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风得意极了,靠回座椅上弹了弹安全带:“怕你没看清。”
我真不知道别人住哪跟他有什么屁关系,我把车窗锁了,不让他再把手伸出去。
由于段明风性格孤僻,一个同学也没请,反倒是班主任、各科老师、年级主任和几个书记来了,段明风和他们坐在一块儿仿佛自闭儿童,年级主任上来拍他肩膀,他还躲开了,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酒席吃到一半他就钻空子坐到我这桌来了。
爷爷差别对待我和段明风,当年我考大学,他明令必须考军校,大学四年每天艰苦奋斗,段明风考大学爷爷倒是没要求,大约是觉得他身体不好,舍不得他受苦。
我说给段明风听,段明风夹了一筷虾仁,看了看喝得满脸通红的老头儿,不咸不淡道:“孙子和外孙当然不一样。”
我本意是让他知道大家都很疼爱他,结果他剑走偏锋,我点点他的脑瓜:“你个小没良心的,外孙怎么了,少疼你了?”
他伸筷夹菜,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的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我一时语塞,他又恢复到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刚刚是我看错了。他歪在我身上,卖乖道:“知道了,我以后会孝顺他的,行吗?”
我皱起眉:“你知道什么了?”
段明风心不在焉,把面前描彩的餐具摸了个遍,新奇的端起我的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我都来不及阻拦他,他把小半杯白酒都咽了下去,辣得直咳嗽,他从没喝过酒的,没一分钟就上头了,脸颊粉润像颗水蜜桃,软得烂泥一般靠在我肩上,笑嘻嘻的傻乐,他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喝醉了?说什么胡话…”
我不敢再细问,扶他去卫生间洗脸,他酒品差得令人发指,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俨然是个小疯子,和平时冷淡自持的书呆模样相去甚远。
“你怎么一直出差啊?都不来看我……你还在生我气吗?唔…?不说话就是还在生气……小气鬼,赵易岚小气鬼!”段明风吐过一次,看着状态也是吃不来酒席了,只得开了个房间给他休息,他不依不饶的缠着我,喝醉了力气却不小,从后边死死的勒着我的脖子,人来人往都在看笑话,我不得不把他背起来。
“我生个屁的气!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这酒店真他妈的大,我拿着房卡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好不容易才把段明风这头小猪弄到床上。
“可是我还记着…”段明风开始哭,抽抽搭搭的发出嘤嘤的哼唧声,像桥洞下被遗弃的小猫,他抱着我不撒手:“我错了…你别躲着我行吗?别躲着我…”
他发酒疯把我脸和脖子挠红了,我还不能揍他,好半晌哭着睡着,我手臂都被压麻了。段明风把我闹得心烦意乱,我抽了两张纸擦他脸上的眼泪,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明知他是个心机复杂的刺猬,偏偏在我面前又傻憨憨的把肚皮袒露着,让我心生怜爱。
我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当年摔楼梯留下的疤已经很淡了,只依稀能看出缝针的纹路,我鬼使神差的凑上去亲了亲,他喝醉了,我没醉。
我再次打开日记本是在段明风大一那年的春节,他提前一个月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南京?马上就要过年了。又问过完年待到初几?我知道他另有心思,故意逗他初四就走,他果然立刻就不高兴了,说:“哦,那我挂了。”
“挂吧,”我笑:“确实记不得段明风的生日了。”
他嗤嗤的也笑:“你要是记不得我的生日,日记本怎么打开呢?”
第29章
临近春节火车票难买,恰逢我参与的项目上抽调人手,组内离家远的早早就走了,有些技术专员是外面科技公司请来的,走不开,组织上给做了思想工作,又保证了春节期间三倍工资,有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就放弃了春节七天回家过年的念头,等其他人初七回来了再轮休。
我打算自己开车回去,人手不足,一拖就拖到了除夕夜,同行的有两个研究生,一男一女,男的是安徽人,女的是常州人。我前天晚上在楼道抽烟,这俩人正因没买到火车票抱头痛哭,我一面尴尬一面觉得好笑,便提出捎带他们一起回南京,从南京南站再买高铁票各自回家。
他们叽叽喳喳一路,打情骂俏,长途开车无趣极了,我不知怎么就想起段明风,想听他说说话,哪怕是跟我闹别扭。
刚过收费口我妈就来了电话,火急火燎的告诉我段明风跟家里闹起来了,让我直接去军区总医院,我于是很不厚道的将这对情侣扔在一个地铁口,然后一脚油门直奔医院。
这件事有一好消息也有一坏消息,好消息是生病的不是段明风,坏消息是段明风把王丝甜关在阳台上关了一夜,王丝甜差点冻成冰棍,段女士一怒之下要把他逐出家门。
我走到病房门口时里面正爆发激烈的争吵。
“就为了一条旧围巾,比你妹妹还重要?”
是王守中,他说话带着口音,说一句咳三下,他近年身体很不好,有气无力的,段女士跟着搭腔,重重哼了一声。
我在门外听着,没进去。段明风心里一直有疙瘩,趁此机会说开了也好,他一贯的作风是别人跟他起冲突他不搭理,一来冷淡惯了,不会吵架,二来不屑言语,懒得同人分辨。
此时听见提起旧围巾,想来是导火索了,我也纳闷什么旧围巾能使他突然动怒,他平静的说:“是我妈给我的,爸爸你应该先问王丝甜做什么要剪我的东西。”
段女士插嘴:“甜甜怎么会知道围巾是你妈给的,看旧了无所谓么。”
段明风说:“你觉得无所谓是你的事,我生气是我的事。”
我听得忍俊不禁,段明风这种看似无赖的反驳,倒是一戳一个准,段女士立刻恼羞成怒了,嚷嚷着:“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养了他这么多年最后还不是白眼狼一个,为了一个破围巾,把妹妹差点冻死,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这么狠心呐!”
王守中一顿猛咳。
段明风说:“我叫她还给我她不听,故意剪的,她活该。”
王守中咳得更厉害了,一边咳一边说:“明风你…说什么活该,甜甜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大度些就过去了。”
段明风轻轻笑一声:“我大度得还少吗?论起恶毒我自愧不如,比不上她们的十分之一。”
猝然,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是耳光子的声音,我心头猛然一跳,赶忙推开虚掩着的病房门,段明风撞在墙上,弯腰捂着脸。
我把王守中和段女士推开,段女士还扬着手愤愤不平,我把她手腕用力向外一撅,吼道:“别太过分!”
王守中右手直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段明风好半晌抬起头,脸上鲜红的指印子,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滚动了,只咬着牙忍耐,眼睛直直的盯着王守中,全是恨和委屈,他伸手把我隔开,深吸一口气对着王守中道:“你从没有…像替王丝甜出头那样替我出头,一次都没有。”
王守中看着他发红的脸颊,神情一变:“明风…是爸爸气急了才…”
段明风的眼泪终于憋不住滚了下来,脸色胀得通红,像小孩儿争玩具似的笨拙而激动的理论:“那为什么爸爸你…妹妹欺负我的时候,为什么爸爸你从来没有打过她呢?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还要我装作大度说没关系。”
“她不是也把我关在阳台上吗?一天一夜你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虫子你不知道吗?夏天夜里灯一开全是虫子,爸爸你不知道吗?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连骂都没骂她…”
“你就随便说了几句,你说的是什么我都记得,你说…你说乖女儿,以后可别淘气啦…”
段明风哽咽了一下:“你们才是一家人…”
我不知其他人如何,我听着都要心疼死了,这么些年点点滴滴的嫌隙,积少成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若不是姑妈的围巾,恐怕他这不与人计较的个性,是打算一直忍下去的。
王守中怔怔的,愣了半天才呐呐道:“爸爸对你们是一样的。”
这句彻底戳到了段明风的伤痛,他前所未有的愤慨,哭着大叫:“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
满屋寂静,我也手足无措,段明风怎么知道的?段女士瞪圆了眼珠,激动的打王守中的肩膀:“我就说你们不像么,你有什么毛病啊,白替人养儿子。”
王守中踉跄的往前走了一步,猛咳一阵,干皱的脸皮都咳得红润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他恼怒的问:“是你妈告诉你的?”
我也疑惑。
段明风满脸是泪,忽然扬起脸,自嘲的嗤笑了一声,颓然靠在墙上:“我猜的。”
第30章
我从前读金庸的小说,看到“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八个字一掠而过,如今段明风正应在这八个字上,令我心惊胆战。
他喝醉了曾经说什么都知道,恐怕王守中不是他亲爸的事,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疑心了,在第一次或第N次受委屈时。要是都像段女士这样愚笨不去细想也就算了,偏偏他又较真又敏感,聪明话一说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谁也没料到他使诈。
他说完“我猜的。”以后,王守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段明风陷入悲伤之中,鱼死网破的笑了笑:“以后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我就不馋和了。”
王守中唤他:“明风…不至于这样,你…”
段女士没好气的拉了他一下:“这种白眼狼你还上赶着。”
段明风把眼泪一揩,做出潇洒的模样:“对了,我的东西你们先别扔,过完年我去收拾一下,有些书我要拿走的,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东西了…”他话音未落脸上崩不住,眼泪急促的往外滚,他猛然把头埋在我背上,拽着我的手近乎哀求的说:“咱们快走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我说:“好。”反手将段明风摁在身上,推开王守中出了病房。段明风贴烧饼似的贴在我背上,呜呜咽咽的哭,下电梯的时候同乘的护士小姑娘好奇的打量他,偷偷发笑,笑这个少年稚气未脱,竟还是小娃娃一般大庭广众之下只顾抱着大人哭呢。她们哪里知道他方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以及亲手断绝父子关系的悲痛与决绝。
王守中对段明风有真心实意的父爱吗?我敢打赌是有的,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非直线条,这之间因为种种事故扭曲了原本单纯的父子关系,掺杂着姑妈,段女士,王丝甜,三个女人一台戏,哪有不走岔的道理。
需知人和人之间走岔是常事,今日形影不离,将来分道扬镳,说玄了是各人的缘分,说俗一些是谁还离不开谁呢?只是没那么重要而已。所以永恒才显得珍贵。
我和他坐在车里,这一方天地隔绝外界,他和我抱在一起,他肆意的闷头大哭,把我外套都哭湿了一大片,我一手搂着他,一手拍他后背。
当时当刻,我希望他和我能永远亲密无间,并不单单手足之情,我活了二十几年,谈过四五个女朋友,从没想过和哪一个姑娘的未来,没想到令我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的人竟然是段明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情不自禁低头亲了亲他的头顶。
段明风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只犹豫了一瞬就亲了过来,我心上一颤,也跟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似的激动,摁着他的后脑勺激烈的吻他,段明风的眼泪咸涩的粘在嘴唇上,我捏住他的下巴令他启开牙关,搅合着淡淡的眼泪味道探进嘴里,和他纠缠不清。
段明风压根没经验,他对亲吻的认知还停留在半夜偷亲嘴唇的层面上,这时只开着牙关任我侵犯,舌尖笨拙的回应着,津液从嘴角淌了出来,他闭着眼无措的发出嗯嗯唔唔的鼻音。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失控了,我本来只是安慰安慰他,怎么就剑走偏锋亲上了,段明风嘴巴红了一大圈,我都不好意思细看,真是禽兽…
我和他尴尬得一路无话,他脸被打得****,隐约还能看见指印子,一进门家里的保姆就咋呼起来,忙不迭去包冰块。
除夕夜脸被打肿了,一家子都愤愤的,爷爷奶奶是知道缘故的,猜到是王守中和段女士打的,爷爷吹胡子瞪眼,扬言要教训王守中,被奶奶捂住嘴拉走了。姑妈那炮仗脾气,我们都默契的瞒着她,所以她问是谁打的时候,我支支吾吾,段明风也支支吾吾,我和段明风对视了一眼,方才的尴尬劲儿又上来了,有一种我家暴了老婆被丈母娘质问的感觉…
我编了个段明风下车撞车门玻璃的谎哄骗姑妈,因太过拙劣被姑妈捶了两记。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站是不是不能开车啊?有人知道吗
第31章
除夕夜我家习俗要让小辈陪着长辈守岁,年年都是要住在爷爷家的,保姆早早的就收拾了房间,我爸妈年二十七就住下了,等初一吃过早饭再去外公家拜年。段明风先前跟着王守中回湖南过年,近几年两头跑,今年吵掰了就顺其自然留在了这里。
他是常住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姑妈脑袋不清醒时把他当三岁小孩儿,给他买了许多毛绒玩具放在床头,厨房里在准备祭祖的东西,我上楼推开段明风的房门,入眼便是一排坐得整整齐齐的猴鸡狗猪,段明风半躺在床上敷冰块,闻声昂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