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离教前绝少交友,他也是仅有的几个之一了。我敬他沉稳干练,大将气度,义公无私。虽是萍水相逢,偶然再聚,但江湖之交,也便如此。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投效朝廷。几年未见,那个喜欢风花雪月的见秋公子,为何也恋起权势来了?"
"风花雪月?"我莞尔,"虽然我是爱游山玩水,可那时候公事缠身,就差像个女孩子家足不出户了,哪有时间风花雪月?"
"哦?我可是听说你拐跑了武林盟主的夫人,那位艳名远播的沈若雁沈美人。还听说就此以后便携佳人隐居山林,以致近两年都没了消息。"一丝调笑溢在他的嘴角,平时刚正无私的脸此刻像是拉家常,外人难见。
"孔兄,你该知道这不是我见秋会做出的事。"仍是不免尴尬。即使是问心无愧,但确实是应月顶了我的名义样貌,江湖以讹传讹。若不是信任的友人,谁都不会质疑这种事行踪诡异,神秘莫测的离教当家能做的出来。
想到什么,心思不免一沉。爆发,逃离,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在那之前,一定还有另一条路走。预演不了的事,只好行差踏错,步履蹒跚,亦步亦趋,纷至沓来。
"看你的样子,是不打算详说这件事了。但兄弟可是一直相信你不是那种人的。大丈夫敢做敢当,再怎么冷若冰霜骨子里还是倔强的人。呵,只是一直奇怪什么人为什么要冒你的名字,你还一直不出来澄清。我还想过是不是你是顺便借这个名义真的退出江湖了呢!"说着他爽朗大笑,仰后靠在椅背上。
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好了。既然我隐居去了,那现在这个到处跑的身子倒是自在得多。笑着:"我冷若冰霜?虽话少了些,但也不至于吧。"
他微微敛了笑意,有些沉声:"两年前,你确实是个话少的人,说不上来什么冷,但总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即使是得体的笑,也有一些按部就班......算是朋友后,好了一些,但怎么也不及现在。"他自斟了酒,不无感慨,"看来这两年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不管是好是坏,看你能真心地笑,便知道没有白过。"
"是吗......"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跳,便是犀利的目光,却不见压迫:"真是,岔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为朝廷办事。这次我们见面......"他顿一顿,"你来劝降?"
气氛不免冷了些。我依旧微笑:"我不恋权势,只是有些事,逼得我这么做。"起身,步向门外。
"你我两派阵营,总免不了要同场相斗。什么过往情义,数年友谊,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什么都盖不过拼命厮杀。"怀抱了两坛酒,定定地站在门口,望向孔德真,"我敬你有勇有谋,大度容人,敬你肝胆相照,在这种时候仍孤身来赴约。"
他也站起来,目光沉重,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战争一开便只有拼死杀敌,谁会论眼前之人是谁。这一场战前小聚,或可能是最后一面。无论于公于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之后变形同陌路,也算是个了结。
"别发呆了。若你此刻仍待我如兄弟,便来帮个忙吧。看你身材魁梧,搬起酒坛来定是顺手。"进门,把坛子搁在地上。
"好。"他豪爽地一击掌,"就为我们如何兄弟一场,定要喝个痛快!"
我开着坛盖,抬头应着,看到他不经意地往山下望了一望。我这亲自选定的地方,晋阳全城尽收眼底,也是他会放心赴约的原因之一。
"孔兄身负重任,这次前来,必是已吩咐做好周密的准备;你的手下也知事态严重,不会掉以轻心。这里虽是深山野岭,但静夜人眠,山下的风吹草动清晰可见,大可放心畅饮。"
听着我故作黯然的声音,孔德真不免有些尴尬,提了酒便快步进屋,笑道:"哪里。来,今夜不喝个烂醉便不算好汉!"
"好!一言为定!"
大口喝酒,桌上预先备的下酒菜渐渐被酒醉后不稳的筷子挑得遍桌都是。互相说着当年趣事,天下事态豪言壮语便都借着酒性侃侃而谈。
一碗一碗下肚,直至孔德真酒酣。我看看天色,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果然,似是突然天明的耀眼火光照得连这深山都为之一惊。鼓声雷动杀声震天,猛然的光亮也把已然脸红昏沉的孔德真激得打个颤。
他微微睁大醉醺醺的眼睛,只愣愣地看了我一瞬间便猛地惊醒,拍桌而起的同时盯着山下的火光,脸色顿时刷白。
翻倒的椅子与盆碗跌得混乱嘈杂,与山下的战吼相比,不过一瞬的噪音。我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他的质问。
"你......"他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我,面目狰狞,酒湿的眼睛快要喷出火焰。
"是。我骗了你。约你至此只不过是其中一步。"
闻言,他满面青筋突起,一个甩手,似是终于找回语言,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睁目大声怒吼:"你--我孔德真真是瞎了眼,才会蠢到以为你还是当年的见秋!亏我还当你是朋友!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真正的见秋哪里去了!"
"你说的没错,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早已不是原来的见秋公子了。"我神色如常,任他揪住也无欲挣脱。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我也一样不是可以随时说谎赚人同情的张三李四王五,不是行侠仗义的赵姓游客,日进千金的薛姓巨贾,不是可以坦然地不告诉木未央不想说的事,可以耍耍小聪明在五少爷旁边装傻的牛二。
"现在我叫秦流。也许你记忆中的那个见秋,真的携了佳人隐居山林了吧。"
被我的嘲笑激怒,他一拳迎面便要落下,却在最后堪堪收住。
强忍着怒火,他的青筋暴起,一字一句挤出牙缝:"我孔德真这次栽在你的手里,算我瞎了眼。从此你我恩断义绝。"话音未断,只听斯拉一声,一片布自他衣裳扯下,愤恨地跌落一旁。
看着他转身便欲走的身影,我简短出声:"来不及了。"
他的背影顿住,愈见握紧的拳头。
"为什么。"
"你以为你全力布下的兵阵,现在拦住的是突然正面猛攻的我军?别傻了。"
"......什么意思。"
听得出来他已有些心悸的语调,我拉好领口,继续说:"我们的军队早已连夜从偏僻险谷绕过晋阳城,攻打城后了。装扮成你在山下的随行部队,我们的人也适时潜入了晋阳城。你自己的地方你清楚,除了晋阳城,其他不下于七座的城池都整备不齐,只靠你在此坐镇。到了这时候,恐怕那些人才发现城里的士兵全都换了一身装束,大骇不已呢。"
他的呼吸已经乱了,左手紧抓的门板已然裂开。
我悠然开口:"不要固执。你以为你已布下严密防线,所以才敢来此不是吗?方才你急着想赶回去也是认为只要回得营中,就能力挽狂澜。可现在,你决念要守的城池内外受击,城门应该早已打开了。"
他沉默,决绝而镇定地回过身来。
"那你困我在此有何目的。"
"你说呢?"
"......"
"若让你凭良心说,即使有你亲自在城中,我们如此突袭,你确保能抵挡得住?"
"......起码不会如此惨败。"
"是吗?即使你不来,我们也有其他方法潜入城中。多你一个人杀敌,最多不过相当于二十精将,又差的了多少?"
他的嘴角抽动,不甘与怨恨齐齐涌上脸颊。
"孔德真,你当上这边关守将不是只有几年,该知道,一个人即使再有力,在战争里面也是渺小。"
"......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约我至此?"
"若我想杀你,一早便可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我知你的脾气,决不会轻易叛国,你也知我身手,决不会半点犹豫。"
他看着我,突然仰天高声长笑,满是不屑:"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我投降。"
我自斟了一碗酒,叹了一声,平静地说:"若不是还敬你为兄弟,我又何必大费周折?"
他嘲弄的笑声随即而来:"兄弟?兄弟就该知道我只奉行一条:‘城在将在,城亡将亡'。"
"是。"我抬头,定定地望住他,"我现在就是要你城在将在。"
"......什么意思?"
"你该知道,现在我国朝廷根本是腐败不堪,这次战争只会让破国之期更早来到。你又何必为了一时血气扔掉保卫河山的机会。"
他的怒容渐止,转而是猜疑:"你是让我......"说着,他凝神与我对视,仍是不确定。
"是。我说过,我无心政治,若是一定让我选,也只好选个最快安定的方法。这次征途消耗,绝打不到南豫国都去,若是你留此,随时可以等待机会反扑。"
听到此,他顿时惊异地跳了一下眉心:"你......"
我抬手制止他:"我给你这个机会,是想与你达成约定。"
"......请说。"
"在我军退回国内后再表明真实立场。或者,更后一些,静待时机。"
"......那我是否可以传信给我国大王,告知真相?"
我笑:"你认为安全吗?"
"这......"
"若你忠军爱国,迟早会让他们明白,所以才要留着你的命亲自证明。这一带你已经驻守了不下五年,熟悉情况,有你在这里,即使你的手下不信任你的人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他思索一番,终于郑重地做出承诺,"一切就按你说的做。若有行动需要我配合,请尽管直说。可是......你这么做......"
"坦白说,在我军阵营的将领中有我的朋友。朝廷里的事,你也见得多了,我也不多说。我们都无心这水深火热,而我要保他性命,所以才出此一计。其他将领那里,既然已看到我军大胜,只要你不出差错,应该不会有问题。"说罢,我站起,低眉一揖,"这次,就拜托你了。"
"不,哪里。"他连忙上前,被我的一句诚恳委托压得不知该如何劝慰。
"刚才,刚才真是误会你了。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我们几人的性命就押在这件事上,凡事,托赖孔兄了。"
"好,你放心。"
"其他城中防守松懈,自然不会有严重折损;晋阳城可能有些惨烈,若你现在前去制止,宣布投诚,士兵百姓也好少些伤亡。"
"对!"他一惊,马上抬手一礼道,"我这便去。若是有联络,我会马上实行。就此别过。"
"我与你一起下去吧,也好打消他们的猜疑。"
"好。"
火光仍浓,两匹快马由山间疾驰而出,扎入山下早已等候多时的两色骑兵中,旋即带头往晋阳城而去。
浓烈的热气夹在夜冷的风中,扑面而来,骤冷骤热,交替如身边一闪而过纷乱的人群。
其实孔德真也说错了,有些东西一旦学会便很难忘却,即使摒弃停歇,该用的时候一样信手拈来。严丝合缝顺水推舟,恐怕做得只比以前推心置腹面目可亲。
比如我没有告诉他此刻跟在我身后的这群忠勇将士,除了对付他外主要是为了在必要时刻,就像发现任何异动时立刻致我于死地;比如我所说的那位朋友才是最想一统天下的人;比如我给他这个机会只不过是为了稳定这边的局势,免得日后木未央多方接手,自顾不暇。同时让南豫欠这个人情,不但不会在日后木未央起兵时阻拦,或许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不禁有一丝冷笑。即使从未有过甘为他人抛头颅洒热血义气干云的豪情,却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实不过借助所有跳板,只为三步并作两步。
他说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我笑得真心。是啊,确实好多事。是有过好多笑得说得做得从未有的坦白随意。可现在想想,这逼不得已的与人亲近不但给了我那些短暂的舒心,还教会了我如何轻易地察言观色,用在这另一个逼不得已里面。
不能说是没有无奈的,可也只能轻扯嘴角,一振鞭,策马疾驰。
若我要负天下人,天下人做何感想,便不是我能管的了。
※※※z※※y※※b※※g※※※※
进驻晋阳城的第二天,赵嶙才发现原来我们早有预谋,只把他一人瞒着。还哄得他派出兵力,连真正用在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自然是大发雷霆,一大清早就跑来兴师问罪。
当我和木未央赶到的时候,争吵早已开始,闻寻正向赵嶙解释着,语调温文,和赵嶙的气急败坏恰成对照。似乎因为头头是道,赵嶙无从反驳,却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怕我身陷险地!虽然让我带兵作战是没经验......可你们不也一样!让我知道又怎么了!哦,肯定是怕我坏了你们的事吧,说的这么好听!"
"赵嶙你误会了。我们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哪里有这个区别。"
"既然没区别,干嘛把我瞒着?难道我知道了还会杀出来一队人马挡了你们的兵不成?"
"当然不会。"没等闻寻接上,任天便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要是你知道了,怎会有机会挡路。"
在者闻言无不一惊。这种话,是让人一听便想到杀人灭口四字的。
"你什么意思!"愣了愣,赵嶙怒眉一竖气极出口。
"别误会,不是你想的意思。"他只轻轻一笑,"要像赵公子如此光明磊落不耍小人伎俩的人,认同我们这种兵不厌诈,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你......"
"即使赵公子深明大义,可带兵从那深山野岭怪石嶙峋悬崖峭壁间尽速通过,也实在危险了些。不如在驻地候音,时机一到便下令进攻,前有魏平前开道,既然不知我们计划又无了后顾之忧,放手攻城岂不最好?"见任天火上浇油,闻寻瞪了他一眼,开口微笑着劝道。
听此,本就有些心虚的赵嶙也无话可说,愤愤地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魏平前站在他们中间,也不知该帮哪边好,几次想开口都被人抢了去。这时看见站在帐门边的我们,迎上来:"你们来了?"
"是啊。没事吧?"木未央走上前,问道。
还没等魏平前说话,便是赵嶙的怒声:"没事?当然有事!"说着已经站起来了,指着我说,"不过耍耍嘴皮子,劝降敌国重臣协同攻下晋阳的功劳便都有了,好便宜的买卖!"
似乎是我的到来又勾起了他的怒火,我苦笑一声道:"我既不是将领,又不是士兵,只不过是个随行的幕客,外人甚至不知道有我的存在。既然不能带兵领将,不能上场杀敌,便只能守守幕客的本分。幕客,不就是说说话,动动嘴吗?"
"你......"他顿时语塞,看看旁边一堆人个个不顺眼,气结一甩手便直冲出帐了。
"唉!"魏平前一步跟去,又回过头来不免动气地看着我们,"也老大不小了,真是......"说着便追了出去。
帐布两次被甩,仍自飘荡。
"好了,既然来了,喝杯茶吧。"闻寻的声音把我们的视线拉回去,他们二人已经落座,"真是,宫里见面不多还好,怎么带到这里来了。"
与木未央对视一眼,笑。
看来,很快便会习惯了。
一月过去,除去村镇,已连下五城。
夜深,我翻查地形与南豫兵力分布,不觉已有些困倦。
晋阳城及后方的安顿,已进入第七天,草率一些也算了结。接下来,是先从手握重兵但急躁求功的申豹开始,还是从兵力不足,但谨慎从不轻敌的王增下手呢。两人联防一线,果然有些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