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拿起筷子,嫌弃地翻了两下:蒸鱼摞着厚厚的葱丝,荷兰豆切了个稀巴烂,虾酱骨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儿……挑来挑去,最终就喝了几口鸡汤作罢。
特地点的潮菜菜式,全都没了记忆中的味道,陆景撇撇嘴,筷子一扔又回到摇椅上。
他摸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托腮、扁嘴、皱鼻,还要不忘收好下巴,做出一副不开心的神情来,调着角度“咔擦”自拍了好几张。拍完挑出角度最佳的一张,磨皮柔光加滤镜,最后用他艺术家的挑剔眼神把边边角角仔细琢磨一番后,这才优哉游哉地发了个朋友圈。
【图片】回忆只适合用来缅怀。
图文严重不符的朋友圈很快把为数不多的几个狐朋狗友炸了出来。
看来都挺闲的,他正要感慨,突然眉头一皱,神情严肃地盯着刚刷出来的那条回复——
边想:【杯子P歪了。】
陆景皱起眉头,摁着手机哒哒哒回复。
陆景回复边想:【事物相互作用体系表明,成像不正源于双眼病变。】
边想回复陆景:【反对关系和矛盾关系混淆,疑个人左脑发育不周全。】
陆景回复边想:【公爵先生与粗鲁的铁皮匠从来不需要作比较。】
边想回复陆景:【存在即被感知?物质决定意识并且不依赖于意识,但意识的能动反应受到主客观条件的制约,由此可见存在不一定能被感知。】
……
如此你来我往刷了大半屏,骂架下面突然冒出来一条新回复:
于小鱼:【[抓狂] 都给我闭嘴!!】
骂架就骂架,能不能说人话?
陆景无所事事的一晚上,净耗在跟边想打嘴炮上了。
工作手机丢在一旁,期间响了五次来电,弹了二三十条微信消息,陆景全然无视,一心一意忙于掐架,也不知道是入戏太深导致神经亢奋还是怎么的,当晚居然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好几个钟,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又懵又困地睡了过去,梦里还不消停,被一本巨厚的哲学大部头足足追了九条街。
惊醒的陆景:“……”
他蔫嗒嗒地趴在床边,床头两部手机比赛似的震响连天,差点把他烦死。
小陆先生一声不吭撂担子走人,公司里找人差点把羊城给翻过来犁了一遍,方舟廷跟他隔了大半个地球也不消停,跟在眷臻那帮人后面追魂夺命连环call。
陆景扒拉过手机,调了静音往后一扔就床上躺尸去了。
其实也睡不沉,就是赌气跟床杠上了,迷迷瞪瞪半睡半醒了一整天,纯粹就是懒得动。
晚上不睡,白天崩溃。
直到酒店管家送了电话过来把他叫醒,他抓着话筒茫然了三秒,才想起昨天约了乔伴读,而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估计是手机找不到他,去前台打了内线。
陆景让前台把电话给乔以棠:“帮我打包点吃的上楼。”
昨晚几乎没怎么吃,他现在饿得不行。
“好。”电话那头的乔伴读礼貌性问了句,“有避忌的吗?”
那还真有!
陆景顶着满脑子浆糊沉默了一会儿,掰着手指一项项往下数:“鸡去皮肉去骨,肥肉内脏不要煮,萝卜不吃块黄瓜不吃片,葱切花不切段,要有姜蒜味,但绝对不能加姜蒜——”
乔以棠:“……………………”
陆景由衷地:“记住了吗?”
城市东区开发得晚,饭店也少,约莫着乔以棠没那么快能上来,陆景抓紧时间冲了个战斗澡。
敲门声响时,陆景正关了水,裹着浴袍就出来了。
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开了门,门外的小孩儿……
营业性笑容凝固在脸上——
陆景嘴角微不可闻地抽动两下,硬生生把视线水平往上拉高最少二十公分,十分克制地保持住体面。
“进来吧。”陆景往后退了一步。
乔以棠看了他一眼,跟着进了屋。
陆景走回浴室,乔以棠随手关了门,把行李靠着门口墙壁放好,拎着一个小袋子进了屋。
套房空间大,二人分居里外间,室内又静寂下来。
前方成片的落地窗视野开阔,目之所及,几乎能将城区街景纳入眼中。色调柔和的组合沙发和精美的落地灯将房间修饰得温馨与格调并重,酒柜贴着墙拼了满当的一片。斜口醒酒瓶和酒杯孤零零地立着在小吧台上,旁边画风突兀地杵着一个保温杯。
套房有个配备简易餐吧的独立小间,乔以棠在配餐台下找到了白瓷圆盘,将袋子里的小点心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又装了小半碗清水,一起放进微波炉。
乔以棠把盘子端上桌的时候,陆景正好从房间出来。
第5章 虚十八与实十六
陆景换了一身家居装出来,刚吹干的头发看起来蓬松又柔软,刚洗完澡的缘故,水汽软化了五官过于昳丽带来的侵略性,放松状态下,他眼角有种软软的无辜感,看起来并不像电话里那般诸多要求的难缠。
“客人”在餐间里站着,他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先坐会儿,待会儿有人过来带你回房。”陆景说。
乔以棠下意识环视周围一圈。
这间单卧总套套房虽然只有两百多平米,但单零零地住着陆景一个人,也很显空旷,临时过一夜,随便一张沙发就能将就——显然,这人没有“能省则省”的概念。
陆景赤着脚走来走去,他似乎很忙,兜一圈经过头上多了个头箍,绕两圈回来怀里抱了一堆瓶瓶罐罐。
“哗啦!”
那些瓶罐一股脑儿被丢进沙发,陆景盘腿在地毯上坐好,然后慢条斯理地折腾,一层水乳接一层膏霜,逐个儿往脸上糊……
这还没完,十分钟后,乔以棠眼睁睁看着他拎了一个“电饭煲”放桌子上,接好电源不到几分钟,“电饭煲”开始喷汽,陆景闭着眼把脸凑过去……
乔以棠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桌上的点心热了又凉,陆景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件事,蒸完脸,他又撕了片面膜。
乔以棠彻底沉默了。
陆景敷着面膜,在架子上挑了张CD放进音响,很快,舒缓的G大调大提琴曲奔涌而出,填补了空间的空旷,也扫清了漫屋的寥寂。
乔以棠觉着新鲜。
这真是个……神奇的事儿精?
“嗯?”陆景撕下面膜后继续蒸脸,中途睁了一下眼,发现乔以棠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怎么了?”
乔以棠指着餐间:“我帮你带了吃的……”
陆景“啊”了一声,“马上来。”
他没再多墨迹,迅速进浴室洗脸,就是踩着地毯经过桌子时差点被地上那盘成团杂乱的蒸脸仪电线绊倒,踉跄地往前蹦了几步。
乔以棠木着脸:“……”
等陆景走进餐间,乔以棠已经重新加热好点心了。
“这什么?虾饺?韭菜饺?烧卖?”
陆景走了过来,裤子裤头约莫着是有点儿大,料子很软,松松垮垮地卡在胯骨上,他提溜着裤子,可作用不大,裤腿还是盖过了脚背,整个人看起来懒懒散散的。
粤式点心不稀罕,可他诸多挑剔,确实只有粤式点心能对付。
“在酒店打包的?”他捏了个类似于韭菜饺的玩意儿入了口,爽脆的蔬菜裹在鲜嫩的肉末中,解腻又脆口,三两口咽下,又拎了一个丢进口里。
“不是。”乔以棠生平第一次踏入五星级酒店大门,他哪知道酒店供应什么。
“难怪。”陆景嘟囔着都继续往嘴里丢饺子,“还不错,比酒店厨房强多了。”
乔以棠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嗯?”陆景一连吃了三个才惊觉味道跟韭菜八竿子打不着,“不是韭菜?”
乔以棠:“是芹菜。”
小陆先生:“……”
陆景纠结地看着乔以棠,手里还捏了一个,听完顿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乔以棠坦然道:“您没说不吃芹菜啊。”
陆景张了张嘴,看着一脸无辜的乔以棠又看看手里捏着的芹菜饺,妥协道:“行吧。”
小陆先生吃食挑剔称得上登峰造极,可东西一旦合了胃口,就不难伺候了。乔以棠带来的点心被他几下扫光入肚,完了摸摸撑着的肚子,瘫在沙发上打嗝。
“会泡茶吗?”吃撑了的小陆先生问道。
“会一点。”鮀城这地儿,提到喝茶,就是默认的功夫茶,乔以棠左右看了一圈,没有找到茶具。
“那玩意儿太占地方,早撤掉了。”陆想指着电话机,“让人重新送过来吧。”
这屋空间大得能来场球赛,也不知一套茶具怎么就碍着小陆先生了。
酒店管家很快送来全套茶具,登记完乔以棠证件,又问了晚餐安排。
刚吃饱了的小陆先生想当然尔地摆手,“不用了。”
管家带着人退下了。
水壶满水煲上,乔以棠撬开茶饼,水开之后熟练地烫杯、入茶、注水、刮沫、倒茶、点茶……看着他像感受不到开水温度似的徒手在滚烫的水里冲刷茶具,陆景这才意识到那句“会一点”是在谦虚。
“小小年纪还挺厉害。”他点头赞叹,“我就不行了,那水得把我烫死。”
乔以棠顿了顿,说道:“家里老人爱喝茶,学的。”
几巡茶过,陆景仰头靠在沙发上,没睡好,靠着冲澡刷起来的精神此时又开始萎靡了。
鮀城这地方大概跟他相克。
他手臂压着额头半天没动静,乔以棠以为他睡着了,左右看了下,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衣服,刚把衣服抽过来想给陆景盖上,陆景就突然坐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不知打哪儿摸来的镜子。
“这黑眼圈都挂下巴去了。”他对着镜子啧啧叹道。
乔以棠:“……”所以那镜子哪儿冒出来的?
陆景叹完抬眼,正好捕捉到乔以棠回收不及的眼神。
差点忘了这小孩……小少年了。
“本来是方舟廷过来——就方……方舟凛的堂哥。”他直到这会儿才想起得跟小朋友拉点儿家常,身为长辈,总不能真让一个还没进门既送外卖又热饭还得为他泡茶解腻的未成年干坐着。
乔以棠很干脆,“是,本来我可以自己去羊城的,但方奶奶还是坚持让方二哥过来接我。”
“你没出过远门,老人家不放心。”
陆景三两句交代完情况,“方舟廷去给方舟凛那小子收拾烂摊子去了,正好我闲着,就代他跑了这一趟。”
公务手机都快被打爆的小陆先生说起这话来脸不红气不喘。
乔以棠了然地点了下头。
“你今年十六?”陆景突然问道。
乔以棠这身高,让陆景想垂死挣扎一下。
“十八了。”
“十八?”陆景略微坐直了身子,这跟方舟廷给的资料不符啊!
乔以棠这才解释,“虚十八。”
“哦。”陆景点点头,有听没有懂。
见他一脸茫然,乔以棠补充道,“生日刚过几天。”
“生日?”
乔以棠:“农历生日。”
也就是说前几天还在十六周岁这档儿?
在国外待了好些年填表填资料从来只写周岁和阳历生日的小陆总成功把自己绕晕了。
行吧,你说什么就什么——
陆景两眼发黑,摆了摆手作罢。
但他外表欺诈性极强,支着头往沙发上一靠,下颌被暖光勾勒出利落的线条,眉梢轻描淡写地微吊着,整个人就在懒散惺忪中透出一股游刃有余的高傲来。
乔以棠被唬得一愣。
陆景这人吧,外形硬件明摆着,身高腿长气场足,虽时有做作,但有心装出个人样时,还真别说,那叫一个人模狗样的。
别说乔以棠第一次见扛不住,换了方舟廷,也时有情不自禁双腿发软跪下喊“吾王万岁”的冲动。
乔以棠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看着他努力挺直脊背,努力绷出淡定的模样,陆景摸摸下巴,心道这小孩……少年是不是紧张了?
于是他趣味盎然地又问:“方舟凛回来,你又上羊城,你俩还是像以前那样吗?”
乔以棠点头,“看方奶奶吩咐。”
乔奶奶跟方老太太是孩童时期一起经历过时政动荡的姐妹交情,后来各自出嫁,方老太太远嫁外乡,一生颠簸却家有富余,而乔奶奶就跟其他无数平头百姓一样,嫁了同乡的乔爷爷,生活平淡而安稳,就是命不好,中年失子,儿子儿媳相继离开了,剩下这么个独苗苗的小孙子。
当年方舟凛年满十六终于得以脱离鮀城这个牢笼前往羊城,乔以棠没有跟着去,留在老家。如今老人离世,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方奶奶,又赶上方舟凛在国外闹的这一出。
寄人篱下,自然选择权不多。
“你俩就是一块儿上下学?然后一起写作业?”陆景对这种类似于小学生互帮互助学习小组模式还怪新奇的。
乔以棠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怎么组织语言,“我尽量配合方奶奶。”
是“配合”方奶奶,而不是方舟凛,他似乎不愿意跟陆景深谈过多,三两拨千斤一句带过,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情感色彩。
但这种回答本身就很能看出问题,果然还是小孩儿,哪怕他脖子以下全长了腿,那也是个小孩儿,陆景笑笑,又同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表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