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和老爷还有大少爷出去吃饭了,你不知道吗?今天是老爷生日。”
“啪嗒”一声,苏知云将浸湿了袜子丢到了一边,他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冰凉顺着肌肤一点点渗过来,脚趾头都冻得有点发痛了。
偌大的别墅里万籁俱寂。
王姨瞧着他闷不吭声的模样,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了不该说的,有点心惊胆战的,生怕对方突然发作,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苏知云最后也没开口说话,他只是将另一只湿透了的袜子甩在地上,就准备上楼。
两只枣红色的长袜黏在地上,倔强地拱起一层层褶皱,像两只恶心的毛毛虫。
苏知云将袜子踢得更开了一些。
他很瘦,校服宽松地穿在身上,像一只灌了风的纸灯笼。
脚腕也是那么伶仃一点。
王姨觉得苏知云有些可怜。
“小少爷,你这么早回来吃过饭了没有?”
苏知云一个人上了楼,然后一如往常,将自己关进了房门里。
衣柜最顶端的放着两个瓷娃娃,苏知云幻想瓷娃娃掉下来砸中自己的脑袋。
“砰”地一声响,从碎成一地雪白的渣子里会流出鲜红的血来。
他别过了头去,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瓷娃娃身上移开。
“有没有好听的歌?”
崔铭刚刚回家就看见了苏知云给他发的消息,他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翻看收藏列表,选了一首发过去,还附上了长长的解说。
“Glass Animals Gooey的Mama's Gun。
比较偏向于慵懒的沙哑音调。
让人想起夏日午睡之后的太阳和监狱操场上的黄昏。又好像是晶莹剔透的冰块掉进柠檬水里,细小气泡渐渐上升。
被囚禁,然后缓慢释放的感觉。”
他换了鞋子走进房子,倒在床上,等待着苏知云的回复。
又过了一会儿,苏知云发来了一个“好”字,崔铭微微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之后,暗骂一声。
你紧张个屁啊。
自己遇到苏知云总是会变得奇奇怪怪的。
就像之前在车站那样。
崔铭坐在苏知云身旁的那个座椅上,车站空无一人,唯有昏黄的路灯还亮着。
没人开口说话,偏偏此刻连一辆路过的汽车都没有,落针可闻。
妈的,好尴尬。
崔铭心想。
他听着耳机里的歌,有点百无聊赖起来,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急促,水洼被他踩得啪叽啪叽响。
每踩一脚,他就在心中默数一次,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已经数到了第67脚,371公交汽车依旧没有到站的踪迹。
踩水洼游戏终止了,没了啪叽啪叽的水声,周遭一片死寂。
这小子一点声音都不出,真的不觉得尴尬吗?
崔铭忍不住转头看了苏知云一眼,对方略微仰起了头,出神地望着街对面的路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眼睫毛好长啊。崔铭的思绪不自觉有些飘远,如果非要用某个词汇来比喻苏知云的睫毛,那大概就是小蒲扇或者是小蝴蝶。
路边有一棵合.欢,在枝头开满了粉色绒扇似的花朵,叫昨天的一场夏雨打落下来,凋零一地。
又有一朵花落了下来,浅粉色的,毛绒绒,飘飘扬扬来到了苏知云面前。
崔铭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苏知云拢住了那朵花,他的动作很轻盈,就像用掌心困住了一个精灵那样轻而易举。
他抚摸着那朵合.欢花的时候,神情像是在抚摸一只小动物。
崔铭心念一动。
…………
“喏,请你喝。”
站在他面前的崔铭咳了咳,有点儿不太好意思,眼神飘忽:“都说不打不相识,要不咱俩认识一下,当个朋友?”
刚从自动售卖机里取出来的可乐很冷,铝罐上都结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凝成了一颗一颗细小的水珠。
丝丝缕缕的寒意。
崔铭抿紧了唇,苏知云没有接受他手里的饮料。
苏知云的目光终于从崔铭的脸落在了饮料上,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喝可乐。”
崔铭有点恼羞成怒了:“有什么喝什么不就好了吗?”
“不喝。”
“你真是莫名其妙,别人给了台阶就要下知道吗?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不喝。”
“我跟你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不喝。”
最终崔铭还是去超市给苏知云买来了水蜜桃汁,他脸色很不好看,回想起刚刚售货员笑眯眯问他是不是给女朋友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十分粗鲁地塞进了对方的怀里:“非要喝什么果汁,娘了……”
崔铭看了苏知云一眼,最终还是将那句话吞了下去。
苏知云耳骨上的三个银环还反射着一点亮光,崔铭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亮光吸引过去。
一闪一闪的,像小星星似的。
女孩子都不见得会戴那么多耳环。
“你打那么多耳洞做什么?”
“没有原因。”苏知云摸了摸自己的耳环,冰凉的,喝了一口水蜜桃汁,吐息都是铺天盖地的甜蜜芬芳:“只是我想打耳洞了。”
崔铭一愣,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我靠,你这小子真的是拽得可以啊。”
苏知云又喝了一口水蜜桃汁,指着远处的灯。
“车来了。”
…………
现在是八点半,崔铭刚刚洗完澡出来,浑身还裹挟着一层水汽,他擦了擦头发,看见了手机屏幕亮起。
苏知云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我想出去,你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这儿是A市最鱼龙混杂的夜市,遍地可见的大排档,麻将馆,桌球室,电玩城与按摩店,崔铭过去的时候看见苏知云正跟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说话。
那女人笑起来花枝摇曳的,嘴唇涂得鲜亮殷红,黑色低胸装,白色小短裙,还穿了一双高跟鞋。
染成廉价香槟色的短发,眼妆有点脏,略有些胖,不过身材很丰腴,在人声鼎沸的夜市里有不少男人悄悄往这里看。
崔铭看着苏知云站在那女人面前,就好像看见了一只毫不知情的天真小鱼掉进了凶恶恐怖的虎鲸嘴里,简直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喂,不是叫你在门口等我吗?”
苏知云回过头去看了崔铭一眼,对方额发还有点湿,耷拉下来,他闻到了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想来是崔铭刚刚洗了澡之后头发都还没吹干就急急忙忙出门了。
很干净的味道,苏知云仔细辨认了一下,和自己家里的沐浴露香气不太一样,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楚。
“我刚刚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没来,她说可以带我去打舌钉的地方。”
“你要去打舌钉?”
“嗯。”
“小弟弟,还跟不跟姐姐走了?”女人伏身贴近了苏知云,缓缓吹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你要不跟姐姐走,姐姐就去找别人了。”
崔铭扫了那女人一眼,粗暴地拽着苏知云离开了:“不去了。”
直到走到僻静些的地方,苏知云才从对方的桎梏里挣开了,他眉头蹙起,不太高兴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就要跟着她走?”
“我知道。”苏知云说,他的眼睛在月色底下很平静,一点波澜也没有:“你想告诉我,这里是红灯区,对吗?”
崔铭不说话了。
苏知云忽然觉得没意思。
出来一趟没意思,崔铭没意思,这里也没意思。
大家都很无聊。
“算了,我去买点东西。”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没管对方反应怎么样,转身自己走了。
商店里通明透亮的,苏知云不太喜欢太亮的地方,他揉了揉因为倏然见到强光变得酸涩的眼睛,听见有一些人的窃窃私语,顺着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顾泽欢略微低垂着头,正在货架上挑选东西。
苏知云能清晰地看见他握著罐装可乐的那只手微微蜷缩着,指骨分明,白而细腻,不像寻常少年那样长有蜿蜒的青筋,漂亮得像工艺品。
有时候很难以置信上帝会偏爱谁到这个地步。
竟然连任何一点儿缺陷都挑不出来。
那些女孩仿佛终于鼓起勇气了,朝着顾泽欢走了过去。
苏知云迈不动步子了。
顾泽欢拒绝了女孩的邀约。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这里看了一眼。
苏知云与顾泽欢对上眼了,然后彻底呆住了,一动不动。
崔铭找到苏知云的时候,他站在超市外头,手里紧紧攥着一罐可乐,又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崔铭连着喊了他几声,苏知云这才有了反应,他说:“有什么办法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他语气很轻,像是真心地感觉到疑惑。
崔铭不懂苏知云为什么忽然这样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要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我想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别人不能有,别人也绝不允许有。”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可乐,可乐很凉,刚从冰柜里取出来没多久,苏知云将可乐放在脸上,驱走了一点灼热:“可是我没法靠近他。”
“为什么?”
崔铭很不解。
苏知云抬起头来,眼睛又变成了那天水光潋滟的模样,细小的光亮在眼底闪烁。
他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尖。
“因为一靠近他,心会跳得很快,耳朵就变得很烫,我会害怕,没办法跟他好好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苍耳
依附或者远离,剥开或者收拢,他是雨天墙角里的一朵蘑菇,他是勾着胸膛的一颗苍耳。
小胖子都不敢回过头去看苏知云,对方上课显然一点都没有听课,能从侧脸上看见嘴角有一点昨天打架留下的淤伤,低头看着抽屉,手指细长,指骨分明。
再怎么说,再怎么说。
再怎么说也不能上课玩蘑菇吧?更何况……
小胖子忍不住开口了。
“你手里拿的的是一个毒蘑菇吧?”
“你怎么知道它是毒蘑菇?”
苏知云头也不抬。
他很认真地观察着手里的蘑菇,漂亮得不可思议,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点,凑近了还能闻到一点潮湿阴霉的味道和独属于菇类的淡淡腥气。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吧?”
小胖子有点抓狂了。
红色的蘑菇,黑色的斑点,漂亮得近乎有点诡谲了,过于鲜亮的颜色已经是一种变相的警示,试图让看见的人失去食欲,保持安全。
为什么苏知云就一点看不出来似的?
“老师不是说过吗?在大自然里越漂亮的东西就越可能有毒。”
“越漂亮的东西就越可能有毒。”
苏知云趴在桌子上,把玩着那朵小蘑菇,老师还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班上几乎没有人认真听课,一片死气沉沉。
“那这么说,顾泽欢也是一朵蘑菇。”
“漂亮,有毒。”
苏知云顺势往顾泽欢的方向看去,对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黑色水性笔,窗外蝉声噪噪,头顶上的吊扇呼啦呼啦地响着。从右侧大敞着的窗户倾泻而下铺天盖地的阳光,厚重的窗帘被人塞在了角落里。
顾泽欢就沐浴在灼灼烈阳里,天气很热,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顾泽欢的嘴唇叫水色浸湿了,微微蒙上了一层波光。
好漂亮。苏知云眼睛眨也不眨。他想舔掉顾泽欢嘴唇边的水渍。
最好再用力咬一口,咬到他嘴巴都肿起来。
小胖子正在做笔记,他忽然听见苏知云在一旁喃喃自语。
“要是他是一颗苍耳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他挂在衣领上带走了。”
小胖子大概能意识到苏知云口里的“他”是谁。
恬不知耻说出这句话的小疯子正靠着瓷壁,试图从上面汲取一点凉爽来,他的脸颊紧紧贴着瓷壁,从发间露出耳朵来,今天换成了三个耳钉,一点点光落在上头就熠熠生辉了。
就如同有所察觉似的,顾泽欢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眼,就将苏知云钉在了墙上。
他维持了这个动作很久,一动不动。
红了红了,小胖子看了眼苏知云的耳朵,果然又红了。
直到一节课下课,再一节课上课,苏知云都没有放下挡着脸的手肘。
还是很红啊。
小胖子心想。
下课的时候苏知云翘着椅子在吃薯片,小胖子耳朵旁边都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注意到了小胖子的目光,苏知云将薯片递了过去。
“你要吗?”
“不要。”
小胖子看着苏知云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低声说:“你就一点不担心今天的语文考试吗?”
“无所谓。”
苏知云将手指上那一点薯片渣子舔掉了。
“反正我也不一定会参加。”
苏知云是个怪胎,虽然他上课从来没有听过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可他的成绩从来不是吊车尾,但也算不上太好,差不多在中游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