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伤————水月华

反手握住自己的剑，伊卡轻轻一晃，嗤--
雪地上一道深深的剑痕。
"好，好。"路法忽然大笑，"别忘了，你有冰澈，我有璃火。"
同样图案的纹章，同样的契约咒文，出现在路法手上的是一把形状极为相似，却通体赤红的剑。
光的漩涡急促地汇集在手心，很快形成一个刺眼的光球，路法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托高那流光的球体，"就让我来试试你的身手有无退步吧。"
随着一声冷笑，光芒在伊卡身前忽然爆裂开来，强大的攻击性魔法卷起地上的积雪，漫天旋舞，光芒象天际的焰火，雪却如同人界的飞花，相映着，一瞬间花开花谢。
如冰如雪的细瘦剑身，轻易劈开力量的波澜，斩开焰火，冻结了花。没有路法的魔法那样华丽耀眼，伊卡的剑法，简洁有力，并且有效，每一剑都恰好劈开了力量的中心。
茫茫白雪上只见两道白影以无法形容的迅疾速度移动着，随着清澈的咒文咏唱声，一圈圈魔法光焱不断暴长又缩小，一路烧过雪原。
伊卡用剑架住路法施的魔法火焰，顺势一挥，把强劲的气流荡开去。迎面，已经有一把带着灼热气息的剑劈到。
伊卡没有躲开，反而忽然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
路法吃了一惊，却看见原本要被利剑刺穿的人倏地不见了，一声动听的咒文在耳边响起，路法握剑的右手瞬时被一股寒冷刺骨的冻气冻麻了。
不等他左手施展魔法，伊卡的剑从下面往上一撩，红滟滟的璃火剑飞上半空，远远插进雪地里。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魔法冲击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震出来，路法下意识架起的防御结界在魔法碰撞中龟裂，崩溃。一瞬间他被弹了出去......
天，很近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重重摔在地上之前，路法失神地想。
算了，再一次死在他手里也无所谓了。追了这么多年，很累了。
路法忽然觉得身心疲倦，在身躯触及地面的刹那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等着那冰冷锋利的剑破风而来......
锋利的剑刃深深没进雪里，离他的脖子只有薄薄一张纸的距离，不过，也因为隔了那么一点点距离，并没有如路法所愿的，给他带来致命的伤痛。
愕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伊卡一对水青色清亮透明的眸子，那眼睛里没有杀意，没有恨意，只盛着满满的温柔。
仿佛叹息一样，他说："路法，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杀了你么？"
路法咬着牙别过头去："你不是要阻止我破坏光暗结界？怎么还不动手！"
伊卡松开手中的圣剑冰澈，抚上他的脸颊，让那倔强孤傲的眼神和自己对视："我不会杀你的，路法，五百年前的伤，我不会让它再次重演。"他深深望进那质疑不信的眼眸里，柔和的声音象拂过森林的风，"相信我，那样的伤痛，一次就够了。"
他看了一眼远方，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路法，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早已经死了。你忘记了么？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是被放逐的灵魂，找不到栖身之所。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
低头，温柔地凝视着他，伊卡轻声说："路法，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路法身体一震。
"我们回去那长满黄金树林的花园，回到王都那大理石的回廊下。我们回去记忆中那个最美的地方，有我陪着你，去找心灵归去的地方......"
路法一阵恍惚，眼前仿佛随着他的低语，出现了洁白大理石砌成的宫殿，一群群白鸟在高耸的塔顶环绕飞翔，黄金色的树林连绵一片，叶子上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抬起头，灿烂的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是他在光之大陆的家，那是他和伊卡一同长大的地方。他想回去，一直想回到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那个时空。
"我爱你......"
他震惊地回过神来，看见那对水青色的眸子诚挚地望着他。
"所以，你不是孤独一个人。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其实在这里......" 伊卡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而后，是他的胸口。
"......和这里。"
一霎那，酸酸涩涩的感觉漫进了他的眼眶，眼泪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路法拼命忍着，忍着，用模糊的视线审视对方，咀嚼着这些话的真伪。
他说他爱他，真的吗？真的吗？他想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然而，内心却不知不觉被感动，被降服，继而充满了温暖和阳光。
"我们回去？好不好？"伊卡仍在柔声问着。
他几乎就要点头了。
忽然，伊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猛地向前倾倒，他用一只手吃力地撑住摇摇晃晃的身躯，冷汗霎时布满了白净的额头。
没有时间了，魔法的效力已经消失。生命将要结束......
伊卡努力睁大眼睛，眼前的身影却不断在摇晃，渐渐模糊......他还想告诉路法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路法......"艰难地唤了他一声，伊卡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他身侧。
"哥哥，哥哥。" 伊卡毫无预警地晕倒让路法顿时惊惶失措，他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摇晃着，然而，伊卡的双眸紧紧阖着，无论他怎么晃，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间，他心里一凉。没有呼吸了，他竟然没有呼吸了。
那苍白如纸的容颜就象当初他在冰泉里见到一样，安静而了无声息，长长的眼睫如同僵死的蝶翅，覆住了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他胸口的肌肤还是温暖的，但肌肤下那颗心已经不再跳动。
死寂。
路法忽然被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的静寂所包围。
为什么，前一秒还真切地说着一起回去的人，这一刻又离开了他。难道他，又要被抛下吗？
紧紧搂住那个人，把脸贴近他微温的肌肤，路法喃喃说："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了......"
那一瞬，他忽然作了一个郑重的决定。
轻轻放下伊卡，路法凝起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唱咏出最后一个咒文。
"你疯了吗？把力量都给他，你自己就完了！"又有个声音在脑子里气急败坏地叫道，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干扰他施法。
路法没有停下咒文，他只是伸手攥紧了胸口隐隐生辉的黑色晶石，用力一扯。啪地一声，他扯断了链子。
"你想干什么？别忘了，没有我，你就......"一直在暗处嘲弄他，折磨他的声音，此刻带着一丝惊惶，似乎它也没料到会在这场赌注中败下阵来。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路法天青色的眼眸带着冷淡和疏离，他没有再受它的蛊惑或要挟，手指一用力，那黑色水晶即刻被碾成粉末。
扬手，路法把那撮粉末远远扬洒在空中，如同割舍掉旧日的怨愤和伤疤。一切种种，都让它随风而逝，他已经不再怨恨什么了......

魔力转移完成，路法低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如愿以偿地看见他的脸颊渐渐恢复了血色，微弱但清晰的心跳声在他贴近的胸膛里再次响起。
他满足地笑了，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对方的身上。
当他最后一次亲吻哥哥的脸颊时，记忆里的伤口已经淡得了无痕迹。他的心获得了从所未有的平静，餍足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弥漫到整个灵魂。俯下身，他附在伊卡耳边轻轻说："我原谅你了，哥哥。"
冰冷幽暗的石窟，曾经让他噩梦连连的黑暗，现在温柔得好像要拥他入怀，他拖着疲倦沉重的脚步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扶着石壁，缓缓坐倒在地上，路法长长舒了口气。
一波波的倦意排山倒海地涌过来，转眼就要把他的意识吞没，而莫名的痛楚却不断在他的四肢流窜，一次次把他从昏迷的边缘拽回来。那是魔法消逝，生命终结前的痛苦，他咬住牙强忍着，就算在无人的地方，他也不想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软弱的呻吟。
"把生存的力量都给了他，自己却躲在这里等死，你真是傻得可以。"倏地，一个散漫不羁的声音惊醒他。
路法抬起头，满怀戒意地瞪着声音的来源："你来干什么？"
"我一直在看着你们两个，我还以为获胜的会是你呢，没想到......"带着令路法痛恨不已的优雅微笑，魔族之王慢慢从阴影中走出，"啊，你都疼得冷汗直冒了，让我帮你减轻痛苦吧......"
"滚开，滚开......"路法怒吼着，抓起旁边的石块使劲丢出去，如果这时还能使用魔法，他已经狠狠一个攻击性魔法杀过去了。
无视那些毫无攻击力的石头，魔族之王注视着他，这只濒死的黄金狮子依然高傲如初，天青色的眼眸燃烧着怒火，灼亮得让人无法正视。多么漂亮耀眼的一个人，骄傲、倔强、孤独、自尊，紧紧吸引住他的目光。
"我知道一个魔法可以延长你的生命，如果你想的话......"魔族之王忽然说。
"不需要！"话没说完，已经被路法打断了，他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一脸鄙夷。
"你不想和他一起回去？"魔族之王犹在循循善诱。
然而路法没有再理睬他，他只是高高仰起头，透过岩石的空隙，遥望那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
天那么广阔深远，而他的家乡，光之大陆，也在同一片天空下。
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然而咫尺天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
--路法，我们回去吧，回去记忆中那个最美的地方，有我陪着你，去找心灵归去的地方。我爱你，所以你不是孤独一个人。你要找的东西，其实在这里......
下意识揪紧胸口的衣裳，在路法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依稀听见伊卡温柔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呢喃着：
回家......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黄金树林中的青年留恋地望着眼前苍茫大地，缓缓阖上双眼。转身，他朝着绚烂的树林深处走去，高挑的身影不断缩小，最终变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忽然，有着一头灿烂金发的孩子回头粲然一笑，撒开脚飞奔起来。地上，留下一行越来越浅，越来越小的脚印，终于不见了他的踪影......
风吹过树林，远远飘来一声低语：
--再见，哥哥，我回去了......
魔族之王沉默地注视着路法，他垂着头，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休憩的地方，沉沉睡去似的。
单膝跪下，他伸手拨开路法前额几缕金发，露出那光洁的额头以及舒展的眉毛下微阖的眼睛。浓浓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浅灰色的阴影，他安静地睡着，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生前一切痛苦似乎都离他远去，他的右手依然抓着胸前的衣襟，唇际却凝着一朵浅浅的，有点孩子气的笑。
"傻瓜！人类都象你这样傻么？"魔族之王的手温柔抚过他的脸颊，"我有点后悔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你。不过，你这样就甘心了吗？静静葬在那个人不知道的地方，什么都不再留恋？"
魔族之王沉凝地看着他好一会，霍然起身，疾步走出了石窟。
********
伊卡感觉无边的黑暗缓慢将他包围，在他就要堕入那温柔深远的世界时，一双有力的手硬是将他拉了回来。
他在模糊中瞥见一缕金色柔和的光，伴随着光芒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路法凝视着他，那眼神里有释然也有留恋，最终一切都化为他唇边一抹浅笑：再见，哥哥，我回去了......
等等，你要去哪？他惊慌地伸出手去，路法再也没有回头，他消失在远方一片黄金色的斑驳光影里。
路法，路法！伊卡猛地从梦里惊醒，四周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冰雪，远处光暗结界美丽的七色光柱依然伫立着，坚不可摧地结成两个大陆的魔法屏障。
伊卡怔怔坐起来，手里抓着身上滑下的一件白色披风。
他还没有死？明明终极召唤已经失效了啊。难道是......
伊卡慢慢把视线调回那件熟悉的白色披风上。
这是路法的东西，但是，他人呢？
一阵莫名的不安袭上他的心，他不由惊惶地四处张望。
倏地，一抹血红色跳入他的眼帘。
魔族之王出现在不远处，刀锋般修长的身躯凌厉生威，在阳光下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他走到他身前，露出一抹优雅的微笑："光皇阁下，你在找路法吗？我知道他在那里，请跟我来。"
伊卡顾不上分辩那无害的笑容中到底有几分真伪，他的心很乱，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萦绕上心头。
魔族之王领他来到一处天然的石窟，站定，他指着深幽阴寒的入口对他说："路法就在那里。"
"那里？"伊卡疑惑的抬头。
"没错，他在里面等你。"魔族之王平静地说，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伊卡不疑有它，他整个心思都放在路法身上，匆匆地从魔族之王身边擦过，只想快点把弟弟找出来。
忽然，一丝冰冷的凉意从背后划过心尖，心脏顿时在剧痛中紧缩。
伊卡缓缓低下头，吃惊地看见一小截锋利的剑刃从胸口贯穿而出。
"你......"他这才恍然醒悟是谁袭击了他。
魔族之王唇际依旧挂着优雅的微笑，他猛地把长剑抽出，伤口的血瞬时象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一阵天旋地转，伊卡来不及呼叫，便捂住胸口软软倒下。
扶住他倾倒的身躯，魔族之王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失礼了，我也不想用这么野蛮的方式。不过，有个人等不及了......"
一把抱起他，魔族之王大步走进石窟深处。
岩石的缝隙间投下缕缕阳光，在洞里形成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微尘在里面漂浮舞动。路法在石窟的最深处，倚靠着岩石坐着，头静静枕着自己的肩膀，柔软的金发掩住了他的眼睛。
魔族之王把伊卡轻轻放在他的身侧，让那两个人依靠着，亲密地坐在一起。
"我把你最想念的人带来了。这下，你不用一个人等很久了，他应该很快可以追上你。就算我给你的一点报偿吧。"魔族之王瞥见路法的右脚开始消失，渐渐化成砂砾散去，他叹息了一声："你也要离开了么？有时我真希望和你生于同一时代，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来一场交锋，我想看你骄傲自信雄心万丈的模样，一定比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更耀眼夺目吧......"
魔族之王头也不回走出了洞穴，只留下那两个人，静静倚靠着，在岩石间斑驳的光影里仿佛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抚平了彼此间的伤口，现在让黑暗轻轻拥抱他们入眠。
伊卡胸前的血浸红了大片衣襟，而伤处依旧有血无声地渗出来，仿佛要一点一滴流尽他的生命。
轻轻地，他搁在地上的手指微弱地抽动了一下，隔了好一会，那手指终于又动了，他艰难地摸索着周围，似乎想从黑暗中抓住些什么。
他用自己仅剩的一点力气拼命对抗死亡，挣扎着想醒过来。是坚强的意志力让他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一开始，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等蒙在眼前的黑暗散去，他才能缓缓转动眸子，环视周围。
一丝柔软的触感拂过他的脸颊，他一点点转过头去，搁在他肩上的是一张苍白，安静的容颜，那金色的发丝柔柔软软地触着他的肌肤。浓浓的眼睫低垂着，如同死水一般没有一丝颤动。
"路......路法......"伊卡颤抖地举起染血的手，把那个安然睡去的脸庞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路法啊......"他仰起头，眼泪潸潸而下，一滴滴滚落到那一头灿烂的金发上。
"傻瓜，傻瓜，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路法的身躯随着灵魂离去，魔法失效，正在一点点消失，他的右脚已经有大半化成流沙，左脚也在慢慢消失中。
伊卡搂着他，凄然的声音在空旷的四壁回响："我们走，我带你回家，路法，我们一起回去......"
他猛地撑起身，吃力地背起路法，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