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
护工神情狐疑,明显不太相信医生。
“不信你问泽欢。”
医生还是笑吟吟的,十分笃定顾泽欢的答案。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抬起头,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放下书时望向护工的目光,又让护工觉得他早就知晓一切。
他只是故意那样做的。
为的就是看医生情不自禁、轻佻下流的样子。
这真是太可怕的想法。护工想了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嗯。”
他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从鼻腔里发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刚睡醒。
医生变得很高兴,笑意更深。
这些回忆只在脑子里闪过了一瞬间,护工脸上依旧不动分毫,只是目光在顾泽欢的耳朵上停留了一瞬间。
红色的玫瑰花,小的称得上是精致可爱了。
若隐若现。
很漂亮,漂亮得很俗气。
顾泽欢戴着却显得相得益彰。
真是奇怪。
护工想着,嘴上说的却是牛马不相干的东西。
“竟然能找到这么小的玫瑰花。”
顾泽欢并没有回答,看了眼医院大厅的电子钟:“快天黑了。”
护工见状就问:“您要回病房吗?”
“聚会在天黑的时候才会有意思。”顾泽欢突然讲:“以前天黑的时候,院里总有很多活动。”
护工不知道顾泽欢为什么说起来这个,也不太明白他口里的院里到底是哪,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往下接:“我们小时候大家也都住一个院里,只是我们一般都是白天出去晚,夜里巷子太黑,家里人都不准我们在外待的太晚,怕不安全。”
顾泽欢讲:“我们不一样,只有晚上才有活动。”
什么地方白天没有活动,到了晚上反而有活动?
护工听得云里雾里。
“一般只有新伙伴来的时候,晚上才有活动。”
“就是欢迎会之类的,对吧?”
原本护工以为顾泽欢不会再开口了,没想到对方过了好半天,又讲——“是跟欢迎会差不多。”
“有趣吗?”
护工随口问。
顾泽欢这回倒是很直接地点头了:“很有趣。”
……
腥气好重,掌心也是黏的,又湿又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汗,还是血。
是谁的汗,谁的血。
就像是又回到了光怪陆离的梦里,痛楚从四肢百骸长出来,越长越大,汲取血液成了参天大树,被击中太阳穴之后半晌都爬不起来,苏知云叫人拎着头发往后扯,口里呛了一口血,吐出来。
好多声音,在夜里叽叽喳喳的,吵得他眉头都皱起来。
今天晚上外头没有人巡逻。
弱小的、强大的、坚硬的、柔软的,他甚至无法从这些四面八方而来的拳打脚踢之中判断出人数,更遑论是判断是谁。
在昏暗之中走廊的灯还在一闪一闪的,坏了一盏,墙壁斑驳泛黄,秩序两个字像干涸的血液,夜里太冷,油漆凝聚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在往下淌。
苏知云被拖过整个走廊,连挣扎都懒得挣扎,平滑的地板摩擦过他单薄的裤子、他淤青发胀的皮肤,睁不开红肿的眼睛。
整个走廊鲜红的小字模模糊糊映入他的视野里。
我们是无序的,我们是有罪的,故而应当生来受苦的,我们应当遵循院长的旨意,为愚昧肮脏的自己而忏悔,为苦楚而发出赞歌。
有人说:“现在知道为什么院长一再强调秩序了吗?因为没有秩序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你不遵守秩序,就会被有序的世界抛弃。所以我们会惩罚你。”
“直到你明白什么是有序。”
“为自己赎罪吧。”将苏知云摁进水池里的那个人脸上竟还是带着微笑的,他好似一点儿不觉得这过分,只是温柔地轻哄着:“每个人都是刚开始都是这样过来的。”
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影站在他身后,这小小的盥洗室里竟然挤满了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无声地观望着这一场水淋淋的暴行,眼眸亮得像夜里燃起的火把,熠熠生辉。
松了手之后苏知云倒在脏兮兮的地上,鲜血、汗水将他的头发弄得黏糊糊,湿哒哒。
很悲惨,用伤痕累累来形容都显得肤浅。
旁边有人看见苏知云在小声地说什么,于是就低下头,听见他因为疼痛而显得疲软的声音,炸如惊雷。
“你们……不是在让我赎罪。”
“你们只是觉得有趣。”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蜡烛
李凯瑞来的时候苏知云还在擦鼻血,腥甜的血液往喉咙里淌,又弥散到舌尖,一股子铁锈味。
咸得有点恶心。
苏知云纸也没有,拿手去擦,血都擦到脸颊两边了,李凯瑞很愧疚的样子,可怜巴巴,好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人是他一样。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被教官叫过去了,应该提前告诉你的。”
太痛了,浑身身上发烧似的疼。
“你们只是觉得有趣”——苏知云这么说的时候,对方脸色很难看,然后就将他狠狠磕在盥洗室的水池上。
他眼睛要眨不眨的,疼痛让他有些疲倦。
李凯瑞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苏知云的神思却涣散了,飘到其他地方去,少年的声音不太能进的了他的耳朵。
他有点想让李凯瑞住嘴。
因为很吵。
但是没有力气讲话了,苏知云只能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脏兮兮的盥洗室里,看见窗外的月亮很小很小一弯。
李凯瑞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原本就要睡过去了,却忽然手掌背一痛。
苏知云又睁开了眼睛,李凯瑞却没说话,他实在有些看不清,就努力地睁大了眼睛,雾蒙蒙一样的视线渐渐清醒了。
好一会儿,李凯瑞结结巴巴地讲:“我看你好像要……要睡着了就掐了你一下,不能在这睡的,得回去。”
“你先走。”
苏知云连多说几个字的力气都没了。
“那不行的,你这么虚弱,万一倒在这就再也起不来怎么办?”李凯瑞咬重了“虚弱”两个字,然后就讲:“我背你回去吧。”
苏知云眉头皱了皱,他的眉毛眉峰不明显,有点儿弯,这让他的气质不偏向于尖锐,很柔和。
不然他本来是应该戾气深重的长相,五官轮廓都锐角居多,该黑的地方就是乌黑的,该白的地方又是雪白的,色彩对比太过明显,却硬生生叫眉毛和眼睛去了这大半锐气。
他模样实在不好看,鼻青脸肿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而李凯瑞就像是见到什么稀世之宝,对待他殷切得过分。
直觉让苏知云并不太喜欢这样过分的亲近,他从放空里回过神,火辣辣的痛楚也一并回过神。
“不了。”
但李凯瑞很坚持。
“让我背你吧,这不丢脸的,再说你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
好像鸡同鸭讲。
最后苏知云没有拗过李凯瑞,对方硬要背他,直接就往身上架,少年影子拉的很长,他真的很瘦,裹在骨架上的只有层薄薄的肌肉,硌得苏知云受伤的地方更疼。
尤其是李凯瑞力气不算大,走路踉踉跄跄,走廊里寂静无声的,在摇摇晃晃的月影里苏知云听见李凯瑞在唱歌。
大概是自己胡诌的歌,连歌词都没有,只有悠长的曲调,可能以李凯瑞的力气背着苏知云实在吃力,声音跟月影一样都碎成好多片。
苏知云太累,又太疲倦了。
他眼睫眨了眨,隐隐约约听见李凯瑞对他说话。
“你太蠢了,好好接受不就是了,为什么要惹他们不高兴……松口就能解决的事情,就算是骗他们也好,至少让自己好过点。”
苏知云张了张嘴。
“我……”
一开始李凯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对方的声音很小,他留神去听,就听到了后面几个字。
“我之前发誓,从此之后不会自己骗自己。”
走廊里的铃声响起来了,这是要熄灯了,李凯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铃声将他从那种发愣的状态里惊醒。
他将要苏知云滑下去的腿揽上去一些。
从此之后不会自己骗自己。
他想着这句话,忽然笑了笑,然后又继续背着苏知云若无其事地哼着歌往房间里走了。
后来接连几天都是这样的,入了夜就是一场狂欢,一场盛宴。
苏知云的伤总是好了又会有新的,好了又会有新的,李凯瑞再没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也不会站出来让大家别打他。
那是不自量力的事情。
最后只会变成两个人都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
“我才不要演那种苦情戏。”李凯瑞皱了皱鼻子,罕见地露出些有点任性、有点不屑的表情。
苏知云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李凯瑞做的没错,其实对方不管他也完全可以,只是李凯瑞没有,他总是会在暴行结束之后把苏知云捡回去。
就像捡到一个被人剪的破破烂烂的玩偶,李凯瑞总是在思考如何缝补那些伤口。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酒精碘酒绷带和棉签。
现在寝室里已经和一个小型的医务室没区别了。
“你为什么进来?”
很多人都问过苏知云这个问题,那些人好奇,究竟他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这里,有时候他们也好奇他为什么死不松口。
苏知云从不承认自己有罪。
有人看着他,苏知云当然知道,他们的对他的兴趣暂时没有消失,李凯瑞告诉他还有三天,三天之后那些人就不能再这样肆意妄为地欺负他。
“这也是院长写的秩序?”
李凯瑞点了点头,然后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风吹得他头发都飘起来,苏知云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有一个疤,很大的一块。
“以前做过手术。”注意到苏知云的目光,他这么解释到,甚至大方地侧过头去让苏知云看。
凑得太近,呼出的热气吹到睫毛上,苏知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李凯瑞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笑一笑。
一点也没被冒犯到。
“凑得太近了吧,抱歉。”
李凯瑞真的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这点恐怕就连苏知云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好脾气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暴行的无法反抗,对于自身弱小的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苏知云不说话,他就自言自语,也能讲的很开心。
这种从来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人太少见了,好像没有痛楚那个神经一样,他脑子里似乎只能装的下很少很少的东西。
比如今天看见的白云,路上随便开的一朵小花什么的,他简直对这座疗养院的一切都如数家珍,口吻里听不出任何厌恶。
“你又是为什么进来的?”
苏知云破天荒地开口了。
李凯瑞愣了一秒钟,然后就龇牙笑起来,他有两颗小虎牙,尖尖的,笑起来才有点少年意气,让那张乏善可陈的脸庞有几分光彩。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因为我是同性恋。”
苏知云没说话,李凯瑞却像是被挑起了兴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你看见我额头上那个疤了吧,其实我做过手术哦,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了。因为医生说我做完之后我脑子就变得不太聪明了,记忆也乱七八糟的。”
“我爸爸妈妈很后悔来着,还一直抱着我哭,我半夜还听见他们吵架,我妈说都怪我爸出的馊主意,早知道就不应该动手术了。我觉得太吵了,然后我就出去了。结果我妈妈看见我之后好像很害怕。真奇怪啊。”李凯瑞喃喃自语:“我明明是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呢?就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
少年也没有吃面包了,从他的神情当中看不出有多少伤心来,好像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苏知云没有继续问下去。
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李凯瑞又变得开开心心的了,他熟稔地给苏知云换药,挽起袖口里露出手臂,上面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很多很多。
虽然苏知云从来没有问过李凯瑞那些药品是哪里来的,但想也知道,这儿的药品是很珍贵的东西,只是李凯瑞自己不讲,苏知云也默契地不去问。
李凯瑞拿起了苏知云的手,他手背上有一块青紫——那还是前几天李凯瑞为了不让他睡觉的时候掐的。
对待那块淤伤李凯瑞显得非常小心和谨慎,或者说,他对待苏知云身上任何一个伤口都是这么地小心,他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对那儿吹了吹。
温热的风落在手背上,苏知云不自觉起了点鸡皮疙瘩,但是他没有动。
“你自己的伤不处理吗?”
李凯瑞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反正很快就好了。”
苏知云猜到多半是因为药不够,他抿紧了唇,半晌没说话。
“你肩膀那儿也受了伤,把衣服脱了吧。”
李凯瑞轻轻巧巧地说。
苏知云僵了一会儿,还是解开了扣子,脱了一边。
知道对方不好意思,李凯瑞并没有去看其他地方,只是留神处理伤口。
很白,这是李凯瑞第一个想法,苏知云很白,是那种看得出来养尊处优的白,也是不见天日的白。
在夜色里盈盈亮亮的,好像湖光倒映在身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