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紧闭,毫无动静。
驻步三秒,随后猛一激灵,弯腰脱鞋、垫脚尖开溜一气呵成。
楼梯格玻璃踏板微凉,陆景赤足踩着,扶着栏杆一格一格慢慢往下挪。
忽然,厨房方向冒出一道人影,陆景顿时心跳漏一了拍,定格在楼梯上。
别说少爷们这个钟点还陷在被窝里起不来,就算都醒着,也没几个闲着没事往厨房里跑——
“这么早?”边想手端小砂锅,抬头就见他跟棒槌似的杵着。
暴涨的心率开始哔哔哔往下落,陆景吁出一口浊气,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早?早你不睡梦游呢?”
边想莫名其妙,“早起碍您眼了?”
天色没全开,室内光线黯淡,陆景踱下楼,拖鞋“啪嗒”一下扔地上,他低头穿好,扶着腰靠边站。
边想嘴角一勾,“腰怎么了?通宵酣战?”
陆景:“……”
要不他怎么就跟这人不对盘呢,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景臭着脸,“你管那么宽呢?”
“夭寿咯,谁管你啊!”边想撇清关系,“当谁都是你家那二十四孝好儿子呢!”
陆景在心里啐他,我家那二十四孝的好儿子,真要干出点儿什么出格的,能把你吓死!
“让一让。”边想端着小砂锅往餐厅走,“当自己维纳斯呢站路中间当展品?”
刚出炉的砂锅热气腾腾,隔老远都能被那沸腾的白烟给熏着,陆景默默往后挪开半步。
“你是真的闲,大清早不睡觉跑厨房煮粥。”
“有人闹着吃呗!”边想嘴上极嫌弃,脸上却是大满足,“娇气包难伺候,早餐就认一碗粥,吃个包子喝碗汤面都能给我甩脸,天气热,得先把粥煮好,等他睡足起床能直接吃。”
他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陆景,“你看,除了我,还有谁经得起于小鱼这么闹腾。”
陆景不想跟傻逼玩儿,摆手赶人,“你快走!”
起居室挑高了屋顶,吵闹的人烟气儿一消失,便空旷了起来,大片落地玻璃敞开,正对着庭院的小池塘,夜露微濡,枝梢开始有早起的山雀跳动,泛着凉气的山风拂面,带走几许暗夜里余下的茫然。
陆景靠着门框,宽大的柔棉T恤被穿堂风一吹,往后鼓起一块,勒出腰腹细细的线条来。
山野里的清风很纯粹,没有尾气没有粉尘,就像朝阳初升的少年,干净清爽,人人都喜欢。
但喜欢又怎么样?清风霁月谁人不爱?
就怕山蔽风、云遮月。
小孩儿不懂事,他一个年届三十的老社畜,难道也能跟着瞎胡闹?
少年人的欢喜,是生机盎然的漫山朝颜,日出清晨,伴着柔和晨阳蔓延出遍野无垠的绚灿——
夜露渐褪,虫鸣渐躁,天边一线鱼肚白渐渐被抹开,天彻底亮了。
倏地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陆景搓了两下手臂,转身,愣住。
别墅的采光设计极好,朝阳旖旎绮丽,光源色穿透几何天花玻璃,精准无比地投射在少年明亮洁白的衬衫上,渲出一层薄透轻快的浅金,背景玻璃旋梯宏伟华贵,几枝太阳菊盛放得热烈又斑斓。
像一幅生动明快的威尼斯画派杰作。
——都不知道这傻小子不声不响在那儿站了多久。
就这么站着对望了三秒,陆景突然抬手,掌心朝上,四指并拢往内勾,比了个“过来”的手势。
乔以棠乖乖上前。
陆景轻轻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乔以棠被拍得猝不及防,一脸问号:“?”
陆景开始算账:“昨晚是你送我回房的?”
乔以棠眨眼,像是记忆开关突然被触动,微蜷着双手不自觉地往裤缝上擦,耳根悄然爬起不明显的绯红。
他强装镇定,茫然地吐出一个字来:“啊?”
“啊?你还啊?”陆景戳乔以棠胸口,一字一句道,“有你这么照顾人的么?照顾爸爸不耐烦是吧?往沙发一撂就跑,你当扛沙包呢?”
小陆先生长这么大,别说度假,就连背着画板独自外出采风,环境再恶劣都没试过委屈自己在沙发上睡过夜的!
他在沙发上烙了一夜饼,腰酸难耐;小崽子倒好,一大早精神抖擞的,就跟棵挺拔葱翠的小白杨似的!
越想越忿气。
没出息的臭小子,有胆玩儿非礼,有本事就别怂啊!亲完就跑算怎么回事?
一个没留神,戳人胸肌力道过猛,扯到后腰酸痛处,陆景“嘶”了一声。
乔以棠紧张地扶着他,像扶大肚婆,“没事吧景哥?”
在沙发上坐下,陆景捂着后腰,没好气说:“你去睡沙发试试看有没有事!”
乔以棠低着头,拿着软枕垫在陆景身后,语气很虚,“我错了,今晚我睡沙发。”
陆景差点被他气笑了,“你睡沙发?你睡沙发能让我马上腰不酸腿不痛了还是怎么的?”
乔以棠小声说:“我背你回房,给你擦药油。”
他转过身蹲下,留给陆景一道宽实的肩背。
陆景没跟他客气,趴上去,得寸进尺地训人:“待会儿还得开几个钟长途回羊城,还想你来给我分忧,结果你看你,驾照一考好几月,本子皮都没见着!不让说,也不当一回事,还跟我狡辩,你就是无心向学!就这样你叫我以后怎么指望你!”
乔以棠一步一沉重,头都快埋到胸口,“我错了景哥,回去我就好好学。”
在前程规划上,乔以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陆景都左右不了他,生日礼物的越野车在车库尘封好些个月了,他乔少爷连去瞥一眼都懒,更别说考驾照了。
沈祈嚣无数次语重心长,教练一天天的三催四请,他乔少爷嘴上应好,实则半点没放心上。在他心里,照顾陆景、刷题、私课、实习四者并重,难得空暇宁可窝在厨房捣鼓烤箱蒸炉家常家短,都不愿意花多点心思把驾照考下来,陆景说过他,还不乐意,振振有词的,说什么刷卡计时,走后门插队都没那么快。
说白了,就是他乔少爷没把考驾照这事放心上。
乔以棠小声承诺,“我回去马上找教练,也让沈哥帮忙把科目考试约下来。”
陆景觉得好笑,手臂绕过他脖子,松松地勒在乔以棠肩膀上,故意使坏道,“那怎么回去?我腰酸,开不动车了!”
乔以棠蔫嗒嗒,“我去找方舟凛——”
身高一八六的大小伙子,臊眉耷眼起来,就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陆景又好笑又好气,叫你满怀坏心思!叫你不规矩!不让你吃个教训我看地心引力都要抓不住你了!
乔以棠背着陆景回了房,门一关,陆景一头栽到床上就起不来了,乔以棠拿来药油,准备给他上药,陆景把被子一掀,整个人卷着碌成了一条春卷。
乔以棠轻声说:“景哥,我给你擦药。”
陆景不配合,“不擦,臭!”
乔以棠:“你的腰……”
陆景:“破沙发硌得慌,我一整晚没睡好,别吵,让我睡会儿。”
乔以棠想起昨晚,耳根又不自觉一热,他牙齿抵着下唇,说:“可是……”
看着他那一脸上头似的羞涩模样,陆景眼角一抽。
羞个屁!也不知道谁非礼谁!
陆景打断他的话:“没有可是,你现在去找方舟凛,待会儿就他开车,再去准备点吃的,我不想一觉起来还得饿着肚子等你做饭!”
乔以棠还想说话,陆景就瞪他,“怎么着?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吗?”
乔以棠秒怂,替陆景盖好被子,把窗帘遥上,室内登时一暗,谁也看不清谁。
临出门前,乔以棠说:“景哥你好好休息,我一定安排好,你不用担心。”
陆景咬着被子,露出来小半张脸,眼珠子碌着转了一圈,心道我还真担心了长歪了!
最终,被自家养的小兔崽子偷摸着嘴了一口这事,陆景谁也没说。
身边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闹,唯一不闹的那个也成天想着法子要给自己拉郎配,他几经思量,决定自己守着秘密。
甚至还自动自发地给小崽子找借口。
年轻人嘛,一时热血上头,做出点什么出格事儿也不是不能理解,又不是在大庭广众公然搂着他亲,那才叫下不了台来!
那晚黑灯瞎火的,想来乔以棠自己也迟疑,也不知预支了多少年的勇气才胆大包天了那么一回,结果自个儿吓得够呛,亲完慌得差点把屋给拆了。
跟拉斐尔混久了,连拆屋技能都无师自通了。
算了!陆景扪心自问,身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成熟大人,还能跟个小孩儿计较不成?
家长群经常有人交流小孩儿青春成长的问题,什么厌学、叛逆、焦虑、抑郁、早恋等等无奇不有。重点高中的实验班,压力大才是常态,总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尤其乔以棠这种成绩常年压人一筹的,陆景总怕他神经绷得紧,长久以往会不堪重压。
可偏这小孩儿乖巧懂事,万事安排条条有理,从来不教他忧心。
经常有人找陆景请教家庭教育的经验,他能有什么经验?小孩儿都十八岁了,性格三观基本成型,这些让人赞叹的品质背后,全是乔家老人的功劳,陆景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你看,这么乖的小孩儿,偶尔一次行差踏错,身为大人的对他宽容点怎么了?
谁还没试过春心荡漾?
班主任都说了,这个时期的孩子心思敏感,更需要大人的耐心引导。
陆爸爸深以为然。
这事啊,关键还真就看大人,只要他坐怀不乱,态度端正凛然,秋风扫落叶也好,寒风刮剜骨也行,总能掌握主动权。
当然陆景也自我反省过,小崽子这心思起得诡异,虽然陆景是gay,但自认没对乔以棠有过一丝半点儿这方面的暗示,唯一一次,就是元旦出游意外撞见程烁的那次。
也就仅限于此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太不讲究,两人亲密过头了?
沈祈嚣赶在下班前五分钟推门进来,就见自家那不让人省心的陆总坐在办公桌后咬着拇指愁眉不展。
上一次能让陆总露出这种神情的,还是几年前眷臻刚开启商画拍卖项目时,跟美协那帮保守派发生了矛盾纷争。
沈助理神色顿时一凛,脑海里迅速将近期经手的重要项目行程里可能出现的问题过了一遍。
沈祈嚣:“是商展出了问题?还是备案不顺利?”
陆景一愣,莫名其妙:“什么问题?没问题啊!”
沈祈嚣:“那你愁着脸做什么?”
陆景:“儿子高三了,我愁儿子不行啊?”
沈祈嚣松一口气,小乔在他这儿的印象分太高,甚至隐隐高于眼前这位小作精陆总,他不觉得小乔能闹出什么大问题来。
陆景不能明说,只能暗示:“你说孩子大了,是不是就会有自己的心思?”
沈祈嚣不以为然:“年纪再小那也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陆景只能说得直白一些:“可我发现那小子有早恋的倾向!”
沈祈嚣点点头:“小乔那条件,追他的女孩子能绕整个大湾区一圈,基数这么大,早恋也正常。”
陆景不赞同:“什么叫早恋正常?早恋正常就不会成为青春期十大难题之一了!”
沈祈嚣一脸古怪:“小乔都十八了——”
陆景反驳:“十八也不行!高中生恋什么恋!这个年纪懂什么?都要高考了,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沈祈嚣:“我不理解,你自己难道就没早恋过?”
陆景拍桌子:“我是我,他是他!”
沈祈嚣:“……”
谁能想到陆景这种出过国留过洋,思想前卫又行事乖张的大艺术家也跟那些个封建大家长似的,对年满十八尚在读书的儿子谈恋爱这么反对!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陆邝生霸道专制,陆景是他亲儿子,自然不遑多让。
但他哪知陆景说的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早恋,但凡乔以棠随便找个女同学拍拖,陆景都不会这般纠结。
乔以棠稳重自持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沈祈嚣想劝说陆景是杞人忧天,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轱辘:“小孩儿心性未定,你想想,学生时期的恋爱,有几对能开花结果的?”
陆景哼笑:“还真不少!”于锦乐跟边想不就是?
沈祈嚣耐着性子说:“年纪摆在那儿呢,课业枯燥,升学压力大,总要找点精神寄托,但心性摆在那儿,大部分都是三分钟热度,短的三两周,长则一两月,撑死到毕业吧,大学了各奔东西,异地是个大考验,指不定哪天悄无声息就分了。”
季度绩效奖金还没发呢,顺着点儿祖宗的意思总没错。
陆景摩挲着下巴,这句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理。
他点点头,又问:“那万一异地也阻止不了他呢?”
沈祈嚣想翻白眼!
“祖宗!”沈祈嚣道,“距离就是最现实的问题!看不见又摸不着,恋人之间该有的沟通、交流都隔了一层,更别说谈情说爱了,如果这都能撑下来,跟渡劫飞升还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不是早不早恋的问题了!”
陆景如醍醐灌顶!
是了!
距离!
乔以棠都高三了,熬过这一年,南方尤其是羊城这地儿,经济虽发达,但到底文化底蕴是硬伤,没几所大学供得起乔屠屠这尊大佛,就算不出国,只要他往北边走,距离就拉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