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一生————逝雨流风

作者:逝雨流风  录入:12-19

一瞬·一生

他觉得他是一个孤独的徘徊者。
他不是故事中的那种浪迹天涯的徘徊人,他只是孤独,他只是惘然,他只是个永远无法在两个极点间找到平衡的人,而他没有惊世骇俗的容貌没有动人心魄的气质。
他就这么活着,懵懵懂懂寻寻觅觅地活着,一直在找他所找不到的东西。
可是他没有某种执念,他往一个方向走得太远的时候,他会恍恍惚惚往回走,走回原点,使这条线变成永远无法延伸的波澜不惊的线。
他一直找不到方向。
他一直不会拥有一个开始。
他一直没有知道什么是结束什么是决绝。

隔壁宿舍的某个人从高楼顶一跃而下。
听人说,他从十三楼跳下来,掉下来的过程中却出于本能扯住了五楼人家伸出来的一根衣竿,稍微停顿之后,连着折断的半截衣竿一齐坠了下来。
结果那个人半死不活地痛苦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终于明白他不可能再后悔。
他弄得生不如死,也许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刻突然觉得死不如生,在不应该的时刻萌发了那一点点生的希望。

那里乱得很,他想。
那是个与他无关的人,那是件与他无关的事,却有了一大堆与他无关的麻烦。
他走回宿舍,木然地看着警察来来往往,死者家眷哭哭啼啼。不知木然了多久,他木然地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要走去什么地方。
他在街口的小车站里站了很久,看着车来人往,听着城市里的杂音,想着他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他闭着眼,不记得站了多久多久,只知道身边的喧嚣越来越少,寂静越来越多,因而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汽车声都是特别地刺耳特别地突兀特别地锐长。

又是车声。
这次的车里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
司机正在打呵欠,看见他鬼魅一般缓步上车,半个呵欠硬生生停住,怔怔地看着,看着他将一枚硬币投进小匣子里,金属撞击的声音仿佛让整个车厢都震动起来。
冷风从窗外不停地灌进来,但司机还是忍不住擦了下冷汗,尽管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需要去擦。

他根本不知道这部车要去哪里,他只是觉得在这样一部空荡荡的车里,想些空荡荡的事情,再合适不过。
他刚下车,汽车就迫不及待地开走,连门都未合拢好。废气掺杂在空气中向四面八方弥漫,变成看不见的浮尘。
这里已经不是城市。


他顺着风一直走。
两侧是山,风只能缝隙里穿行,于是他也跟着走。
有很长的一段路上是没有灯的,但毕竟他还踏得到实地,于是他继续走。
他隐约看见模糊的灯光,然后看见某座建筑物的轮廓。
是座疗养院。当然,在这种地方,不是一般的疗养院。
如果要按人们的俗称来说的话,这里应该是叫精神病院吧。

他走过去,看清了铁栅大门,看清了门上黑乎乎的那一团锁链,看清了门卫室里的灯,看清了里面的人正在打盹,看清了一盏破了灯罩的煤油灯,随时都会被风吹熄的样子。
他继续走过去,却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像是他眼前的镜影,与他一同迈步,向着彼此,相对着一同前行。

天边划过一道流光。
那是流星还是闪电?
他像是被电击般猛然向前奔跑,在铁栅门前停住了脚步。
然后他想,那,应该是流星。
因为他眼前的镜影一片模糊,除了那双眸子,清灵澄澈,即使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也能散发出光芒,宛如星光。

他抬起手。
另一面的他也抬起手。
他的手向前伸,带着一点点的颤抖。
另一面的他亦然。
他所碰触到的并不是没有生命的冰凉。可是他不知道,那会不会是他自己的体温,如果镜子里也会存在温度的话。
那是另一个他的手。

他看见另一个他对他笑,眸子里光华流转。
他看见另一个他开始攀上铁栅门,向上爬去。
他看见另一个他略为吃力地爬上了顶,摇摇欲坠地蜷曲着身子。
他看见另一个他的眼睛,又一次。
另一个他一跃而下。

长卷的电影胶片,以不正常的速度在一瞬间播放完毕。
某些不得而知的片段被不知名的火狠狠烧毁,留下大截的空白。
不过,无所谓的,那些空白只占据了万万分之一瞬,一掠而过,观者只道是寻常。

另一个他纵身跳下,像是料准了般,不差毫厘地摔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被砸个正着,血气上涌,大脑也受到牵连,一阵晕乎乎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清醒地看到另一个他就躺在他的身边,抿着嘴角眯眯地笑,弯成一条线的眼里隐约透出流动的光。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遇到岔路时,另一个他会转过头来微微笑地看他一眼,然后他就跟着另一个他走,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山道。
他们脚下始终铺满落叶,刚开始是干枯的叶,每一步踏上去都会发出很响的碎裂声;之后仍然是干枯的叶,不过大多已经碎掉了,碎得不能再碎,踏上去,声息全无。
他们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路没有到尽头,黑夜也没有到尽头。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在这条长路上,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们最后停在夜的最深处。

眼前是一座小木屋。
当然不会是童话里的存在,严格来说甚至不算是屋。
屋墙是长短粗细参差不齐的木头叠成,到处都是缝隙。
屋顶是草做的棚顶,实际作用上,也许形同虚设。
门和窗大约就是长短不一的木头留出来的大块空隙,没有经过任何的修整。
屋内无桌无椅,只有角落处有块看似平坦的木板。上面铺了些杂草,兴许就是床了。
而脚下的枯枝败叶,厚厚的一层,是任何地毯都比拟不来的松软。

他看见另一个他回头对他笑,然后走向角落,如此自然地在那张床上躺下,像是回到离开很久的故居。
寂静再寂静后他才醒悟过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有了一丝弧线。然后他就带着这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躺下,在这狭窄得不能再狭窄的蜗居里。

在梦中的他依然迷惘依然徘徊。
梦中的那个他像是一个透明的存在,以局外人的角度,如影随形。
晚上的一切又在梦中重温。
那个局外人般的他开了口,却不知道在对谁说:
--他是什么人,你知道的。
对啊,他大概是个逃院的精神病人。
--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的。
对啊,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么,你会变成怎么样,你可知道?
对啊,我不知道,有必要知道么?

再没有人继续说话了。
他睁开眼睛,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这是一场梦么?
也许梦里的人,也会有梦的吧。
假如能有一场梦如此真实,也不枉了。
当然,我更希望这不是梦。他对自己说。


他睁开眼睛,迷惘了好久仍分不清昼夜晨昏。
周围静悄悄的。
记忆中另一个他就睡在他背后的那张床上,他想转身去看时又犹豫了。
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

还好,他看见了那双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人拥有的眼眸。
像是夜明珠,能点点滴滴地吸收周围的些微光亮,再点点滴滴地散发出来,永远柔和澄澈的光芒,既不会是使人心灰的黯淡,也不会是刺眼的耀光。
无论什么时候,总能这样。

渐行渐远,他隐约听见细微的流水声。
脚下柔软的一层,踩上去完全没有声音。可是想更用力踩下去时,又感到无穷大的阻力。
那些枯叶,层层叠叠,不知积累了多少个春秋。
那条缝隙里延伸出来的小小溪流,看不见从何起源,也不知道将流往何处。大概,也拥有着不少岁月吧。

已经是秋末了,这里,居然还能看得见桂花。
只不过,毕竟是幸存者,勉强留下来的生命始终如此不堪一击--他感觉到起风时,花已落。
另一个他将细碎的花瓣拾起,轻轻弹去花上黏着的一层浮土,再松开手,让花瓣落进水里。
水流得极缓极缓,花随水流,不时有轻微的颤动。
像是光影织就的一匹绸缎,依着时间的行进不断裁出。
一切,一切,有如梦幻。

他轻轻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接着说,我叫,忧。
另一个他抬头,报以笑颜,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话。
低下头,再抬头,开口,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那听不清的,是极美极美的声音。
那听不清的字,本就是如此朦胧。
他浅笑,和着这场幻梦的节奏。忘。忧。

风再起,掸动花瓣上尚未拂去的尘土。
忘忽然阖上了眼,眼睑几度想睁开却被某颗不知名的尘砂所扰,颤着闭上。
那双眼眸一旦闭上,仿佛整个树林都就此黯淡无光。
他背着风站在忘身前,挡着无端袭来的风,同时双手搭上眼前人的肩膀。
他稍微侧过头,极轻柔地对着忘的眼睛缓缓吐气。
眨眼。他说。然后继续轻轻吹着气。
他不愿意那双明眸受一丝一毫的污染,一丝一毫的伤。

忘眨着眼,睫毛连着空气连着那粒砂一同颤动。
那粒看不见的砂随着颤动被无声吹走。
看得见的泪随着颤动无声地溢出,无声地流过睫毛流过脸颊,无声落地。
手中的花无声落进水里,淡淡的香气划成一道弧线,又经了一番洗涤。
忘无声地微笑。

风不仅仅从一个方向吹来。他挡不住所有的风沙。
他自己眼前也一片迷茫。
他们闭上眼,埋下头,互相为彼此挡着风。
他们越贴越近,直到碰到彼此的额头。
然后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在漫天风尘中,无声无息。

那场风像把整个世界都吹了个天翻地覆。
他们在同一瞬间睁眼。
他们脚下的树叶像是形成了小小的旋涡状,围绕着他们旋转。昏暗中,看不真切。
他们抬头,松手,各自退开一点距离。
脚下的旋涡印被踩乱。
如果再来一场风,一定再也看不见存在的曾经。
梦幻本应如此。

那个晚上,风大得很。
小屋外沙啦啦啦地响了半夜,后半夜才渐渐听不见声音。
也对。
假使叶落尽了,也就应如此。

对啊,就应如此,本应如此。
他觉得他真的是徘徊得太多,真的是太迟钝。
他笑,和着有声的风无声的风,笑。

一夜之间,昼夜间仿佛没有了距离。
夜即是无光。昼呢,大约是不彻底的无光吧。在昼,犹昏。
他也觉得昏沉沉的。
大概是这两天来都没有吃过东西的缘故吧。
可是由始至终,忘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什么。
于是他也在不在乎的状态里犹豫了很久很久。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意回去,回归那个所谓的现实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在幻梦中梦幻般地死亡。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灵魂消逝时,他在那双明眸的主人身旁。

他总不知道忘是什么时候醒的。
就如他不知道,他自什么时候喜欢上那双眼眸的。
忘似乎也不知道。而且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他只是,似乎也很乐意这样看着他。

他们笑着闹着,一齐从一只松鼠手中抢下松实,再一齐松手,看着那只松鼠不甘心回了几次头,然后不甘心地远离。
总有几棵松树是不会落叶的。树的缝隙间总会藏有些可以裹腹的松果。
本来是松鼠贮藏来过冬用的吧,如今却变了他们的午餐。
要这样子和松鼠争食,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不过也有趣得很哪。

忘很喜欢坐在那条小溪边。
他总是喜欢把各种东西放在流水中洗濯。
像是挑选布匹的人在试验布料是否够柔韧,是否够光洁。
只不过今天再也没有剩下的桂花瓣了。
于是他发了一会呆后,将自己的手放进水中,握紧了又张开,再握紧,像要寻找并抓住什么。

他还记得昨天那棵桂树。
没有风的时候,他也不觉得那淡淡的花显得怎么样。
大风起的那一瞬他才发觉,零零星星的几点花也能有如此浓郁的香。风愈猛,香愈浓。
直到现在他还能嗅出忘身上手上淡淡的桂花味道。
桂树也还在,可是桂花大约是在那场大风中被吹得一点不剩了,也许飘到了地上,也许漂进了水里,总之是找不到了。
没有了桂花的桂树,他只能记得曾经存在过,却认不出是哪一棵了。

他把手中剥好的松子递给忘。
忘笑笑接过,也不道谢。他一颗一颗的吃,双手就这样没了空闲。
可他发现那双眼睛一点也不肯空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忘右手掬了一点水,倒进左手心里,和残余的几粒松子掺在一起。
然后忘将那只手伸到他面前。见他一时没有反应,又很吃力地说了几个字。
--你也一起。
像是费了很大很大的力气般。
他真的觉得有趣得很。
他任忘将手中的物事倒进他口里。
有水,还有松子的一点油香,不出他所料,还有桂花的那一点点味道,就是挥之不去。

他真的觉得忘是个很可爱的人,总会做出些常人想不到的事。
例如忘现在正示意要将吃不完的松果塞回树上,还给松鼠们。
有趣得很啊。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念头啊。
于是他一点也不违逆忘的意思。
他先爬上树去。

他记得他以前只爬过一次树。记忆中那是棵落叶榕。
是个昏暗无光的夜晚,像现在一样,更没有那双明眸的那点光线。
那时他一边爬一边想,要是掉下去会怎么样。当然他那时一点也不在乎。
他只是想把一切的他说不出口喊不出声的抑郁发泄出来。
可是从未爬过树的他偏偏没有掉下来,而是带着几处擦伤刮伤爬上了树顶,还不要命地坐在了伸的最高最远的那根梢上,空荡荡地,悬着,悬着。
那晚上风厉害得很。
他看见身边脚下的叶片纷纷落下,有的尚绿,并非全是枯黄。
可是风分不清,或者风根本没有心思去分。

他爬到了树顶。
还是没有掉下去呢。
他猛然想起那个隔壁宿舍跳楼而死的人。
要是他真的不慎摔了下去,他也许也会那样子,想尽办法将生命延续下去,哪怕只有一个瞬息,哪怕半死不活比死更痛苦。
因为他已经不舍得了。
他想,他再不会任性地在夜晚出游,再不会不要命地爬到树梢,再不会就那么孤单地过一个晚上。只要忘还在。
一切一切,对他而言都不足挂齿。
他只是觉得,如果他还这样做的话,大概有个人会不喜欢的吧。

忘将松果一个个用力掷上来,然后自己也向上爬,爬得毫不费力。
他早就知道,忘的身子轻得很。
只比自己矮一点但却轻那么多那么多。他怕是太瘦了。
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种悲伤,能汲干人的思想,吸尽人的血液,抽尽人的骨髓,甚至把眼泪都一并夺去,让整个心整个躯体干涸得只剩下空壳呢?
他相信这种悲伤是会存在的。
他希望这种悲伤的存在,不是在忘的身上,哪怕是曾经。
他向攀爬中的忘伸出手拉他一把。
碰到忘的手的那一刻,他真的好怕好怕。
他怕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他怕他的手一时没有抓牢。他怕他眼前的忘就这样,就这样无故远离。
他怕他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把自己当成忘的依靠。

忘坐到他身边,然后看着他的手。
他正疑惑时,忘吃力地问道:
痛?
他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小臂不知何时又划伤了,长长的一条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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