他回头对我微笑,我走上狭窄楼梯。
他系着围裙,在厨房水槽里洗菜,我替他捋起快垂落的衣袖。
那么冷的冬天,我们手牵着手一步步走向公交站。
他的笑容。他的拥抱。他的气息。他的吻。
谎言的种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结出苦涩果实。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画面尚未消散,又变成泥石流到来时他将我死死护在身下的场景。
完美假面化为齑粉,空中楼阁最终倒塌,所有幸福尽数颠覆。
程贺云。螺旋的楼梯。紧握又放开的手。为我按摩伤腿时掌心的粗糙疤痕。
他可以用爱怜目光注视我胸口冰冷乳环,也可以在半夜书房亮起的灯光下,埋头钻研中医笔记。
许诺带我走时的认真口吻。草帽檐下亮闪闪的眼睛。克制而温柔的入侵。手臂的力气。皮肤的触感。嘴唇的温度。
他抱着我大笑,一遍遍说“好喜欢,好爱你”。
天井里的那棵西府海棠。
不是没有补救,不是没有尝试向彼此靠近。只是一切都太迟了,破碎的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手指抚过烟粉色印章上的边款,那是他送我的第一样东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为什么,宋城,为什么一定如此强硬?为什么你的控制欲会越过对我的爱和尊重?为什么我们总是一次次错过正确的选择?
你告诉我,我们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烂透了的境地?!
我说:“或许我们真的没有缘分,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个错误。”
宋城定定注视着我,表情僵在脸上。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牵动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好……好,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俊彦,如果我现在求你和我一起走,你也会拒绝吧。毕竟我不在这儿,你身边也少了个麻烦,不是吗?”
宋城的眼里有泪,我抬头看他,伸手碰了碰那张被我抚摸过、亲吻过无数次的脸。他生得英俊,也的确好看,可绝对称不上多么惊艳、多么难忘。
但不知为何,就是能让我爱得如醉如梦,神魂颠倒。
人真的很奇怪,相爱也能分开。
“对不起,宋城,对不起。”
对不起,我背叛了答应你的话。我从始至终不能屈服,不愿接受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命运,不肯变成你想要的那个温顺柔软的爱人。
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恨你,我只是要你为自己的错误埋单。
对不起,许俊彦如此无情,如此固执。
我仰头亲了下他的唇,尝到泪水的滋味。
滚热又咸涩。
“一路保重。”
第245章
迈出车门,零星几点雨落在皮肤上,我猛地察觉到一阵冷意。
小霍见我微微皱眉,连忙拿了一件衣服出来:“老板,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最近S市有寒流来袭,天气冷得很,您多穿点。”
“多谢。”
我披上外套,风衣下摆被风拂起,小霍站在身边替我撑伞。
时间过得很快,十月下旬,一位重量级人物出面指示,对这种钻空子的经济蛀虫零容忍。赵家给出的致命一击正中命门,彻底断绝了侯广岳的翻身余地。
决策已下,铁证如山,后续进程顿时迅速不少,这场拉锯战终于到了落下帷幕的时刻。
宋城虽然已经离开,但因为和他关系密切,我不得不应付了数次审查,也谨慎行事了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出门,更别提离开京城。
但有赵远的背景在,这些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
如今风波已定,我总算能去S市一趟,为几件必须了结的事画下句号。
陆惊帆住院了,没法亲自来接我——对于这件事我完全不惊讶,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今天不倒下实属奇迹。
不过下飞机后的第一站是医院,这件事足够荒诞了。
雨并不大,在外面走了短短一截路,甚至没沾湿我的外衣。陆惊帆的助理等在门口,赶忙迎上前对我低语几句,我略一颔首,推开门进了病房。
陆惊帆正垂头坐在窗边,对我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窗户大开,秋风夹着细雨呼呼刮进来。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忍不住皱眉,走近几步帮他关上窗:“你的肺不好,一身病号服能有多厚,还吹冷风,嫌自己活得久了么——”
话说到半截,我闭上嘴,瞪大眼睛盯着陆惊帆。
他消瘦得极其厉害,原本无甚好气色的脸更是一片雪白,连嘴唇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没有半点精神劲,死气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风里破碎。
再仔细看,他的黑发里掺杂着不少白发,硬生生为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孔添了一分老态。
杨沉所说一夜白头绝非夸张。
所有数落悉数化作一声叹息,我揉了揉眉心:“要是知道你变成这幅鬼样子,我应该早点过来。”
陆惊帆抬眼,难得放下了往日刻薄姿态,没有用难听话语回击,反而轻声说:“老师拒绝见我。”
“哈?”我诧异道,“他被自己的学生阴了一回,估计正满肚子火气,不愿意和你见面不是很正常?”
“我明白,可是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有多难熬。”
他低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老师的任何消息,见不到他,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不怕老师恨我,只怕他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也不要我的帮助,直接把我丢掉。”
看不惯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我说:“你多虑了,陆长柏在坐牢,又不是度假,哪怕他现在对你不满,过段时间也会接受现实。等他几年后两手空空地出狱,早就物是人非,还有谁会帮忙?只能靠你。”
我倒了杯热水,把杯子塞陆惊帆手里,无意间碰到他冰冷手指,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此之前,你多少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这样下去怕不是要走在陆长柏前头。”
他没有接稳,滚烫的水被晃出水杯洒在腿上,本人却完全无所察觉,只握住我的手腕,神经质地追问:“真的吗?你也认为老师肯定不会放弃我的,对吗?”
那双墨色眼睛里有一丝期冀,我被他如此认真地凝视,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认真安抚道:“当然,当然。嘶,你先放开我,有点疼。”
陆惊帆松开手,看着我说:“对,你是老师的亲生儿子,一定清楚他在想什么……明天,明天你去见他,他肯定会见你。”
我是陆长柏的儿子,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顿时无语,但他的精神状况实在令人担忧,不敢出言刺激,只好答应。
他情绪稍缓,我趁机问:“我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还没吃饭,要不你陪我吃点?”
“好。”
我松了口气,叫候在门口的助理送晚餐进来——在我进门前助理告诉我,陆惊帆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什么食物。他昨天去公司时已有点不舒服,硬坚持着开完会议,然后一头栽倒在办公室,被紧急送去医院。
吃过晚饭,我找医生谈了谈,得知他早有严重失眠和偏头痛的症状,平常即使服用药物,也会彻夜无法入睡。
加上一直以来承受着事业和情感的双重压力,这人能坚持到现在也没出过纰漏,全靠一股超乎想象的韧性。
身体本就比常人病弱,又长期神经紧绷,逼迫自己高强度工作,只会让病情越来越糟糕。陆惊帆曾被下过只能活到四十岁的判决书,倘若再恶化下去,可能连三五年都无法支撑。
“他本人了解这件事吗?”
医生摇头:“还没有告知陆先生,但他好像……有所察觉。”
我长叹一声:“暂时别明说,我先尽力劝他宽心。”
与医生聊完,我心情沉重地回到病房,一进去就看到陆惊帆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差点气得昏倒:“你还是觉得自己寿命太长了呗?”
他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些许窘迫,倒是个新鲜表情:“回几封邮件而已。”
陆长柏把他培养成拼命三郎的性格,到头来却苦了我:“拜托您消停几分钟,大夫都说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能看液晶屏,三十多岁的人,非得别人教你遵医嘱不成?”
陆惊帆嗯了声,又打了一会儿字发出信才合上电脑,起身坐到我身旁。
我没有反应,他犹豫几秒,问道:“你晚上住酒店吗?”
“怎么?”我瞥他一眼,察觉自己态度很差,换了温和口吻,“有你助理陪护,我在这也没意义——或者你想我留下,也可以,我提前跟司机说一声。”
“不用。”他安静片刻,又问,“医生在外面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聊了聊你的身体,叫我督促你好好保养,能把烟给戒了最好。工作能放的也放下,钱是赚不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这些?”陆惊帆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他会说我快死了。”
我心头一跳,斥道:“没有的事!这么大个人,一天到晚尽胡扯!”
他语气平淡:“生死有命,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无非是早几年和晚几年的区别罢了。”
我忍不住问:“你这是何苦呢?”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陆惊帆开口道:“许俊彦,上次我告诉你的是真心话。”
在决心出庭作证之前,他特意来京城和我见了一面。那天我与他调笑说要上床,他凑到我耳畔说,如果换成我们俩一起长大,他一定会放弃陆长柏。
我说:“现在迷途知返也不算晚。”
他对我轻轻一笑,苍白面孔也生出几分不一样的神色,瘦削手指抚过我脸颊:“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有你在,我怎么会迷上老师……可惜……可惜,我没那个运气……”
话没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我赶紧拍他脊背:“你看,老天爷都不准你说丧气话,别一天到晚这么悲观,说不定好事都在后头。”
过了半天他缓过气,问道:“许俊彦,你说人有没有来世?”
我说:“有吧,那么多人相信,肯定有的。”
他喃喃道:“这辈子我算栽在老师手上了,没办法,我知道不该,可是没办法。除了他,我的人生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到老师,当他的学生,真不容易……许俊彦,我去找你行不行?”
我忽然一阵心酸,但脸上不显:“要真有转世投胎,你应该会变成小孩。哼哼,一有机会我就揍得你吱哇乱叫,到那天力量悬殊,你想反抗都有心无力。”
陆惊帆看着我说:“你打我,我也缠着你,每天做坏事让你头疼死。”
我强忍心中苦意,勾起唇角,眼眶却酸涩不已。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我上学的时候,同学都羡慕我成绩好,从来不被请家长,也不用在犯错后挨爸妈的训。其实我更羡慕他们,我也想偶尔犯一次错,可是我不敢!老师不会对我生气,只会对我失望。我不敢让他失望。”
这个人以前也和我一样,整日如履薄冰地活着。
我想,我对他的包容与牵挂,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们的相似。
“下辈子你可以尽情犯错,等我被老师叫去学校,回家肯定使劲收拾你。”
我尽可能语调轻松地说:“但我是同性恋,不会有亲生后代,只能跟陆长柏一样收你做养子。不介意矮一辈份的话,我当然没关系。”
陆惊帆抓着我的手,低低地笑,像托付身后事般郑重:“那你可不能像他,你得对我好一点啊!”
我点了点头,然后再一次,重重点头。
第246章
陆长柏坐在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一面玻璃围成的墙。
即便穿着囚服,他也依然神闲气定,仿佛不是身处监狱,而是在自己运筹帷幄的办公室。
我本不想和他见面,但有一件事,我必须从他口中得到消息。
见我坐下,他举起交流用的电话,微微一笑:“彦彦,你气色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