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司机听不下去了:“知乐别听小沈先生的,路上有服务区,随时能停下来去洗手间,别担心。”
老刘瞟了一眼沈程,怎么小沈先生忽然有点幼稚呢。
知乐大抵明白了沈程在逗自己,笑嘻嘻道:“哥哥有点,坏。”
江善原与沈泰远从屋里走出来,为避免节外生枝,江善原先送知乐他们离开,过两日,再启程北上,与沈泰远在医院汇合,接受治疗。
对知乐该说的话这些时日,还有昨晚都已翻来覆去嘱过数遍,江善原望向沈程,沈程在长辈面前不失礼仪,微一颔身,看江善原似有话说,便没有开口,耐心等着。
或许他应该主动说点什么,好让江善原放心,但同意将人带回去已是最大的让步,没有真情实感,又何必假装体贴,做出承诺。
虚伪。
江善原看着面前的青年,身材高大,长身玉立,进退有度,谦恭绅士,真正堪称一表人才,与知乐并肩而立时,外形与气质上俱格外般配,叫人眼前一亮。江善原对沈程还是很满意的,几天的了解虽然不足够,但从日常举止中也可窥见一二,这个孩子虽有傲气,略清冷,眼睛却是有温度的。
“沈程,知乐这些日子就拜托你了。”江善原说。
沈程点点头,没有多说。
“知乐对陌生人有点阴影,有些怕生,见陌生人,去陌生的地方,一开始尽量不要让他独自一人。”江善原说:“也不用一直陪着,他自己也在努力克服,就是最开始,多注意点便成。”
沈程看了知乐一眼,知乐揉了揉鼻尖:“我……不怕的。”
江善原笑笑,嘴唇张了张,想再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想要嘱咐的东西很多,比如饮食,生活习惯,小毛病,小性子等等,但就像嫁女儿一样,再舍不得,再不放心,终究不能跟着他一辈子,日子还是得他自己过。
“老江,有什么需要注意和嘱托的,你尽管说。”沈泰远在一旁道。
江善原摇摇头,笑道:“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相互了解吧。也没什么格外需要注意的。”
江家在本地明显人缘不错,知道知乐今天出发,早饭过后,街坊邻居便陆陆续续过来,为知乐送行。
小小的江家小院几乎站满了人。
沈程身为主角之一,身在其中,与知乐一起被众人围着,仿若有种娶妻成亲的感觉。大大小小的应酬他自然应付自如,但眼前这场面却有些不一样。
“知乐要去大城市了,开心不?”
“这么俊的对象,开心不?”
知乐笑眯眯的点头,不停点头。
“知乐啊,外面不比村里,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晓得不。”
“去了别人家,要懂事,跟沈程哥哥好好相处。”
“等你们真正定亲的时候,记得回来告诉我们,给你们办酒。”
定亲在老一辈那里只是一个传统说法,这次见面,相当于“相看”,双方有这个意向,先初步见一面了解了解,真正的定亲实际相当于订婚。因现在很少再有订婚这个环节,因而直接用定亲的称呼来代替这样一种特殊关系。
同在一个村,显然所有人都清楚江善原的病情,却没有任何人在知乐面前提及,只笑容满面嘱些家常小事。
几个婶婶拉着知乐,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胳膊,摸摸他的头,“知乐长大了。知乐要好好的。”
知乐任由她们拉着,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张开双臂,挨个抱了抱:“你们,也要好好的。”
“小沈先生,知乐这孩子,就先拜托你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程身上。
沈程与知乐并肩而立,阳光洒满他们肩头,俨然一对新人,沈程的目光中,眼前这一张张叫不上名来的朴实面孔,沐浴在灿烂朝阳里,充满温暖的意味。
沈程短暂的默了片刻,而后点点头:“我会尽力。”
小孩们不懂这场告别意味着什么,仍在院子里无忧无虑追逐嬉戏,瞅准时机,跑过来跟知乐告别,叽叽喳喳如同麻雀。
忽然一个小男孩急匆匆跑来,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停在知乐面前。
“知乐哥哥!二狗哥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男孩喊道。
“二狗哥!”知乐眼睛一亮:“什么啊?”
“二狗哥哥原本想赶回来的,赶不回来。刚打我电话了,叫我给你说句话。”
“二狗哥哥说,如果有人对你不好,欺负你,你告诉他,千山万水,刀山火海,他会替你教训那些人。”男孩握着拳头,铿然说出这番话,说完又想了想,再次确认一遍:“对,就这些,二狗哥哥的原话,二狗哥哥说一定要大声的,一字不漏的告诉你。知乐哥哥,你记住了吗?”
众人都笑起来,“这二狗……”
知乐也笑起来,点头,表示记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沈程面色如常,大家都在笑,他礼貌得体的微微勾起唇角。
二狗?短短两日内,沈程已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了。此人让男孩转达的话语,表面说给知乐的,实际却意在告诫沈程,知乐不懂其中机锋,沈程又岂能听不出。
有意思。
那边厢,沈泰远也与一众村民说着话,江善原看了看时间,与沈泰远对视一眼,沈泰远便点点头,示意老刘:“准备出发吧。”
老刘先上车,发动车子,登时汽车引擎声轰然响起。
这一响,忽然间,所有交谈悄然渐歇,打闹的孩子们也都停下,整个院落,安静下来。
阳光从天空洒下,笼罩在院中的每个人身上,铺天盖地,鸟雀儿从头顶飞过,煽动翅膀,飞远了。
知乐一直高高兴兴的,这一刻,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离别。
知乐茫然的看看众人,嘴唇动了动,却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上车吧,知乐。”沈泰远温声道。
沈程站在知乐身旁,等了片刻,伸手,摘下知乐的双肩包,提到手中,继而打开车门,朝知乐示意,让他先上。
“那,我走了啊。”知乐说了这么一句。
他慢慢走到车门前,又停下脚步,望向江善原。
江善原走过来,拍拍知乐的肩膀:“走吧。”
所有人都望着这对祖孙,他们都是这祖孙两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见证者,眼看着他们一个出生长大,一个渐渐老去,如今,再次眼看着他们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场,也或许是永久的别离。
知乐轻声说:“以后天天,打电话。”
江善原:“嗯好。”
知乐:“你好了,就去看我,接我。”
江善原:“好。”
知乐:“还有……”
江善原:“好了好了,哪那么多话,走吧走吧,都等着呢。其他话电话里说啊。”
“哦。”知乐便转身,准备上车。
“知乐!”江善原脸颊肌肉隐隐抽动,干涩的嘴唇颤动,深深抑住了,千言万语都狠狠压在心底,说:“你要好好的啊。”
知乐点点头:“爷爷,也要好好的。”
知乐坐进车中,沈程对众人点点头,紧随其后,上车,车门关闭。
沈泰远坐在前面副驾驶,最后挥挥手,车子启动,众人让到两旁,目送车子缓缓驶离。
第11章 偏离
知乐的思绪想不到很长远的未来,大多数时候只着眼于当下的时刻。虽然早就做好去c城的准备,然则直到了这一刻,车子启动,带着他驶离熟悉的庭院,熟悉的亲朋,才真切意识和感受到真正的分别。
“爷爷!”
知乐蓦然回头,半跪趴在椅背上,从车后玻璃拼命往后看,眼见爷爷与众人们挥着手,离的越来越远,知乐大叫一声。
外头自然听不见。
“爷爷!婶婶!叔叔!”
知乐慌忙而焦急的回头看了司机一眼,似乎想让司机停车,然而也就仅仅一瞬,又着急的趴回后窗,望向快要看不清的众人。
“他们听不见。知乐,坐好,前面要转弯了,小心摔到。”沈泰远温和的提醒。
车子转过一道弯,驶上主路,江家小院从视线中消失,再看不见。知乐仍旧趴在那里,不死心的回望。
过了片刻,知乐坐正身体,转而扒到窗户上,朝外看。路边的房屋,田野,草木等疾驰而过,如浮光掠影,让知乐意识到,这个熟悉的村庄也正在逐步离去。
别离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知乐扒在窗户,茫然而难过的看着窗外,呼吸急促,他一只手抓着裤边,潜意识中想抓住点什么,然而身边什么都没有,他侧着头,胡乱一抓,抓住了一只手,便紧紧握着。
那手动了动,似想挣开,知乐握紧,那手便静下来。
“知乐,如果想哭,可以哭,没关系。”沈泰远温声道:“你沈爷爷我年轻时第一次离家去国外,在机场还大哭了一场呢。”
知乐紧抿双唇,睫毛轻颤,眼眶发红,眼中有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男人流血,不流泪。”他哽咽着说。
司机老刘噗嗤笑了,忙道:“对不起……突然想到一个笑话……”
沈泰远也忍不住笑,呵呵道:“知乐说得对,男孩子流血不流泪。知乐莫难过,以后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嗯。”知乐吸了吸鼻子,仍旧有些难过,望着窗外。
沈程侧首,望向知乐,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知乐无暇的侧颜,颤动的睫毛,这几天总是笑嘻嘻的人,此刻脸上笑容褪尽,唯有不舍,茫然,和对家乡亲人的依恋。
“你的包。”
沈程扬眉,出声道。他的膝盖上放着知乐的双肩包。
“哦。”知乐被转移了注意力,回头拿自己的包,这才发现,居然握着沈程的手,准确的说,是单方面抓握。沈程手心自然摊开,既没有回握,也没有抽开。
“……对不起。”知乐忙松开,拿过背包,放到一旁,又说:“谢谢。”
沈程望了他一眼,移开目光,转而也望向窗外。
上午的阳光光芒万丈,洒向连绵起伏的山峦与蜿蜒流淌的河流,整个天地明媚灿烂。
黑色私家车以平稳的速度在山间穿梭,渐行渐远,九鹿村已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则是逐渐陌生的风景与城市。
“马上到县城,过桥了。知乐可以拍张照片,发给你爷爷,让他知道我们到哪里了。”沈泰远说。
“好。”
这个提议成功吸引住知乐的注意力,他马上拿出手机,认真对准窗外。
县城他还是相对熟悉的,爷爷闲暇时会带他出来逛街,他最喜欢的便是县城里的标志性横跨长江两岸的大桥。
天气好的时候,不坐车,跟爷爷两人从桥这头漫步到桥那头,和风煦煦,阳光温柔,桥面下的江水波光粼粼,大小船只穿梭而过,那是非常快乐的时光。
知乐拍了好几张,挑选出几张满意的,传送给爷爷,很快便收到江善原的回复,江善原夸他拍的好看,并让他到沈家后,也拍些漂亮的照片发给他。
知乐便高兴的答应下来,如此一来,离别的情绪被冲淡,知乐终于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他尚是第一次出远门,车子很快出得县城,驶上高速公路,从这里开始,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而新奇的。
知乐便靠在窗前,盯着外头看,双眼明亮。“哇,这里也有牛。”
他惊喜的回头,跟沈程说。
沈程正襟危坐,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昨晚睡的不算太好。
知乐见沈程闭着眼,便不再说话,兀自一人观赏窗外风景事物。
“看累了就睡会儿。到C城后更好看。”沈泰远从前排嘱咐道。
“好的,沈爷爷。”
一个多小时后,知乐打了个哈欠,眼神困倦。
高速路上车速快,景象千篇一律,着实没什么好看的,知乐犯了困,端正坐好,片刻后,眼睛闭起,开始不可抗拒的瞌睡起来。
车内流淌着轻快而平缓的音乐,仿佛一支催眠曲。
知乐眼皮沉重,慢慢合上,他起先坐的笔直,逐渐不受控制,身体朝一侧倾斜,挨近沈程,头部则跟着一歪,靠在了沈程肩上。
沈程:……
沈程脸色不大好看,昨晚他睡的不太好,老毛病犯了,而今天面对沈泰远,对方总一副笑眯眯仿佛胜利者的姿态,更使人不爽。
沈程侧首,望向瞌睡的知乐,他倒睡的香。
甚至还在他肩上蹭了蹭,往肩窝处靠靠,找到更舒服的姿势。
沈程冷酷无情的抬手,食指中指并起,抵住知乐黑色柔软的头部,毫不留情的推开。
知乐睡梦中毫无设防,猝不及防,尽管沈程力道尚不算强劲,却软软一倒,朝窗边倒去,头撞上车窗,砰的一声。
知乐蓦然醒来,摸着额头,有一瞬间的茫然。
呆了一忽儿,知乐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侧首,看向沈程,沈程抱臂,面无表情的与知乐四目相对,做好知乐责问的准备,如此正好,干脆将他气哭,闹着回家最好。正好掉头,将人送回去,一了百了。
知乐带着困意,眼神朦胧,一手摸着额头,一边对沈程说:“哥哥,你往这边坐,不要,靠近窗户,小心瞌睡,会碰到头。”
说着往边上让了让,示意沈程朝里坐。
沈程眼角一跳,沉默的看着知乐,神情略为麻木,半晌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