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慈看着夜里调出来却一大早冻干的藕粉色颜料, 脑子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弯儿都没转,直接答到:“因为差距。”
他没有想得那么多。
只是身边恰好有这样一个案例罢了。
“太爱了,爱到不顾矜持, 爱到失去自我。等回过头来看的时候, 才会发现最大的阻碍其实就是差距本身。不那么匹配的条件, 本来就不应该投入很多的感情吧。可能当时没有止损的概念,况且开弓哪有回头箭,爱一次,这辈子差不多就过完了……”
解雩君轻声喊他,“乖宝。”
他不该这样试探,大清早的就聊些致郁话题。可嘉慈却像是隔着语音窥到了自己的好奇心,话题一转——
“有那么一个女孩子,聪明漂亮的同时还拥有不俗的实力,这样的人理所应当的会被周围的人吹捧起来。可厉害的女孩子如果有着非同一般的野心,她的眼界就会提得相当高,不是万里挑一的男人,那可轻易看不上。”
“后来,她的确得偿所愿,交往了一个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男人。”
话说到这里,解雩君哪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说的,分明是上一辈的那些事情……
“她从前的梦想是做一个外交官,后来,她的愿望,就只是做那个男人身后的女人,支撑他的事业和梦想。很多时候,当你开始妥协的时候,就会在感情里落下风。”嘉慈的语气干冷极了,他站在窗边风口,脸色是熬夜之后的苍白透明,唇色浅淡。“但是啊,太大的差距,会让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合时宜。”
解雩君又喊了一声乖宝,可嘉慈只是无所谓笑笑。
“没关系啊,反正我也只认识了这位真爱至上的女士不过几年罢了。”
解雩君不是太明白,却也隐隐有了猜测,“周励昕不是你弟弟吗……”
嘉慈只是道了声抱歉,“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有些事情,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周励昕,他的确是我的弟弟,至少在我带着行李一个人去北京培训之前,我都以为他是我的弟弟,我们吃住玩闹、从小到大都在一起,除了他,我也没有别的玩伴。”
解雩君想起周励昕会称嘉慈为“周嘉慈”。
“再然后,有个人回来了,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是爸爸妈妈,只是舅舅舅妈,我的弟弟,也不是亲弟弟,只是表弟。而我,更是不姓周。至于嘉慈的意思,就是纪念一个姓嘉的男人,他善良而慈悲,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挚爱……”
嘉慈是清纯带着丝丝甜气儿的幼态面容,可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真冷漠疏离,他把镜头挪向后面,挡住窗外风雾之中的一片野蔷薇灌木,它们不再开花,叶片和枝干枯瑟而泛黄,萧条之中带着一股别样的冷感。
“他们,其实都没有结过婚的。”
“我就算改成姓嘉,那又怎么样呢?”
“周女士永远是周女士,她一辈子也成不了嘉太太。”
嘉慈无所谓的笑笑,“从前我和他们是无话不说的,包括我其实不喜欢理科、不喜欢按部就班的听从大人们安排,到我和萧时因认识,我开始面对自己的取向,这些话、我也和他们都坦诚过的。再说了,家里不是还有周励昕么。”
解雩君恨不得去到他身边,摸摸他被风吹凉的小脸,抱抱对方单薄瘦削的身子,但凡能让嘉慈开心一点儿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然后,她也知道了。”
“一个把早就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感情当成一生事业来经营的女人,她十多年没有管过我,甫一出现,就试图掌管我的人生,对我的选择和梦想指手画脚。”嘉慈顿了顿,用力闭了闭眼,慢慢的睁开,“我不可能对她和颜悦色的。”
解雩君都快心疼死了,“那我们不管她!”
“哥哥,我好喜欢你什么都不管的站在我这边的样子。”
“以后有哥哥给你零花钱!”
嘉慈轻轻笑出声,“你也想太多啦!”
他垂着眼帘,拿着一柄刮刀一点点弄着那盘冻干的颜料,但太干了,只刮出一些碎屑和粉末随风飘起来。
“周励昕从小到大成绩没好过,初中毕业差点上不了高中,硬是交了择校费上去的。当时,家里的确存着让我以后有出息帮衬着他的想法,人之常情嘛。直到我也开始需要大量花钱,培训、集训、各种材料工具,甚至还有冬令营夏令营。”
嘉慈顿了顿,又道,“说真的,我现在回头想想,他们和周女士,我竟然不知道哪一方更不容易。一个从头到尾心知肚明不是亲生孩子的外甥,如果养他只是为了帮衬一个考不上大学的小儿子,总归也算没白养的,他们至少没亏待过我……”
或许也有他对周励昕一直都不错的原因。
嘉慈倒了点儿水,一点点润湿颜料表面,刮刀尖端抵在逐渐软化的表面,颜色开始浸润到水滴之中,透出浅浅的红、冷冷的肉,并不高的饱和度没有去到纸上之前,其实一点儿都不暖。
“什么叫做没有亏待?他们把将来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甚至让你本人都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的时候,这已经就是了!就算要养育的补偿,那也应该找周女士要!”
解雩君无法冷眼旁观,只恨自己之前过于收敛对周励昕嘴下留情了。
“当初那么多人反对你,包括你说的周女士,他们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才达成一致的战线:一个是为了亲儿子的将来有所依靠,一个是让你继承父志、为了成全她的真爱!”
嘉慈直勾勾的盯着颜料盘,好一会儿才轻声叹了口气。
“无所谓了吧,反正周励昕现在也不错,你们圈子里一线战队的一队选手,怎么着也有千万年薪,他将来也用不着谁帮衬的,没准过两年还能更好也说不定。当初看似走歪的一条路,就算在他们眼里不是正道,总有一天也会为了这件事情本身的回报而忽略掉。”
否则周励昕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底气,反过来劝嘉慈呢?
但他到底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终于骄傲了起来……
“至于我呢,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嘉慈关上窗户,他脱掉围裙,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将视频转成了语音,声音一下子变得轻而远,“哥哥,你不去睡觉吗?”
解雩君叹气,“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根本不用担心呀,我现在不也好好的,何况我还有你。”
嘉慈锁上门,楼道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
“我现在,就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已经很好了。有的人老了,也更顽固了,但我不打算和一些人和事和解,释然并不是多么好的感受,只是用来原谅他们自己过错的理由……”
有两只玳瑁野猫从低矮的灌木里窜出来,一嗅熟悉的气味,是给它们经常喂饭的人,矮着四肢乖顺的绕着男孩转了两圈之后,却只得到了几下轻轻的抚摸,于是又甩着尾巴飞快的离开。
空气里只有落叶的气息,嘉慈突然想吃肉包子。
“哥哥,今天午饭吃什么呢?”
解雩君明天有比赛,今天中午大概率是起不来的,整个FZ更可能集体一觉睡到下午,随便塞点什么暂时填一下肚子,直接打包进训练师。到晚间,才会正儿八经凑到一起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吃个糖醋排骨,再来碟干炒牛河。”
“没有了吗?”
“没了,赛期吃清淡点儿,你呢?”
嘉慈想了想,“等我睡醒,我要买小笼包吃。”
小笼包里也不必有很多的肉,反正都已经习惯了。
一直聊到嘉慈到家,解雩君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嘉慈轻声道:“我到家了,哥哥快去睡吧,明天比赛加油。”
解雩君用力嗯了一声,“平安符戴着的呢!”
开玩笑,周励昕这个欠教训的小舅子在对面,那不得用力点儿打?
第39章
过去近二十二年里, 解雩君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多么完满。
他像绝大多数孩子那样长大,父母疼爱,长辈爱护。
一直以来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几乎没有烦心事儿。
只一样:十七岁的时候叛逆到去打职业。
很长一段时间里, 融洽和温暖的家庭环境都是解雩君最大的底气,当年他和张竹毅差点在破破烂烂的FZ过不下去、以为自己要收拾行李回去读书的时候, 家里除了怕他吃亏, 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见识到嘉慈的二十年,解雩君除了心疼只有心疼。
一个奉真爱为一生至上的母亲,缺席孩子几乎从头到尾的成长,却蛮横而自私的要将自己的执念强加给孩子;一对本以为是亲父母的舅家养父母, 想得更多的只是“将来他能帮衬一把我们那个不争气的孩子”;一个从小到大嬉笑打闹亲密无间的兄弟,因为所谓的“人生正途”, 用他最不该的立场自以为是的否定别人的梦想……
或许从他们各自的立场看, 这些事情本就理所应当。
做妈妈的期盼儿子能子承父业, 养父母希望养子和儿子成人成才相互扶持,弟弟想要哥哥过得更好、而不是因为非寻常取向遭受伤害,但解雩君只觉得沉甸甸的无力。
尤其是在嘉慈语气平静的指出, 至少周女士不是随便将儿子扔在哪棵树下任由自生自灭;至少舅舅和舅妈将妹妹的孩子养大, 供给了吃穿教育、待他和善;至少周励昕的确有理解过哥哥、甚至为他出谋划策。
解雩君怨恨“释然”这两个字的情绪绝不比嘉慈浅, 因为他清晰的感受到,因为感情的不对等投入,对方或许是怨过的,可最后除了周女士,嘉慈谁也没怪, 因为他知道, 这事本身只有她一人有错……
第一次见面时, 解雩君知道了这个男孩儿的名字。
嘉慈,慈悲的慈。
他本以为,这是长辈单纯朴实的期愿,他们只是希望孩子做一个善良的人。却没想过,不管是“嘉”还是“慈”,这个名字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别人而来……
“我没有那么善良慈悲,甚至自私得很。论为人子女的义务,我只会认一对父母,养大我的那一对。我也只有一个弟弟,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他们曾经将我推向周女士,是会有些难过,但我依然不想和她产生碰撞。”
有人渴望长大之后出人头地,而有的人,却只想回到从前。
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过上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好过现在的僵持……
*
今年的世赛进行到12月的时候,赛程只推进了不到一半,五个城市站点,大多数的战队目前为止只轮了三个,LPL赛区的各大战队不像其他赛区远道而来,他们有一个中国胃,几乎没有气候和饮食上的适应期。
除了PQ早早来到上海,其他两场比赛的战队基本都是前一天才到。
第二天到会场,现场总算不像从前那样主场一边倒,各家粉丝都有来,应援也不少,看着热热闹闹,总算有了些中期的氛围。
FZ早早到了后台做准备,他们最后一轮登场对战PQ,可以这么说,但凡前面几场拖拉一会儿打满场次,今天都得12点下班了……
“马思卡,有人找。”
张竹毅在做头发,探着脖子试图从镜子里看到那人是谁,但解雩君已经出去了,门外站着个男孩,除了周励昕又有谁,他穿着PQ队服,明晃晃的扎眼的很:“你是不是和周嘉慈说我坏话了?”
“怎么,你哥说你?”
周励昕撇嘴,“才没有,他叫我对你好好说话。”
解雩君挑眉,“是要好好说话啊,嘉慈没说错。”
“你绝对告状了,他听着生气了。”
“哦,你又知道了?”解雩君看着走道里的灯,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他看着周励昕一脸不在意,气不打一处来:“他不喜欢周女士,你老在他面前提,一聊天就提,换成别人老跟你说‘感觉你今晚会输呢’你生气不生气?”
“可是姑姑、是他妈妈呀……”
周励昕说着突然顿住,一脸震惊,“等等,你怎么知道!”
“我有点后悔出来了。”解雩君叹气,“养大他的难道不是你爸妈?嘉慈管他们喊了十多年的爸妈呢,周女士一来,他就必须要全心全意接受对方吗?”
才十八岁的男孩子局促的吞了吞口水,“我知道啊,但,那是亲妈啊!再说了,反正我们大家伙都还是亲戚呀,他依然是我的哥哥,这……这……”
伦理问题向来很难说清楚的。
何况周励昕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觉得嘉慈认回亲妈是件好事,反正到头来,他依然能够拥有舅舅舅妈和弟弟。
再说了,听亲妈的话回归正途,好好选个专业,将来也能有更好的事业啊!这个年头学艺术最后能做什么呢?又能赚什么钱呢?得工作到何年何月才能买房买车啊?
倒是姑姑设想的那一套路子的确在为嘉慈做打算……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解雩君也算明白了嘉慈的无力。
周励昕这个笨孩子,能说出一大串,想必是家里没少这么说,听得多了,他自然也会说这一套了。试问有人非要把你抗拒的东西塞给你,一边塞,还一边告诉你:这东西对你好,你自己手里那是什么丢人玩意儿啊!你要是不这么做,岂不是辜负了一片心意嘛!
可是,比起画画设计,难道电竞就好了?
还是说这两个梦想之间,也分着高低贵贱?
都是家长们曾经看不上的,甚至绝大数做父母的都会抗拒排斥的行业,难道只是因为你现在赚钱了就变得不同了?
“你觉得打职业很厉害吗?”
周励昕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算了,待会好好打吧。”
解雩君发誓,他不会再出来和周励昕说话了。
*
这一晚战况异常纠结,每一轮都打满小场,甚至是嘉慈大晚上回来的时候,PQ和FZ还在最后一局:PQ在大赛中渐渐稳住了状态,越战越勇;而FZ则是延续了这一年来的强势作战风格,对伤害和技能的把控几乎纯熟到无可挑剔,新加入的辅助小猴儿融入速度一度让现场解说夸到数次感慨“FZ会调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