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其说那是原形毕露,顾天启反倒觉得顾泽欢一直就是这样,他之所以乖巧听话,并不是因为本性如此,只是因为顾家有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付出了与之相对的代价来获得自己想要的。
现在顾家没有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也就自然抽身离去了。
老人直接站了起来,气得哆哆嗦嗦:“你敢出这个门试试。”
顾泽欢点点头,还是不见一点儿锐气,然后将门关上了。
他压根不在乎这里的一切,或者说,他压根什么都不在乎,顾天启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母亲当初试图驯养这只小崽子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而当时自己以为顾泽欢是个纯洁善良,逆来顺受的孩子,也同样愚不可及,引人发笑。
顾泽欢简直比他的父亲还要更加充满不稳定性与爆炸性。
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拴住他,或者引起他的兴趣。
或许有个例外。
但那大概也不能叫是拴住,倒不如说两只恶兽绑在了一起,互相制衡。
他心想。
顾泽欢在大街上逛了很久,漫无目的,他买了一盒香烟,边走边抽,拒绝了上来搭讪的人,在抽完最后一支的时候看见了苏知云。
对方就蜷缩在那栋他曾经租住过的老旧居民楼底下,浑身邋里邋遢,头发也剪短了许多,耳钉都摘了,浑身气息像是被磨平了,没有从前那股子藏起来的锐气。
长手长脚,自然不显得柔弱,窝在楼下像极了某种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
只有顾泽欢走过去轻轻喊他名字的时候,他从手臂间抬起的眼睛,是乌黑的,还是那样雾蒙蒙的。
就好像一早儿就知道顾泽欢会来。
顾泽欢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苏知云也仰起头那么看着他。
非常安静的。
顾泽欢就低下头了,他抓住了苏知云的头发,钳住他的下颚。
从旁人来看,顾泽欢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很用力地吻他。
但顾泽欢没有,他渐渐松了手,低头亲了亲苏知云的眼角。
那儿有个小疤。
就连苏知云的嘴角取唇环留下的伤口也被顾泽欢毫不客气地舔了,还吸吮了两下。
舌头湿软的,很滑腻。
苏知云被亲了也没有什么太多反应,就像是大脑当机了,连眼珠子都没多转几下,他慢慢站了起来,凑过去嗅了嗅顾泽欢,好像是为了确定什么,越走越近,然后渐渐没动作了。
原来是脏兮兮地靠在顾泽欢脖颈处睡着了。
简直是像只找到家的小刺猬。
顾泽欢牙根有些发痒,他指尖能摸到苏知云的脖颈处的脉动,一跳一跳的。
心情有些奇怪。
他慢慢思索了一下。
大概是觉得苏知云有点儿可爱。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不想救你
在茫茫黑暗之中,一切寂静无声,有时候是一些轻柔诉说,隐含癫狂爱意,他听到天花板传来人鱼的曼妙歌声,意识朦胧。
灼热流淌的液体鲜红犹如喷发的岩浆,流过他嶙峋赤裸的脊梁,舔舐他苍白伶仃的小腿,再一路烧出火,留下灰黑色的痕迹。
为什么会是我。
顾泽欢嘴里藏着一颗橘子糖,他一边思考,一边轻轻舔舐,但却很舍不得直接嚼碎了,这是这个礼拜来的第一颗糖,吃完了就没了,所以慢慢地含着。
那点甜蜜的滋味就顺着心跳流经四肢百骸,而后又流回心室,融在血液里。
而在别人眼里,男孩只不过是在低头反思。
有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了,于是他就抬起头,小孩子的眼珠玻璃干净,清亮。镜子似的倒映出女人的笑脸,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很乖觉地喊:“母亲。”
女人很高兴,然而也只是高兴了一会儿,就又徒然变了个脸色,似个妒妇一般尖酸刻薄地说:“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真正的妈妈在外面,可惜她不要你了,只把你当个垃圾,当个小杂种。”
顾泽欢不说话,没有按照女人心里所想的那样露出伤心气愤的神情。
他只是有些走神,嘴里含着那颗糖。
没有得到想要答复的女人将鞭子、棍子、花瓶、水桶砸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得跪下来。
而回过神来的顾泽欢跪得也轻巧而熟稔,仿佛那姿势做了无数次,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屈辱神色。
女人犹还不知足,依旧要发脾气,她怨恨地盯着顾泽欢,跺了跺脚,好像在等顾泽欢哄她。
男孩很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就乖顺地跪着爬到女人的脚下,拿头轻轻蹭她的裤脚,小猫一样的,声音又轻又沙,磨得耳朵痒:“妈妈,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待那女人脸色好一点,他又脱了自己的衣服,趴在对方身上,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脯上。
顾泽欢眨了眨眼睛,睫毛小扇子似的扑簌了两下。
“您可以画我了。”
那颗糖被他嚼碎了,咽下去。
他露出一个笑容,也是甜的。
顾泽欢又睁开了眼睛,从几近要将他扼死的玫瑰香气苏醒过来,看见苏知云睡着了,蜷缩在沙发上,抱着他脱下来的衬衣,努力将自己的身影缩小到毫无存在感。
他额角发胀发痛,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两把脸。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之前的事情了。
镜子摸起来冰冷的,里头的人竟显得陌生,五官都剑走偏锋,没太多人气,既是张旁门左道的脸,也是让人想走旁门左道的脸。
顾泽欢是不大能欣赏的,他只看了会儿,就漠然移开了目光。
大概是近些年来营养好,发育得也好,身量高,又是阔肩,已经不像梦里那个血淋淋,伤痕累累的男孩了。
他听见沙发上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子,就看见苏知云醒了,眼睛睁开的时候缓慢眨了眨,他爬起来,从宽松的衣服里露出一截手臂,蜿蜿蜒蜒长着伤疤,蜈蚣一样。
苏知云醒来的时候到了傍晚,外头云翳深重,好像要下一场大雨。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从街角小店里随便买来的印花T恤,慢慢地坐好,很乖地看着顾泽欢。
顾泽欢拆了一颗棒棒糖放进嘴里咬着,橘子口味的,跟他那件上衣一样鲜亮,黄橙橙,他见苏知云终于醒了,目光略微扫过对方的脸,从头发到耳朵,最后落到嘴唇。
苏知云又瘦了许多,头发剪短了,耳钉唇钉都取掉了,那些看起来桀骜不驯的因素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留着胸口那个黑色的纹身。
虽然他在顾泽欢面前一向很乖,但如今的乖巧就好似硬生生被人拔去牙齿与指甲了一样,除去了一切能让他暴起伤人的因素。
“怎么回来的?”
顾泽欢问。
而破天荒的,苏知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不想说?”
苏知云又微微地点头。
于是顾泽欢不问了,他扔掉了嘴里吃完的棒棒糖,从桌子上捡起一包烟。
一旁伸出了一只苍白无骨的手,极细长,在昏暗夜色里白得有些发蓝,能看见其上盘桓生长许多深褐色的口子。
苏知云拿起了打火机,低着头凑过去与他点燃了。
擦地一下,空气之中亮起一点猩红。
苏知云护着那点摇曳的火苗,认真地递到了顾泽欢的嘴边。
那点烟的模样很明显非常熟稔了,好似做过了千百遍。
顾泽欢没说话,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唇齿之间还残留着橘子糖的味道,甜多于酸,在发涩濡湿的烟蒂上弥漫。
他留意到苏知云在看他手里的烟,这其实是个很廉价的牌子,又呛又涩,一般只有外出打工的农民工想过过嘴瘾的时候才会去买一包。
顾泽欢也是随手买的。
“你也想抽?”
苏知云又点点头,顾泽欢就把手里的烟丢给他,看他轻车熟路地点燃了,放进嘴里深深嘬了一口,而后吐出来,神情渐渐变得松懈。
他有烟瘾了。
顾泽欢心想。
从见面到后来醒来为止,苏知云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脖子上没有什么伤痕,不是生理问题。
那就是心理问题。
不想说话,不想交流。
顾泽欢猜到了,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微微往后靠了靠,微微翘起腿,踩在苏知云两腿之间。
他赤裸的膝盖上匍匐着一道堪称狰狞的伤痕,盘踞着,如同吞噬血肉的恶兽。
苏知云也没有抗拒,他的烟瘾比顾泽欢想的还要重,一连抽了六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窄小逼仄的旅馆里弥散着那股子刺鼻的烟味,而白雾缭绕之间苏知云乌黑的眉眼就低垂着,很温顺的样子。
顾泽欢也不去惊动他。
大概是看对方没有抗拒的意思,苏知云的目光渐渐移到了顾泽欢膝盖上的伤痕,紧紧地盯着,颇有几分就着伤痕下饭的架势,越盯抽得越猛。
那剩下的一盒烟居然都叫他抽完了,苏知云捏扁了烟盒,丢到一边,可乐罐里已经积蓄了一层黑灰,烧得发烫。
他嘴唇也是干的,皲裂了,盈出一颗鲜血,苏知云舔了,又抬起头看着顾泽欢,等他说话。
这就是可以交流的意思了。
顾泽欢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为什么来找我?”
苏知云张了张嘴,他仿佛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讲,而是闭紧了嘴。
又不想跟自己说了。
顾泽欢忽然凑近了他,凑得很近,眼睫毛几近要眨到苏知云的脸颊上。
苏知云撑着没往后退,甚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但没有头发遮蔽的耳根子却变得通红。
“你还喜欢我。”
笃定的、了然的、悲悯的口气。
如果顾泽欢是病毒,那么苏知云就是最无药可救的患者,任何事情、任何时候都无法衍生出抗体。
“咚咚咚,可以开一下门吗?先生。”
两声敲门声响起了。
那声音很熟悉。
顾泽欢伸出手指细细摩挲过对方发白的脸颊,苏知云竟出了冷汗,潸潸的,他却还是盯着顾泽欢,眼睛发红。
那外面的人已经逐渐失了耐心,暴露出狠厉焦躁的一面,门被踹得震天响。
“苏知云!开门,快开门!”
“你觉得为什么你父亲忽然会提出要把你送去疗养院?”
顾泽欢不紧不慢地问。
在这情况下,他居然笑了,眼睫细细密密的,甜得像是窝着一碗糖水。
病房里的少年在削苹果,红色的皮一圈一圈地打卷。
“苏叔叔,苏知云是个变态,他喜欢我。”
顶着对方错愕嫌恶的眼神,顾泽欢切了一块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治他的病。”
“只要你将他送过去,我就不会报警,这样应该很好,等到几年之后,你就会得到一个全新的、正常的儿子。”
“你……恨我?”
从苏知云喉咙间挤出来的字眼几乎像是从砂纸上磨砺过的一般,粗糙沙哑。
顾泽欢摇了摇头:“我不恨你。”
“我只是不想救你。”
摇摇欲坠的门被踹开了,几人冲过来合力抓住了苏知云,将他双手粗暴地扭直身后。
秃顶男人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想要与顾泽欢握手:“这位同学……多亏了你给我们打电话,要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顾泽欢倒退几步,避开了对方的手。
男人笑容一僵,看到少年没有表情地捂住自己流血不止的耳朵时,又有些发怵。
很显然顾泽欢是苏知云跑出疗养院第一时间选择投靠的人,而这个被满心信任的少年居然毫无心理负担地在见到苏知云第一面之后就立即转手给疗养院打去了电话。
从疗养院到这里的车程最快也要三个小时,为了方便他们抓人顾泽欢还在宾馆留住了一无所知的苏知云。
他撇了撇嘴。
换位思考,要是自己,在门被踹开的那一刻,绝对不仅仅只是咬住少年的耳朵那么简单了。
顾泽欢伸出手,给苏知云看他掌心里从耳朵上脱落下的玫瑰耳钉。
苏知云刚刚就是看到了这个,才突然暴起。
然而现在苏知云却变得很温顺,他非常安静,好像所有力气都在刚刚那一瞬间用完了。
那眼睛里连一丝不甘心都没有,好像彻底寂灭了。
“你要不要去一趟医院?”
收拾完一切残局的中年男人在离开之前还是犹豫了一刻,颇为惋惜地看着顾泽欢的脸。
耳朵都裂开,涌出了鲜红的血。
这伤可不算轻。
对方没有回答他。
从一开始,那双眼睛只注视着苏知云的一个人,细细观察着苏知云应对这一切的所有神情与反应。
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人去楼空,除开变得凌乱的摆设,脏兮兮的脚印。
简直叫人无法相信沙发那儿刚刚还睡了一位少年。
顾泽欢的耳朵已经不流血了,他平静地放下手。
掌心还是湿润的,黏腻的。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他显得满不在乎,只是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他相信苏知云会再来找他。
不过不会是这个依旧天真柔软,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倾慕温顺,只祈求着从他这儿得到一点儿爱意的苏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