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太明白。
…………
“小知云呢?我好久没有见到小知云了,不知道他有没有长高,上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才到我膝盖那里。”
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普通话,她穿了身很妥帖的深青色旗袍,眉头微微蹙起,因为苏知云的缺席显出一点不高兴来。
“天麟,快上去叫人。”眼见着外婆要开始大发雷霆,李妍娇对一旁坐着的苏天麟使了个眼色:“把你弟弟喊下来,快点。”
苏天麟刚刚开完红酒,闻言眉眼间略过一丝不耐烦,似乎想说些什么,看了一旁神色不虞的外婆,到底是没讲话了。
“来,妈我们先吃饭哈,这是您最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你来尝尝好不好吃。”
外婆一点也不买账,无视了李妍娇递过来的筷子,将头孩子气地一偏:“我不吃,我要等到小知云到了再吃。”
苏知云的房间在二楼中间,苏天麟上去之后敲了敲门,没听见声音,试着将手放在把手,没想到苏知云今天没锁门,一拧就开了。
里头的陈设还是跟几年前没有区别,浴室里传来水声,苏天麟瞥了一眼放在床尾的桌子,上头摊着一本还没涂完的填色图,旁边散落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水彩笔。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本没画完的填色图,神情有些复杂。
就在此时,浴室门叫人推开了,苏知云穿着浴衣走了出来,他带子系得很随便,裸露出大片带着水汽的肌肤。
苏知云很白,于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瘀伤就分外明显。
察觉到苏天麟的目光,苏知云将大敞开的领口拢起来,他发梢上还往下滴水,瞬息间就将雪白的浴衣洇湿了:“你怎么到我房间里来的。”
苏天麟稍稍回过神来,移开目光:“妈喊你下去吃饭,外婆一直念叨着你,说什么你不过来就不吃饭,你待会换好衣服快点下来。”
苏知云应了声,发觉苏天麟还没有走,就放下拿衣服的手,抬起头望着他:“还有事吗?”
苏天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的身上怎么搞的?”
苏知云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口吻冷淡:“和你没关系。”
吃了个闭门羹的苏天麟也冷嗤一声,转身走了。
“随便你。”
听见“砰”地一声如同泄愤般的关门声,苏知云却连头也不抬一下。
再下去已经又是过了好一会儿的事情了,一直在桌边等待的苏天鹤明显露出不虞神色,却碍于外婆在此不好发作。
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苏知云姗姗来迟,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坐下前跟老人打了个声招呼:“外婆好。”
老人像是一下子变得很开心,整张脸都霎时间明媚起来:“小知云来了。”
整个席上基本上只有老人一个人在絮絮叨叨,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她给苏知云夹了很多菜,堆得饭碗都要放不下了。
“小知云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才能长个子,以后才好保护妹妹。”
完全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只是默不作声的吃饭,然后听着外婆说话。
“之前艳娇怀小知云的时候,你们都说她怀的是个女孩,因为肚子不尖,还非要起个女孩的名字,叫什么苏知云,只有我一个人相信艳娇怀的是个男孩。”外婆又旧话重提,每一次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都面有得色,十分高兴:“我在艳娇刚知道自己怀孕那会儿就做过一个梦,梦里掉下来好多小娃娃,有男有女,都围着我叫奶奶,我就在那些小娃娃里挑了个长得最可爱的小男孩!生出来果然跟小知云一模一样!”
没有人说话。
苏知云只是沉默地吃饭,每隔三个月,外婆都会来家里吃一次饭,每一次的话都跟上一次一模一样。
这样的光景已屡见不鲜。
对方接下来很快就会说到另一个话题,老人如同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花呢,让外婆看看小花公主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看见小花出来吃饭?”
“妈,小花去爷爷家了,您又忘记了吗?”李妍娇驾轻就熟地摁住准备起身的老人,温柔地解释道:“小花要到下一个礼拜才能回家,到时候小花回家了,您再过来看她,今天已经很晚了,小花也睡了。”
老人叫李妍娇好一顿安抚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话:“上次给小花买的青蛙玩具还留着呢,我一直带在身上,都没有给别人看过,本来想给小花一个惊喜……”
这顿饭吃到九点才结束,苏知云上楼前听见外婆在门口跟外公打电话,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今天看见小知云了,对,他长得好高了,还有小天麟,他也长得好高了,就是没有看见小花。”
“下次一点要把给小花买的青蛙玩具带给她。”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你这么打人,怎么会痛?
他是个好学生。
毋庸置疑的。
成绩优异,勤学好问,不留长发,不打耳钉,不特立独行,老师放心,家长省心——至少表面上确实如此。
顾泽欢很少做梦。
即便是做梦也是大片的空白或者灰调,由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与毫无意义的对话组成。
梦境里的剧情没有逻辑,就像是小孩自己编给自己的童话故事,莫名其妙。
今天的梦里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它对着花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花沉默着,一言不发。
没有得到回应的蝴蝶很伤心,于是它一边重复着,一边拆掉了自己的触须和翅膀。
从它的伤口处流下了红色的血,滴答落在灰色的花瓣上。
它只是反复地,执着地向花询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那声音在寂静的灰色空间回响。
无人回应。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花瓣上。
顾泽欢被吵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厕所里的水龙头没有拧紧。外头是昏幽夜色,屋子里寂静无声,从百叶窗里落进几片破碎月色,浮光掠影。
对于顾泽欢来说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次入睡,他起身到厕所拧紧水龙头,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头生长的绿色霉斑张牙舞爪,好像要扑面而来。
“你这样不累吗?”
小A问顾泽欢。
他有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扑簌扑簌两下就会掉下来很多小星星,是那种所有人都会喜欢但绝对没有人会嫉妒的小孩,永远都是软软糯糯好声好气的样子,脸上挂着一副笑脸,怎么欺负也不会生气。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大概就长着那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小A身上有种由于养尊处优所以不谙世事的味道,连那股子天真烂漫的神情都弥漫着一股子泼天富贵。
很显而易见的是,他一直想跟顾泽欢做朋友,并且笨拙地试图搭讪。
小孩的直觉总是微妙地准确。
“你这样不累吗?”
他又问了一遍。
顾泽欢没有说话,他只是玩着手里的魔方,头也不抬一下。
因为上课铃响了,小A不得不中止了这次失败的搭讪计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眼睛盯着顾泽欢,轻轻叹了口气。
顾泽欢将拼好的魔方收进了抽屉里。
一个礼拜之后,小A喜欢的女生向顾泽欢告白了,并且将自己一直珍藏的、甚至连小A想看一眼都不乐意的拼图送给了顾泽欢。
“你是故意的!你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要怎么做?”
小A大声说,他很伤心,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滚圆的,晶莹剔透的。
富人家的小孩哭起来的眼泪都是珍珠,让所有人惊慌失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小A突然大发雷霆。
老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惊慌失措地让顾泽欢赶快道歉。
小A哭的很惨,在泪眼朦胧的神情之后渐渐凝聚出一点愤恨的神情。
稚嫩的、隽永的厌恶,像是雨后濡湿草地冒出的蘑菇那样,从小A身上长了出来,密密麻麻的。
“我会让你后悔的。”
顾泽欢又躺了一会儿,他打开了一旁的抽屉,拿出了一包烟,点燃了烟,然后坐在床边。
浅白的烟缭绕着上升,猩红的火星一明一灭。
坏掉的生锈水龙头又开始滴水,落在水池里。
“啪嗒。”
“啪嗒。”
…………
天气很冷,凛冽寒气叫店门口厚重的塑料帘子隔绝了,透不进来一点,崔晴晴在一边念念叨叨地讨论寒假可以一起去哪里玩,一边将涮好的羊肉都丢进苏知云的碗里:“如果能去远一点的地方的话,其实马尔代夫挺不错的,阳光沙滩海浪,非常nice。”
苏知云摇了摇头:“马尔代夫太远了。”
崔晴晴不置可否,又忽然对一边的顾泽欢问道:“你是比较喜欢夏天还是冬天?”
顾泽欢讲:“夏天。”
“夏天好热的,还出那么多汗。有什么好的。”崔晴晴嘟嘟囔囔,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知云,好在对方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变化:“不过夏天也有好的地方啦,比如说冰淇淋西瓜菠萝汽水。”
“你说的都是吃的。”
苏知云讲。
被戳到痛脚的女孩讪讪一笑,表情有点不满,她嘴唇因为吃辣而变得殷红油亮,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裹在毛领间的脸颊巴掌大一点,还是红彤彤的。
她孩子气地撇了撇嘴:“那又怎么了,谁不喜欢吃东西?”
“谁都要吃东西的啊。”
苏知云默不作声地喝可乐,他好像吃不得辣,嘴唇都略微有些肿起了。
吃过了晚饭,苏知云跟顾泽欢将崔晴晴一起送到了车站,崔晴晴在路上的时候就一直碎碎念,抱怨着这次期末成绩没有考好,连原本说好的国外度假计划都打了水漂。
“不过没关系,我自己攒的钱也够我出去玩一趟了。”
富贵家出身的孩子,连抱怨的内容都充满了一种有些天真烂漫意味的铜钱气息。
崔晴晴临走前往苏知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苏知云一愣,却抿紧了唇,将东西顺势塞进口袋里,什么也没讲。
于是最后只剩下了顾泽欢与苏知云二人。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没人说话。
苏知云跟顾泽欢身高相仿,他总习惯于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苏知云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只有一点亮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青山黛雨似的,降下一场尘埃。
今天是元旦,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能透过玻璃看见路边的饭店大厅里坐满了宾客。
“你今天不用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吗?”
苏知云显然没有想到顾泽欢会主动提问,他一愣,旋即抿紧了唇,摇了摇头。
“我在不在家里都一样。”
若无其事的,说得轻描淡写。
少年很白,在昏幽夜色里无声无息的,只望着远处,右脸颊上贴了一个创口贴,几乎显出一点漫不经心。
顾泽欢伸出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脸。
冰凉的,柔软的,而底下脉脉流动的血液,是滚烫的,且蠢蠢欲动的。
苏知云的衣领之下,袖口之中,那些叫人看不见的地方都藏满了伤痕。
这全部与顾泽欢有关系,他是所有痛楚的源头,一切疯狂的祸端。
而苏知云知晓这一切,却依旧无可抑制地被吸引、被蛊惑,甚至一步一步地掉下去,陷进去,无法抽身。
凛冽的寒风刮得脸颊生疼,苏知云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吐息,他几乎要被这铺天盖地的灼热淹没,不知所措。
他看见顾泽欢的眼睛是幽深的,朦胧的,半掩在眼睫后头。
对方的嘴唇格外地漂亮,几近要让苏知云移不开眼——那是被一种揉碎的、糜.烂的、甜腻的樱桃红,饱满得像油画里中世纪妇人白腻指尖上轻巧衔的果。
这是会被诗人画手盛情称赞的颜色,是该用诗句文章描绘的传说。
顾泽欢是于海浪之中生出来的神邸阿芙罗狄忒,苏知云轻而易举地被那神性折服、统治、率领,心甘情愿地叫爱.欲蒙蔽自己的眼睛,欢欣鼓舞地将身上的鲜血伤痕视为赞歌。
少年的爱意真是十分纯粹,写满了眼角眉梢,耳尖身体,晃一晃就要簌簌落进手心,他望着顾泽欢,几乎要因为这近在咫尺的暧昧距离浑身发颤。
远处的路灯下有个人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惊怒占据了他的面容,拉出长长的暗影。
顾泽欢低头看着苏知云蜷缩在树影里的脸,对方眼睛里有细碎的亮光,盈然发颤:“要吃糖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两颗糖。
一颗草莓味,一颗橘子味。
苏知云的目光落在了那颗橘子糖上。
于是顾泽欢将水果糖包装拆掉,俯身过去,吻住了他。
寒风吹得耳尖发痛,苏知云眼睫轻颤。
在灼热之中,只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橘子香气。
铺天盖地。
“啪”地一声。
那些温情的、脆弱的幻影倏然破碎了,苏知云的面容上瞬息间便多出了一个通红的五指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因为怒气磅礴甚至额角青筋暴起的苏天麟。
而那位矜贵的、貌美的神邸就退了出去,他藏在角落里,注视着自己,没有丝毫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