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带你回城里呢?”姜颂温和地问她。
“因为我今年上六年级了,成绩是我们班里最好的。”小姑娘骄傲里隐隐透着倔强,“明年夏天我就要上初中了。但是我们这里没有初中,要是去镇上读就会花很多钱,家里就不让我读了。”
姜颂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所以杨……老师就说要带你去城里读书?那你跟你家里人说了吗?”
于彩芝摇摇头,“杨老师说他还不了解我的基础,要摸摸我的底子,才能决定要不要带我去城里。我想等定下来再跟我家里说,给他们一个惊喜。”
姜颂大概听说过。
资本去贫困地区考察,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几个孩子,让他们在京中上学。
的确有的人是觉得好苗子埋在山里可惜了,带回来悉心栽培。
但更多的是另一种说法。
这些人带回来的孩子都十几岁,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大多数长得漂亮可爱,吃住都在资助人家里。
养了几年,有的就不了了之送回山里,更有甚者不知去处。
中间发生过什么,谁也不好说。
要说杨广源会大发善心专门挑一个孩子赠予前途。
姜颂是不大相信的。
但他也没直接打击小姑娘,只是跟她说:“杨老师这个时间可能已经休息了,明天我们还会在这里多留一天,你等到白天的时候再过来。到时候叫上你家长,不要自己做决定。”
于彩芝有些为难,揪着打过补丁的棉袄,“可是我白天还要上课的。”
外面传来“嗞扭”的开门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伴随着杨广源拉长的哈欠声,“小丫头片子……怎么还没来?”
他走到姜颂门口,“欸”了一声朝里看,“小颂,原来人在你这儿呢。”
于彩芝看见他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杨老师好!”
“你好你好,小……芝。”杨广源带着一身酒气进来,搓了搓手。
姜颂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姑娘把自己的书包打开,拿着一摞奖状递给他,“杨老师,这是我上学得过的奖,我每个学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杨广源接过去敷衍地看了两眼,伸手捏了捏于彩芝的脸蛋,“真不错,真不错。”
“杨总,你还记得此行的目的吗?”姜颂淡声问他。
“救助贫困山区嘛!怎么不记得了,”杨广源又打了一个酒饱嗝,“像是小芝这么优秀的孩子啊,未来是要做,那什么,科学家的,对吧?”
于彩芝仰视着他,满眼都是期待,“杨老师,我可以去首都读书吗?”
杨广源“嘿嘿”笑了两声,拉住小姑娘的手来回地摸,“那有什么不行?小芝这么漂亮,想去哪里读书不行?”
小姑娘似乎有些害怕了,将手向回抽,“杨老师……”
杨广源醉眼朦胧地抓着她的手不放,“看看这手,老师是会看手相的,一看你这就是……”
“杨广源。”姜颂把明显吓坏了的小姑娘拉到身后,“你喝多了。”
“喝多了?那怎么会?”杨广源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小姑娘总是要长大的,我要提前教教她,省得以后带回去,不听从管教。”他说着,笑出来满口的黄牙。
“她还是个孩子,你不要胡说八道。”姜颂蹲下身,跟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说:“你到对面去找一个邢叔叔,就说是姜颂让你过去的。”
于彩芝慌乱地点头,刚要往外走就被杨广源老鹰扑小鸡一样地拦下来,“别走啊。”
他又转向姜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当年留下顾长浥是为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姜颂极为厌弃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杨广源“呵呵”笑了,“这就咱们俩,你也不用装。你喜欢男的对吧,顾长浥长得那个样子,多招人?只要是你真的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叔叔,他会那么恨你?是你后来把控不住他罢了。”
当着小孩子,姜颂不想说脏话,他拧着杨广源往外推,“出去。”
杨广源却赖着不肯走,“怎么?我戳到痛处了?不过没关系,顾长浥都多大了,玩着也没意思了,你要是喜欢嫩的,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是现在,我也不介意和你分享……”
姜颂一抬脚揣在了他肚子上,“混账东西!你也算是个人!”
“诶哟!”杨广源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于彩芝抱着书包跑出去了。
“姜颂,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你怎么敢这么嚣张!”杨广源痛苦不堪地扶着墙站起来,“就你现在的情形,我就算是想要把你睡了,也不是办不到!”
“哦,是吗?”他身后响起一道悠悠的声音,“那你背后是谁呢?”
刚站起来的杨广源腿一软又跪下,酒醒了一大半,“顾顾顾,顾总!”
*
半夜十二点,招待所里灯火通明。
姜颂和顾长浥坐在一起,旁边的邢策领着还在瑟瑟发抖的于彩芝。
原来于彩芝的父亲就是书记,正脸色铁青地盯着杨广源。
老村长坐在正中,不断地叹着气。
杨广源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气,拿着派头,“大晚上的,把大家都叫来,其实是想跟大家商量,我想把小芝带回去念书,给她更好的学习生活的条件。”
村长转头看着小姑娘,“你跟杨先生说的,想去城里上学?”
于彩芝满脸的泪珠,拼命摇头,“不,不去。”
“刚刚姜颂也是急,三言两语不对付就瞎动手。瞧瞧,把孩子吓的。”杨广源还掏了张纸巾给于彩芝,“姜叔叔只是看着蛮横,实际上人还是挺好的。”
于彩芝不敢接,不停往姜颂身后躲。
“书记,叫人把孩子接回家吧。”老村长叹了口气。
等于彩芝走了姜颂才开口,“杨广源,现在大家都坐在这儿了,你也不必再藏你那些龌龊心思。今天你要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以往每年都有人从这接走孩子,村长和书记,难道不知道?”杨广源翘着腿,反倒像是要看姜颂的笑话。
书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怎么你们干了昧良心的事,说出口就这么不害臊!”
村长把他按下,“你先不要说话了!几位都是来做好事的,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他们是来做什么好事的!”书记一听,火气更大了,呛呛起来:“每年都接那么几个娃走,说是在外面吃好的穿好的,娃一打电话就哭,什么都不敢说!说是捐助捐助,钱刚拿来就又拿走了,给庄稼灌的水都没他们的钱跑得快!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杨广源“刷”地站起来,“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是捐钱的你是要钱的,我让你跪着你就站不起来你信不信?”
“捐钱捐钱,你们捐的钱呢?你们来一趟大吃大喝一顿,领着娃到城里不知道做什么勾当,这么些年也没见哪个娃读出来!”书记梗着脖子,喊得脸红脖子粗。
“你说话小心一点,别以为你是乡下人就能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告你诽谤,这辈子教你蹲在局子里头出不来!”杨广源指着书记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村长左右为难地两边摆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里头别是有什么误会的……几位先生都是贵人,书记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少说什么?”书记一甩手,“你再好好说,他们也是骗子!钱不给,我觉得也没啥,我们穷人穷命么!但是我们的娃不能把骗子当恩人!我们村子的恩人就姜老先生一位,别的人,都是鬼扯!”
“你等着,”杨广源拿出手机来,作势就要拨电话,“我现在就联系律师,等到明天天一亮,全中国都知道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叫花子,是怎么诽谤你们的恩人的!”
姜颂指尖夹着一支黄金叶,慢悠悠地含了一口,“诽谤,首先也得说的是假话。如果书记说的是事实,那也就谈不上什么诽谤不诽谤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好赖话吗?你听不出来他是连着你一起骂的吗?”杨广源难以置信地看着姜颂。
“他为什么骂我?我捐的钱正在走流程,已经有一部分在转入,很快可以用于教具购入和教职人员招聘,教师高薪招募我也已经让邢策挂出去了,我有什么可被骂的?”姜颂施施然地抽着烟。
书记一愣,朝着他看过来,“你说真的呢?”
姜颂掸了掸烟灰,“最晚明天早上,你们就能收到通知了。那些要求退学的家长,邢策也去做了工作,他们大多愿意等一等,大概明天那些学生就会回学校复课。”
村长高兴地攥住他的手,“这些事儿您咋都没跟我讲一声?我这正愁得不得了呢!”
“我以为这都是捐助正常要走的流程,准备明天再统一跟你们跟进的。”姜颂很温和地说完,又看向杨广源,“只是没想到今天晚上于彩芝会过来。”
提到女儿,书记就要拎杨广源的领子,“她才十二岁,你这牲口一样……”
杨广源挣开书记的手,反倒向着姜颂发火:“姜颂,你年纪小,没办过事,就不要坏了规矩,让大家都难做!”
“你说的是办什么事?”顾长浥慢吞吞地开口。
杨广源像是抓住一个救命稻草,冲着姜颂阴阳怪气,“这钱也不是你一个人捐,除了我代表的吴家,这不是还有顾总?你少在这里自作主张,你说这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吗?”
说到这里,姜颂的确不是那么有底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长浥。
顾长浥一直抄着手在窗边靠着,似乎饶有兴致,又似乎事不关己。
听见杨广源点名,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参与讨论。
“杨总问我,”他撇着嘴角轻笑,“不觉得多余吗?”
杨广源抓着的稻草显然要沉了。
他悻悻地问:“顾总这是在说什么笑话?”
“下发通知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姜颂姜先生是主捐。那意思就是这笔捐款具体怎么支配全然由姜先生来做决策,这有什么可质疑的呢?”顾长浥耸耸肩,仿佛跟杨广源解释这两句都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杨广源有些恼羞成怒,“我看二位还是年纪太轻,照理说你们头一年来做捐助跟进。吴家都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比你们有经验得多。你们有样学样就不会吃亏,何必非要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风头?”
姜颂不由笑了,“你说的经验,不会就是把捐出去的钱要回来,再把山里的孩子骗出去吧?”
杨广源声音不由抬高了,“都是拿钱换名声,你也少在这儿装什么清高!不要学你爹多管闲事,不然你就只能和他落一个下场!”
姜颂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说什么?说多管闲事的人早晚要混不下去,要遭报应!”杨广源身上还带着些未散的酒气,但又把话含糊过去,“我都是为了你好,既然你留在这个圈子里,该看什么人的眼色心里早该清楚了!”
“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人的眼色,但是我知道诈捐和猥亵幼女,大概够杨总把牢底坐穿了,到时候你猜猜吴家会不会为了你这颗棋子把手弄脏呢?”姜颂冷眼把他看着,字字诛心。
“好,我不如你会说,那咱们就走着瞧!”杨广源怒气冲冲地摔下一句话,从房间里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和书记就顶着门来跟姜颂道谢,“捐款我们收到一部分了,还有厂家联系我们送桌椅的事情!”
姜颂昨天睡得晚了,还顶着一头鸟窝。
他揉了揉眼睛,“嗯,邢策那边的招聘好像也有消息了,都挺快的,你们不要担心了。”
“不担心不担心,”村长千恩万谢地给他鞠躬,“之前我们误会您,实在是怠慢了。”
“这没什么怠慢不怠慢。”姜颂摆摆手,“白云山这个项目算是我父亲没做完的事,我只不过是替他善后罢了。”
一直在后面没开口的书记挠了挠头,有些愧疚,“姜正国先生……是您父亲啊?”
姜颂点点头。
书记后退半步,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姜颂赶紧伸手扶他,“您这是做什么?”
“我们这里的学校能建起来,多亏了姜老先生的恩惠。中间这几年……总之是一言难尽,我以为要把老先生的心血糟蹋了……还那么深地误会您。”书记低着头,满脸的歉意。
姜颂正准备安慰他两句,顾长浥的笑声从走廊里传进来,“书记不是还想求姜先生的字?现在就是好机会。”
书记有些难以置信,“学校的名字……是您写的?”
姜颂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惭愧,好多年没写过了。”
“没写过也没关系,没想到字的主人能亲自来,”主人有些语无伦次,“要是您肯原谅我之前的冒犯,能不能再为娃们题一幅字?”
姜颂挺痛快地同意了,铺纸研墨,重新给他们写了校名,送到镇上去刻印牌匾。
到村长家吃过了午饭,顾长浥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先回了招待所。
姜颂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和村长聊天。
一只半人高的大狗一颠一颠地跑过来,在他身边嗅了嗅,摇着尾巴在他身边转圈。
“噢,虎子把你当自家人了。”村长笑了笑,有些唏嘘,“这狗会认善人,当年它也是很喜欢姜老先生,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灵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