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伤————水月华

"对了......"刚刚阖上眼睛，那低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害得伊卡差点弹起来。
"根据龙族的规矩，吾睡着之前你不可以睡着。"红发龙王认真地说。
有这样的事？伊卡疑惑地点点头。看来我真是落伍了，隔了几百年，什么东西都变样了。
不过，他没睡着之前我干什么呢？数羊？
一张披风两个人当被子盖实在拥挤，不一会，可以遮寒的东西已经被某龙卷到另一边去了。伊卡无聊地睁着眼睛望着面前深邃的夜空，暗之大陆的夜晚，深黑色的天幕上没有星，只有一轮绯红色的月亮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暗之绯月，带有魔性力量的月牙，如同妖姬的红唇，浅浅勾起一抹蛊惑的笑。
等到圆月的时候，当是暗之力量颠峰的时刻，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光之魔法，还有多长的时效呢？
伊卡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血液在身体中奔流，灵魂仍栖息在这个躯壳中，然而，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忽然回到那个宁静黑暗的国度吧。
只是时间问题。
"呼噜噜......呼噜噜......"
身旁的人轻轻打起了呼噜，伊卡回过神，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龙王。
白天光顾着防备，根本没看清他的模样，现在仔细观察，发现他倒也长得英俊非凡，像是个龙王该有的样子，就是个性实在难以恭维。
龙王睡得很沉，长长的眼睫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额前有一簇红发搭拉了下来，刚好掩住一只眼睛。
金红色的头发，火焰一样，仿佛手摸上去都能感觉到热度。
咦咦，头顶上还有两个旋儿，一边一个......
噗--
不知为何，看见那两个发旋儿伊卡就忍不住想笑。
记忆中，某人头顶上也有两个可爱的旋儿，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总喜欢一边"哥哥，哥哥"叫个不停，一边扯着自己的衣摆走路，然后，从上面看下去，就能看见金发中两个颜色特别浅的圈圈，柔顺的头发绕着两个圈圈向四周发散，可爱极了。
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亲密的称呼被另一种恭敬而又疏远的称谓代替了呢？
皇兄，陛下，然后是阁下......
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终于变成无法弥补的伤口。
决裂的时候，谁伤得更重呢？
夜凉如水，篝火在身边噼噼啪啪燃烧着，伴着红发龙王均匀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世界如同死一般沉寂。
黑发的魔法师轻叹一声阖上眼帘。
"路法，你不应该叫醒我的......"
**********
黑暗中一直不停在奔跑，不知惧怕着什么，虽然用尽了力气，手脚却仿佛被束缚住似的，怎么跑都跑不快。不但如此，还感觉到呼吸困难，胸口就像被巨大的石头压住一样，奇怪，怎么会那么辛苦呢......
"啪--"一样沉重的东西猛地锤上他的胸口，让伊卡从噩梦中乍醒了。
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某人的手臂正毫不客气地搁在他胸口，半个身体的重量就压在他身上，怪不得刚才噩梦连连，还梦见被魔兽追得无处可逃。
这个睡姿其差无比的家伙......
伊卡无奈地把那巨灵之掌从自己胸口挪开，再翻了个身，以便和危险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才再次沉入梦乡。
然而，每当他因为呼吸困难而乍醒，都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落到某人的魔爪中，仿佛抱枕一样被抱得紧紧的。踢开那个睡死的"八爪鱼"之后，才能安稳地小睡一会，不久，他又会再次在某人怀里醒来......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因为极度困倦而无力反抗的伊卡，终于放任自由了......
听到清晨第一声鸟鸣在林叶间响起，黑发的魔法师疲倦地扇扇眼睫，隔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扭过头，无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头红发和发下那张英俊的脸，果然，他再次难逃厄运地困在某龙的怀抱中。年轻的龙王把他当成了棉被、抱枕或者女人，无论他昨晚挪得多远，都能如影随形地把他抓回自己的怀抱。
而且，他不醒来，伊卡就只能保持这样暧昧而又尴尬的姿式动弹不得。
想想昨晚，真是毕生睡得最辛苦的一个晚上啊。
黑发的魔法师无声地叹息着，难道以后每晚都要负责做这位红发龙王的抱枕吗？
阳光下淡金色的眼睫轻轻颤动，红发龙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终于醒了。那双猫瞳一般的琥珀色眼珠在耀眼的日光下转了几下，慢慢聚焦到怀里黑发青年的脸上。
"早安。"
黑发的魔法师在他怀里用悦耳的音色向他问好，不过，两人目前的姿式实在是......
红发龙王此时才醒觉到梦里柔软的抱枕是什么。
近距离之下，不知是日光造成的幻觉还是龙王的困窘，伊卡看见对方的脸居然微微红了。
咦咦，为什么一瞬间会觉得这个人很可爱呢，如同昨晚窥见他头顶两个发旋一样，那么高大的人忽然给人的感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伊卡原本悒郁的心情在明丽的曙色中舒畅起来。
算了，暂且留在这个年轻龙王的身边吧。就当作是替已故的龙王教育他未懂事的孩子，还有，看在那一亿金钱的份上......
伊卡不忘在内心提醒自己，这点很重要。
"我们要出发了。"红发龙王回头催促着，刚好看见黑发的魔法师对他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从树荫投映下来的斑驳光影，让青年的笑容有种恍惚的美，一霎那，红发龙王仿佛看见阳光都汇集到那个人身上，那人一头乌黑的头发闪现出不同寻常的白金光泽。
很漂亮呢......
"嗯，大人？"
"快走啦！"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红发龙王匆匆忙忙地走在前头。
"等等......"伊卡忙不迭地地跟了上去......
--那个，大人，您又走错方向啦。
--罗嗦！
又一个忙碌的白天过去，归程中的一人一龙把大半的时间花在寻找正确的道路上。在黑发的魔法师无数次纠正某龙王的飞行方向后，他们终于往目的地顺利前进了一小段路程。
当黄昏的余辉完全被黑夜吞没前，黑发的魔法师提议在一个废弃的村庄落脚。
准确的说，这个村子不算被人类废弃的，因为有些屋子的门被紧紧钉了起来，仿佛随时等待着主人回来。屋子里的大部分家具和用品都保持着完好的模样。人类并没有遗弃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应该是人类大队迁徙之后留下的。
但，没有人气的地方还是显得荒凉。空荡荡的村子，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遍地的黄叶和聒噪的乌鸦在这里歇脚。
红发龙王对今晚的落脚地显然不满，自从踏进这个人类的村庄，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真的要在这里落脚？"很重的魔兽气息啊......
"嗯，我去找些水。"伊卡把红发龙王推进一间空弃的屋子里，转身又走了出去。
隔着一张床的话，也许可以逃脱成为某人抱枕的命运吧。黑发的魔法师心理盘算着。
可是，真的有很重的魔兽气息咧。红发龙王看着伊卡匆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吾是不怕，可是你不能离开吾的视线太远啊，被魔兽抓去了怎么办？
醒悟到自己现在的心情可能名之为"担心"，红发龙王再次烦恼地搔了搔头发。
果然，担心不是多余的，不一会，坐在屋子里无聊发呆的龙王忽然听见哐啷一声，他猛地跳起来，一闪身就飞出了屋外。
黑发的魔法师坐倒在地，旁边是摔碎了的陶罐和一滩子水。一个黑影象某种大型肉食性动物，跳跃着逃进远处一间屋子里。
红发龙王三两步扑到伊卡面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锐利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
"我没事。"伊卡轻声说。
然而，红发龙王还是瞥见他手臂上多了两条暗红的爪痕。
琥珀色的眼珠倏地染上了愤怒的火红，只见他的身影一闪而没，伊卡来不及阻止，红发龙王已经出现在那间魔兽藏匿的屋子前。
伸出手，龙王望着前方，一脸冷酷的表情，眸子里蕴含着所有物被人侵犯的怒气。
红色的火气迅速在他手掌上汇集，渐渐地，一个硕大的火球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方。就等他一声令下，腾空的火球就会直飞过去。
看样子，龙王是要一口气把整间屋子都轰掉，炸个干干净净。
忽然，一只手轻柔地挽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不要动手！"
"？"红发龙王疑惑地回头。
伊卡用平静的眼神安抚震怒的他："刚才我听见魔兽叫了一声，用的是人类的语言......"
站在门前，伊卡轻轻敲了敲："有人在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魔兽愤怒的咆哮。
红发龙王冷哼了一声，把手掌按在门上，嘭，整个门被一股巨大的暗力击碎了。他随着大跨步走进屋子。
旁边立刻传出一声惊惧的嘶叫，随着，一只半人半兽的魔物从角落里扑了出来，不顾彼此力量悬殊向他展开猛烈的攻击。
要不是顾虑到伊卡的叮嘱，红发龙王早就一个火球招呼过去了。现在不能杀，只好侧身闪过，骤然飞起一脚横扫了过去。魔兽狂嗥了一声，被踢飞了几米远，撞倒了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屋子里忽然有了动静，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唤了起来："迪尔......"
仿佛听到召唤，魔兽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以极快的速度窜进最里面的房间。
房间里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刚才凶狠的魔兽此时如同驯服的羔羊，温顺地蜷伏在她床下。只是，见到伊卡和龙王进来，又开始咆哮。
"迪尔，迪尔，不用紧张，是同伴啊。"床上的老人看到伊卡，不由一边轻轻安抚着魔兽，一边对两位不速之客说："你们是......"
干枯的树枝在暖炉里烧得噼啪响，屋子里慢慢暖和了起来。
龙王往炉子里有一下没一下丢着树枝，偶尔和蜷伏在老人脚下的魔兽互瞪一眼，吓得对方毛发都竖了起来。
暖炉前面，伊卡和老人对坐着，两个人类亲切地攀谈了起来。
"怎么你没跟着去封印之城过冬呢？"
老人叹了口气："我老了，走不动了，又一身重病，身边还跟着迪尔，没有人愿意带我们一起走，而且，我也不想拖累了大家的行程。"
黑发的魔法师沉默了下来。无论那一个种族，在危难的时候，总会抛弃弱小的一方，这是生存的法则，也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不过，这两年迪尔长大了，也有力量保护我，所以我就算独自留在村子里，也不怕被攻击。"老人见伊卡露出悲哀的眼神，竟微笑着安慰起他来。
迪尔？它吗？
面目狰狞的魔兽在老人身边呼呼吐着气，轻轻蹭着主人的手掌。原来刚才它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才那么拼命，面对比自己强了好几百倍的敌人，毫不退缩。
一只魔兽竟比同样身为人类的同伴更有义气，真讽刺啊。
然而，看到人类和魔兽互相依赖的模样，又不禁为之感动。
黑发的魔法师不由微微笑了。
生存的法则虽然残酷无情，但是，依然有喜欢上人类的魔物，和疼爱魔物的人类。也许，在遥远的未来，我的子民能够和异族和平共处吧。
投契的话题，温馨的氛围，让两个意外相逢的人忘了时间，等他们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呼噜声，回头一看，才发现红发龙王和凶狠的魔兽都已经睡着了。龙王靠着暖炉，一缕头发堪堪挨着暖炉，看样子就要被炉里的火苗烧着了。
伊卡和老人不由相视一笑。
这两个天真的家伙！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村庄，红赤色的巨龙在朦胧的白雾中如同一尊巨大的雕塑。
修长而又线条优美的颈项，高昂的小小头颅，庞大健硕的身躯，还有那在晨曦中逐渐舒展的广袤双翼。
黑发的魔法师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巨龙，很久以前，他就被这种生活在暗之大陆的古老生物所吸引，骄傲、强大、桀骜不群、纯粹是力量和美的完美组合，人类在它的面前，仿佛变得别样渺小。
神秘的龙族......
啪......啪......风在它的双翼下鼓动，气流紊乱不息，伊卡不得不伸手按住自己被劲风吹乱的头发。
又要用爪子抓着我飞行么？黑发的魔法师想到之前的辛苦旅程，不由苦笑。
"坐上来！"随着一声低沉浑厚的呼唤，红赤色的巨龙在这位人类面前慢慢低下它骄傲的头颅，示意他坐到自己背上来。
伊卡惊讶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仁，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罗嗦，快点上来啦。"重重喷了口气，龙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低声催促着。
"哦，好。"
黑发的魔法师手忙脚乱地爬上去......
伊卡在巨龙身上向出来送行的老人和她的魔兽挥手道别，随着巨龙腾空而起，这两个有着同样美好愿望的人类，在彼此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消失殆尽。
黄金色的晨光渐渐驱散了雾气，从上面望下去，昨夜留宿的村子仿佛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灰色盒子。前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被整片绿色包围着的村庄，如此安宁，如此美丽，也许，它也在静静等待着迁徙的人类归来......
"龙城还是叫‘魑阳'吧。"
"嗯。"
"我有很久很久没去过了......"抱着龙王颀长的脖子，伊卡轻声说。
有人类去过吗？龙王疑惑地晃晃脑袋，忽然，一声极其微弱的异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侧了侧头，仔细听着，没错，好像有魔兽凄厉的嚎叫声远远传来。
"怎么了？"伊卡发现了龙王的异样。
"刚才那个村子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魔兽的打斗......"
伊卡倏地一惊，龙族的听力比人类优胜百倍，那么他听到的，难道是......
"大人，请飞回去，我有些担心。"忽然浮现起来的颤栗感觉，到底是什么？
龙王一语不发，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迅速划了个大圈，朝着来路风一般疾掠过去。
遍地狼藉，打斗的痕迹从村外一直延续到村里的道路上，看得出迪尔他们遭受了攻击，然后魔兽掩护着自己的主人一路退到屋子里。
到处散落着袭击者的尸体残骸，喷溅出来的鲜血如同打翻的颜料，把洁净的道路渲染出一块块触目惊心的红。
"一群双头狼......"红发龙王扫了那些残缺不全的肢体一眼，沉声说。
饥饿的狼群在冬日的清晨，嗅到了人类的味道，寻迹而来，在伊卡和龙王离开村子的时候，袭击了魔兽和它身体虚弱的主人。
天啊......伊卡不顾一切在染血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凌厉的寒风吹开了他束发的绳子，黑发在冰凉的空气中狂舞。
屋子前面躺在一堆双头狼的尸体，跨过那些因为饥饿带来杀戮又因为杀戮而招致死亡的失败者，伊卡赫然看见魔兽残缺的上半身横躺在门前。失去了大门的屋子，它用自己的身体竭力捍卫着，和袭击者厮杀到最后一刻。
"迪尔，迪尔......"如同它主人般轻声唤着，魔兽狰狞的面目上那双凝滞的眼珠慢慢有了反应，继而，它伸出舌头，艰难地舔了舔伊卡的手，喉咙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莎......娜......"
那是它主人的名字。
伊卡倏地站起身，朝里面冲了进去。
凌乱不堪的屋子，在唯一一张床前面，躺在它主人被啃噬得干干净净的一具白骨。红发龙王在白骨旁边默然站立着。
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呢，命运的残酷，在于它总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
死神的手指，是这般突兀而又无情地撕开了美梦的面纱，露出赤裸裸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