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这条胳膊上的伤口消过毒,上了药和绷带之后,丹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奥古斯特是被痛醒的,丹包扎到最后手下完全没有留情。奥古斯特睁眼就看到了一双冷冷冰冰的眼睛。
他呻 吟了一声,试图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撑起自己:“我睡了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丹简单地回答,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奥古斯特想要活动一下受伤的右臂,刚抬起几英寸就被丹按住了:“别动!”他的声音里含着罕见的怒意。
奥古斯特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我只是……”
“别说话。”丹再次打断他。
他只得悻悻地闭了嘴,目光无所事事地飘了一会儿之后落在了丹的眼睛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在酒精炉火光的照耀下,丹的眼珠透着一股深浓的碧色,那簇小小的火苗就跳动在他瞳孔里,仿佛一个拥有自己生命的物体。他的睫毛纤长,是一种极浅淡的金色,奥古斯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秋天的银杏金黄的树叶,那是一种象征生命极致热烈的颜色。
丹把最后一条绷带固定好,抬头:“好了。暂时没有发现感染的迹象。”
奥古斯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神,只觉得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波涛汹涌,好像酝酿着最复杂深沉的情感。
“划伤您的匕首上涂了麻药,药效应该当场就发作了吧?您自己硬撑着走回来也不愿意告诉我一声,让我来接应您吗?”丹的声音很轻。
奥古斯特一时没有回过神,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完全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你说什么?”
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把奥古斯特脸上的疑惑一丝不落的收进了眼里。他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我把药箱收起来。”说完就走出了帐篷。
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奥古斯特昏昏沉沉间又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第二天中午了,雪亮的天光透过帐篷透进来,让他觉得有些刺眼,能零星听到几句从外面传来的说话声。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臂,还有一些刺痛,看来他在路上给自己扎的那几刀还是有点狠。揉了揉脑袋,他慢慢地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丹正在喂狗,手里拿着无线电通讯器说着什么,罗杰斯紧跟在他脚边,尾巴摇得欢快。
“……我知道。伤口不深,这两天我会注意,如果有感染发炎的迹象我会联络基地。好的,那边善后就交给你们了。”说话间他无意中转过头,看见奥古斯特站在帐篷旁边,脸上胡子拉碴,罕见的有些憔悴。
“你醒了。”他走过去。
奥古斯特“唔”了一声,冲他手里的通讯器扬了扬下巴:“基地?”
丹点头:“是希斯中尉,他说海警已经到现场了,您不用担心我们这边的说辞,他们会去接洽。他还说如果您的伤情恶化要及时回基地治疗。”
奥古斯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丹看着他的表情,脑海里掠过希斯不可置信的声音,里面混杂着罕见的焦虑:“……对方联络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对方5个人一个活口不留。我看了他们从现场传回来的照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简直是……。虽然我们跟海警那边合作那么久,这件事不会闹得很大,但是丹,你最好看着他一点,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不敢保证总部那边会不会直接把他调走。”
奥古斯特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怎么?”
丹走到他面前,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你昨晚说你把那些人都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奥古斯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字面意思。”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想您都没有权利——”
“你是在指责我?”奥古斯特打断他。
丹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您曾经问过我,对于死在我手底下的人怎么看,现在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奥古斯特冷笑:“如果你是指昨天那帮人,那我可以说他们罪有应得。”
“因为什么?阿瑟?还是当年的那场意外?是因为这群人所以阿瑟才会死?”
“这与你无关。”奥古斯特的声音真正沉了下去,转身想要绕开他。
“的确与我无关。只不过我认为作为您的士兵,我有权利在我的长官做出应激行为的时候尽到提醒的义务。”
“你什么意思?”奥古斯特猛地回头,一扫脸上的憔悴,眼神冰冷锐利。
“字面意思。”丹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送还给他。
奥古斯特盯紧了丹,一时没有说话。
“我只有一个问题,请您如实的回答我。昨天晚上,您是不是自卫?”丹的声音很慢,一字一顿。
奥古斯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讥诮:“你所谓‘自卫’的定义是什么?”
丹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你可以随便履行你的‘义务’,向基地或者是总部反映,我无所谓。”
奥古斯特说的每一个字都宛如重锤,狠狠地砸在丹身上,他脸色煞白,仍然不屈不挠的挡在奥古斯特面前:“在您质疑我的动机之前,我能不能问一问您的动机?”
奥古斯特停住了脚步,灰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半晌,他笑了起来,语气平静地开口:“很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确实是自卫,也确实是为了阿瑟。如果不是这群杂碎,阿瑟根本不会死。”
沉默。
丹第一次觉得这片雪原反射着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罗杰斯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不安地走到奥古斯特脚边,拱了拱他的小腿。
“我知道了。下一次在您贸然行动之前,我希望能知晓您行动的目的和可能引起的后果,仅仅是作为您的队员和士兵。”丹突兀地开口,说完率先转身离开了。
奥古斯特站在原地,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杰斯见主人没有反应,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身小跑到帐篷旁边,叼起一个墨绿色的什么东西,再一路小跑回奥古斯特身边,献宝一般抬起头。
奥古斯特被它惊动,低头心不在焉地接过它嘴里的东西。绿色的封皮落在雪地上一夜已经有些发软,他认出这是丹平时总拿着写写画画的那个小笔记本。
犹豫了一秒,他翻开了第一页,随即眼睛有些惊讶地瞪大了——上面整整齐齐打满了五线谱的格子,铅笔在上面画下了不同的音符,页面空白处还有一些简陋的信笔涂鸦。
这种记谱法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他手指抚了抚有些陈旧的绿色硬皮,眼神颇有些怀念。
丹把雪橇犬们都打点好之后已经过了中午,这一片地带马上就要进入极夜,白昼几乎只有短短的2、3个小时,此刻太阳正颤巍巍地悬在西方天际,余晖黯淡,暮色已经铺上了他头顶。
他回头看了看,奥古斯特没在外面,应该是回了帐篷。他放轻脚步走回去,透过缝隙往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奥古斯特躺在自己的睡袋里睡熟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确认那人的体温脉搏都正常之后又悄悄地退了出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太阳已经沉沉落下了地平线,天边映着一圈暗沉的金红。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沿海的冰架,视线所及的边缘,能够勉强看到一线窄窄的铁灰色,那是还没有结冰的海面。
起风了,他漫无目的的顺着身后低矮丘陵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抬腕确定方位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日期,显示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降临节。
他的眼神不觉变得有些柔软,先前与奥古斯特争执时的烦躁褪去了些许。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年降临节都象征着圣诞节已经拉开帷幕,家里所有孩子都眼巴巴地掰着手指数日子,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会给每一个孩子做一个刺猬糖球,每天从刺猬的背上摘下一颗糖果,等到所有糖果都吃完的时候,圣诞节也就到了。在北爱尔兰的时候,米娅会在这四周里每周点一支烛台,等到四盏烛光都穿透寒冷漫长的冬夜时,他们会出去吃一顿丰盛的圣诞大餐,犒劳自己一年的工作。
这一路走过来,不想最终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丹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干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了那支一直带在身边的口琴。
第28章
奥古斯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先前吃的抗生素让他觉得头依旧有些昏沉,坐了几秒之后他才慢慢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大脑的反应依然很迟钝,他抬手碰到一旁的桌板时,丹的那个绿皮笔记本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掉了出来,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神柔和下来。
在黑暗中呆坐了半晌,他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一开始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直到分辨出那带着些怀念气息的熟悉旋律,他的肩膀才骤然放松,自言自语道:“Silent night……原来已经快到圣诞节了……”
丹开始吹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完全是下意识的选了这首《Silent night》,直到结束第一段,他才把口琴放下,金属边缘因为常年的触摸已经变得光滑圆润,他目光注视着手里的小玩意,思绪却飘到了远处。
米娅是音乐学院大提琴专业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平时除了带大学里的学生,还在外面带大提琴的私教课。大概因为她的细致耐心,来找她上课的大多是一些上小学的孩子。丹先前有过一些钢琴基础,当初为了执行任务,他们小队的人一致建议让他假装成对大提琴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这样就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接近米娅,他抗议无果之后也只得妥协,在小队到达贝尔法斯特的第二天就去二手琴行买了一把大提琴,敲响了米娅的家门。
米娅是一个很耐心的老师,加上本身性格随和温柔,很快就和丹成了朋友。丹本身在音乐上也有那么点天赋,学了大半年之后,米娅就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义演,他有些好奇,就答应跟着她一起去了。
那是一所郊区的残疾人学校,不止有儿童和青少年,也有一部分成人。丹听学校的负责人介绍说米娅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说是演出,其实更像是一种音乐家和观众之间的交流,她会教小朋友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也会和演奏其他乐器的人一起编排一些常见的曲目。
那天下午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亚麻色头发的8岁小女孩一直拽着米娅的衣角不让她走。小姑娘叫珍妮,在一场车祸里失去了右腿,才刚到这所学校不久。所有人都拿她的执拗没办法之后,米娅变戏法一般从大提琴的琴盒里拿出了一只口琴送给了珍妮,用半小时教了她一首简单的曲子,和她约定下星期一起练习,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那首曲子就是Silent Night。
那天他送米娅回到住处之后,半开玩笑地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乐器是你不会的?”
米娅装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大概……管风琴?你知道,我一直都特别想学那个。”
他差点被呛到,米娅一边忍着笑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其实除了大提琴,我也只会一点基础的钢琴弹唱,口琴是小时候跟我哥哥学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大概是小学3年级左右,每天放学回到家,别的同学都能在外面玩,我却要被关在书房练琴练琴练琴。那个时候刚好学校开放了乐器课,我对口琴这个乐器特别感兴趣,但是我妈妈坚持让我继续练习大提琴。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跟我妈妈大闹了一场,差点把琴摔了,后来我哥哥进来哄我,说他陪我一起练,他学钢琴给我伴奏,我才答应了继续学下去。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哥哥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只口琴,他说他来教我,这样妈妈就不会说什么了。从那天开始,我每天练完大提琴,都会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和我哥哥吹一些简单的口琴曲子。只不过……”她声音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丹仔细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里满是温和的笑意:“那么米娅老师,请问您还愿不愿意再收一个学口琴的学生?”
米娅匆匆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睛,也露出一个笑容:“这位同学,看来你的野心真是不小。”
丹一手放到胸前鞠了一躬:“都怪我的老师太善于启蒙。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再多教我这个学生一门课?”
米娅笑着点了点头。
奥古斯特,其实早在你知道我的存在之前,我就已经认识并且渐渐了解你了。
……
丹叹了口气,把那支口琴收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雪刚要站起身——
“今天是降临节了。”奥古斯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丹被吓了一跳:“你醒了?”
奥古斯特点头:“怎么不吹了?”
丹莫名有种小学生做坏事被家长逮到的尴尬,不自然地转了转头:“我就是打发时间的。”
奥古斯特仔细看了他几秒,眼神闪了闪:“白天的事……对不起。”
丹有些讶异:“什么?”
这下叹气的人变作了奥古斯特:“我承认我在处理阿瑟的事情上方法有些过激。你说的那些话……是希斯让你转达的吧?我没有任何针对谁的意思。总之……抱歉。”
“没关系,是我说话的方式冒犯了。”丹站在暗处,奥古斯特看不清他的眼神,从语气上听不出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