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摸了半分钟,他就找到了窗户漏风的位置。那块胶水好像老化了,向下翻,漏出一条小小的缝隙,冷风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
朝晖盯着那条缝,开始思考。
前些天,他见好多邻居都改装了双层中空窗玻璃,就打听了一下价格,大概一平就要一百块钱。他把家里的玻璃面积做了个估算,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合算。既然他年轻抗冻,那就还是不改装了吧。
思来想去一番,他还是决定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他掀开被子跑下去,从抽屉里找出一卷宽胶带,三下五除二地把那条缝隙贴上了。
不错,“缝缝补补又一年”。朝晖看着不甚美观的胶带,有点满意地想。
他家在三楼,楼下小孩的嬉闹声很容易就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趴在窗边望了一会,发现是一户来走亲戚的人家。
这家人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刚走到单元门口就开始讨论年夜饭要吃什么了——这个要喝可乐,那个要喝雪碧,没一个在讨论正经吃食。
朝晖看着他们打打闹闹进了单元门,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缩回了被子里。
今天是大年三十呢。
上次过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苏琴的状态很差,天天阴沉着脸。他们母子二人听着窗外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吃了一顿静默无言的年夜饭。
虽然过得很压抑,但那毕竟是个还有妈妈的年。
今天,他就要度过人生中第一个无人陪伴的大年三十了。
他窝在被子里,蜷缩着手脚,闭了闭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来。
再睡一会回笼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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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朝晖彻底与被窝说了拜拜。
房间里依旧很冷。江夜市没有集体供暖,有条件的家庭都给自家铺了地暖,当然朝晖并不在其列。朝明红那里得来的钱被他精打细算过了,本来是能供他读到大学的,但他偷偷拿这笔“巨款”把那间肮脏的房子买了下来,剩下的钱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了。
他搓着手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水挂面,趁着面条在沸水中咕嘟作响的时候,还听了一会英语广播。老式收音机刺刺啦啦的,从里面传出来的英文广播却很地道。他一边磕磕绊绊跟读,一边为下午做着打算。
吃完饭先去网吧,然后趁下午六点超市关门之前囤点年货,然后回家包饺子……好得很,完美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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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朝晖出门了。室外的风不大,但冷空气就是无孔不入地往外套里面钻,缠住他的手脚。他把脑袋缩在围巾里,哈着白气,快步朝附近最近的网吧奔去。
网吧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鱼龙混杂,就连过年都不关门,是这片居民区里最有毅力的门店。
朝晖推门进去,大门上的门铃“叮铃”作响。
烟味、汗味、泡面味道被热气裹挟着,劈头盖脸冲着朝晖来了。他一进门就呛咳起来,等好不容易适应了这股怪味,身上就已经咳出一层薄汗了。
网管姐姐画了一个喜庆的妆容,趴在前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连个头都还没窜起来的小孩。
“又来了?”她笑着说。
朝晖点点头:“上机,三个小时。”
但今天女人好像不打算放过朝晖,直起身子,慢慢说:“小弟弟,你没成年吧?身份证给姐姐看看?”
朝晖一愣:“可以前我都是——”
“以前是以前,今天是今天,”女人点了一根纸烟,吸了一口进去,把烟气喷在朝晖脸上,“今天过年,我心情不好,你得出示身份证,还得成年才行。”
朝晖又被二手烟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冒出来了。他站定,带着水汽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里面带着很浓重的情绪。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足足半分钟。
直到有人在里面大喊“网管续费”,女人方才挑挑眉毛,绕出前台,拽着朝晖的小胳膊往里面走。
“最近查得严,没身份证刷不开机子,你要想上网,得专门去楼上的未成年小间,”女人捏着朝晖细瘦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着,“你这个小子古怪得很,新的一年了,小心行事吧,不要跟这里的孩子学坏,不然迟早进少管所。”
路过刚才那个要求续费的大叔时,女人俯下身,把胸前挂着的网管卡在电脑前刷了一下,就行了。网吧里很暖和,女人只穿了一件低胸绒衣,丰满的胸脯顺着重心下降,显得愈发诱人。
朝晖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视线只接触了一下,又面无表情地挪开了,好像无事发生。
那个续费的大叔倒是一直在盯着看,用眼睛狠狠揩油。朝晖看到了他的眼神,胃里稍微泛起恶心。
帮人续完费,女人就拉着朝晖到了二楼的未成年小间。一开门,里面乒乒乓乓的打枪声和兴奋的叫喊声就涌了出来——很多稚嫩的脸庞聚在这间屋子里,玩着时下最热门的网络游戏。
朝晖选了最角落的一台曲面大屏电脑,轻车熟路地开机,然后扭过头盯着女人。女人笑了两声,伸手给他刷卡上机:“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话?”
“我说话,大家不爱听。”朝晖好像渐渐走入变声期了,嗓音有点沙哑,但总体还是好听的少年音。
“真中二,”女人撩了一把头发,发梢染了细碎的深蓝和白色,看起来像混乱的油画,“你今天还是码字?要不要来把游戏?”
“不了,我时间很紧。”朝晖一登录进去,就点开Word文档,开始给中学生杂志写新的投稿,他得靠这个吃饭。
他窝在硕大的电竞椅里,手指灵活地敲击着键盘,像一只乖巧小狐狸。要不是女人认识他很久了,恐怕真的要以为他人畜无害。
女人抱着胳膊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发现朝晖写的还真是正经的文字,像她中学时候读过的作文范文,不由得苦笑一声,拍拍他的椅子,说:“你打字吧,我不打扰你了,三个小时四十五块钱,今天过年,你不用给了。”
说完这些话,女人打算下去继续看店了,可男孩突然说了一句话。
“姐姐,我不会进少管所的。”
“嗯?”女人转身。
朝晖不知何时转过头,眼睛里漆黑一片,“我不会进少管所的,我想当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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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多,朝晖把写好的文章发到了杂志社的征集邮箱里,然后关机,下楼。
他刚刚顺着楼梯绕下去,楼梯边机位上的男人就猛地站起来,然后把泡面摔在了键盘上。
只听见“哗啦”一声,热汤混着泡面渣滓渗到了键盘里。男人大概是喝了酒,大着舌头痛骂游戏里的队友。旁边两个机位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滑着椅子离远了一点。
“网管呢?啊?那小娘们呢?!”男人骂了一通,却只是对着网络上的人虚空对线,让他很没有成就感,就非要拉一个现实的人骂一骂。他想到了网管,大喊着她的名字,让她滚过来。
网吧里闹事的频率可能不比酒吧里少,女人开网吧这么多年,没见过一百也见过五十了。她整理了一下衣领,施施然走过来,站在男人两步远开外,说:“这把键盘600块,你得赔。”
男人一听,怒火随着酒精挥发出来:“你个臭婊子,让你送瓶营养快线你跟聋了似的,现在又上赶着让我赔键盘——”
他居然两步冲上前,直接拽住了女人的脖颈。
网吧众人齐齐惊呼一声,还有好事的大喊了一句:“打网管啦”。一时间,几乎整个网吧的人都乌乌压压站起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女人真的被掐住了喉咙,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她在醉酒男人的手心里挣扎,却挣不过蛮力。一群熟人、陌生人都聚在旁边,把她拢在里面围观,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一只戏耍的猴子。
“砰!!”
一只玻璃酒瓶从男人脑后袭来,直接在脑壳上敲碎了。
众人发出比刚才还激动的叫喊。男人也惨叫一声,一下子松开了手,女人的脖子被松开,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绿色的酒瓶碎在一旁,混杂着淡黄的酒液和暗红的血。
一个“小豆丁”站在人前,手里还握着啤酒瓶破碎的瓶颈,沾了一手的酒。
男人蹲在地上惨叫——他被打破了头。男孩站着,居高临下的。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遮住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但女人抬起头,恰好和他对视了。
女人曾经听网吧的人说过朝晖的事情。几乎人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在学校里把同学打到骨折,没有哪个学生敢跟他搭腔,若不是成绩太好,估计早就被学校劝退了。
恍惚间,女人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男孩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特质。残忍,狠毒。
而也就是这个男孩,刚才还很认真地说要当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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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里有人报了警,但可能警察大年三十也不愿意出警吧,十多分钟了,还没见到有人来。
女人让人去收拾那一地的酒水了,然后她自己收拾收拾领口,拉着朝晖来到了后门。
一出门,朝晖就被冷空气激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女人见他冻得可怜,把自己的羽绒服给他穿上了。
“一会你从这个后门走吧。放心,那个家伙惹事在先,又喝了酒,伤得也不重,顶多就是去医院缝两针,警察不会找到你头上的,你安心过年,”女人又点上了一根烟,“羽绒服你穿回去吧,男女通用的款式,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刚才谢谢你了。”
朝晖没有拒绝这件羽绒服,他裹在帽子的大绒毛里,把一张冻僵的脸衬得更小了。女人还注意到了朝晖的手心,上面有几道还在渗血的小口子,估计是刚才被玻璃渣划出来的。
“姐,你今年多大了?”朝晖有点哆嗦着问。
女人抽了一口烟:“二十一岁。”
朝晖沉默了一会,说:“你看上去有三十岁。”
女人笑了笑,满不在乎朝晖有些不礼貌的评价:“想事情想得多就是容易变老嘛,我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这里——”她拿手一指,把整个网吧都指了一圈:“这个网吧就是我第一个基业,不错吧?”
“挺不错的。”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女人拍拍朝晖的羽绒服,让他走:“不跟你多说了,祝你新年快乐,一切顺遂。以后有钱了就买台电脑,别来网吧打字了,环境不太好……以后,也别打架了。”
“嗯。”朝晖乖巧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冷风中,消失在十字路口。
第81章 番外 大年 2
下午五点五十九分,距离超市关门还有不到一分钟,朝晖几乎是被拥挤的人群推出大门的。他左手提着一小块新鲜猪肉,右手扛着一颗大白菜,手肘上还挂着丁零当啷的促销日用品,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还差点因为地上的冰滑倒,怎么看怎么滑稽。
等他好不容易远离了可怕的人群,站定在街边,大口喘气的时候,一个人从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窜出去几米远,警惕地回头看:“谁?”
拍他肩膀的人是个标准的中年男性,挺着大大的啤酒肚,胡子拉碴,满脸肥油。明明看着还不老,但头发却已经只有稀疏几根了。
朝晖像一只小动物,炸开了满身的绒毛,抿着嘴唇死死盯着他。
男人居然举起空无一物的双手,很和善地说:“小弟弟,我找你有事,我不是坏人。”
“什么事,你说。”朝晖没好气地问,他会一辈子对这种中年男人保持警惕。
男人摆出了一副想说“悄悄话”的表情,凑近了两步,朝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听他俯身贴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男人说的是:“我从网吧跟着你出来的,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玩一场?”
朝晖呼吸都快停滞了,诧异地瞪大眼睛。他一下子想起来,刚才在网吧里,这个男人还盯着网管姐姐的胸口看——原来不是在看网管,而是看他!
“就是玩玩,那种,玩玩,”男人还不知道朝晖早上吃的那碗面条都快吐出来了,还在一股脑地说着,“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 他期许的目光黏在了朝晖的身上,只是被这样看着,朝晖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他舔了一遍。
朝晖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听着男人的“一千块钱”,头晕眼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血液中苏醒了,以心脏为源头,蔓延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身体中最隐秘的地方。熟悉的渴望感涌了上来,让他倍感羞耻,恨不得自绝当场。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多久,朝晖就耳鸣了多久,完全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过了许久,男人住嘴,想听听朝晖的打算。
朝晖抬起头,发着抖,扯着嘴角扯出一个又像笑、又像哭的笑容。
十四岁的朝晖说:“行啊,走,那边不就有个宾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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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半,朝晖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一间窄小的宾馆。这种宾馆既不安全也不卫生,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需要他们的身份证。这里常年住着江夜市的黑户,没准还有从海港那边来的偷渡客,他们就是藏在富贵表象下的虫子,支付着微薄的住宿费,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繁殖下去。
朝晖被迫不及待的男人推进了房间门,被进门的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摔在了床上——这房间太小了,只能放下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