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新民却嘲笑她:"小姐,你要靠这些东西活下去,可别小看了它们。"
扎宁兰忍不住连声干呕。
林志豪低声呵斥他:"小裴,扎宁兰是女孩子,你嘴下留点德。"
裴新民轻轻呼哨一声,他习惯性的,不管林志豪说什么,都不顶嘴,然而这个微小的细节,只有张家男看在眼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来开,那味道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管是什么肉,人,牲畜,还是禽鸟鱼虫,只要烤,总会熟。总会有让人动心的气味。
林志豪和张家男没有二话,他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道理都明白,忍得了一时苦,只要能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忽然之间,张家男心里微微一动,看了裴新民一眼。
扎宁兰蜷缩在角落里,她长这么大,已经是在最险恶最复杂的人群中,是社会的最边缘,却从来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感觉到人类原本隐藏的兽性。
她从来没如此清楚的想到过,眼前这几个人,只要他们高兴,就可以把她撕的粉碎,像这些老鼠一样的被吞进肚子里。
裴新民踩灭了火,他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没有什么可避讳,他知道这个地方的规则:"不想吃没关系,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必竟老鼠肉太少了,填不饱肚子。"他微微一笑,唇红齿白,真是个漂亮的男人"怎么看都是你更丰满一些。"
扎宁兰尖叫一声,抓起烧得焦黑的老鼠肉,发疯似的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哭,满脸泪水。张家男拍着她的肩膀,裴新民却丝豪也不能够同性她,吃老鼠肉就是这么悲惨的事情么?
那么这么多年来,他为了生存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每次想起来,都应该悲痛欲绝?
裴新民只细微的冷笑着。
他冷笑起来的样子,真是令人迷醉。
地下室里烟熏火燎的气味渐渐散开了,几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裴新民,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征兆来,但什么都没有。
屋子是密闭的,只在头顶上有下水通道。暗格子的格局很奇怪,一拉溜十几间屋子,并没有彼此互通的可能性,似乎也没这种必要,裴新民记得,他们除了生意之外,并不说话,也不交流,丧失了语言的能力,这些人唯一有用处的,就只是身体而已,依靠身体,再让身体支撑下去,这是多么可悲而笑的事情。
裴新民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用手去挖墙上的小洞,因为水泥质量不过关,身边的墙壁上布满了蜂巢似的小坑,裴新民像土著居民一样,用这些小洞记住自己在暗格子里的生活,而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格子间的大密秘。
裴新民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墙角边,用手轻扣了几下,发出碰碰的轻响。
张家男耳朵微竖,他是学这一行的,立刻就听出了里面的奥妙:"是空的。"
"以前的那条路彻底堵死,是绝对不可能走得了的。除非我们有粉碎机,当然,我们是没有那种东西的。"
林志豪不说话,他擅长于观察一个人的气色,看到裴新民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就知道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林志豪比任何人都能沉得住气。
他并不追问。
他等。
果然几块石头从墙板上抠出来,后面竟然是一条通道。
几个人目瞪口呆。
"为什么要把通道建在这里?"
这真是一件太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这些格子间--"裴新民顿了一顿"很有可能,以前是给富人家养狗用的。"
他不无恶意的向他们微笑:"所以今天委屈几位,可能要爬一下狗走过的路。"
裴新民和所有出身低微的人一样,对他必须仰望的阶层,本能的怀有敌意,而这种东西在大多数时候是被隐藏起来的,但现在他发现,其实他们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
他们,也有必须要依仗于他的时候。
难免会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心态。
而他们仿佛也并不在乎,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做人首先要学的,就是随时随地的调整自己的身份和心态。
只要走出这里,裴新民你又能得意得了多久呢?
还是说,你打算永远呆在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方?
裴新民打头在最前面。通道极其低窄,几个人必须采取一种跪爬的姿态。这种样子滑稽极了,扎宁兰觉得非常可悲,活下去,跪下来,这两者之间,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有什么关系,嫁给自己不能爱的人好像已经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了,好像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卑微,没有饥饿,没有屈辱,没有她所不能够感受的一切。
但事实上,她感觉不到,而一切都在发生。
归根到底,她其实不过是一朵温室里的花。
通道里非常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林志豪跟在裴新民后面,而张家男在扎宁兰身后,让她处在最中间,以免有什么意外情况,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扎宁兰并没有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男人可以选择保护女人,也可以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把女人推到最前面。
林志豪不能转身,但也尽量的给她创造方便,提醒她哪里有碎石,要当心,扎宁兰明知道他看不到,却还是冲他笑了一笑。不管是小裴,张家男,还是林志豪,他们都是真正的男人。
男人的气概并不是通过枪表现出来的。
通道到了尽头,被一堵砖墙死死的堵住,裴新民回手掏出枪,轰的一声,炸开一个孔洞,他用手把碎砖扒开,隐隐看到一丝光线,火已经蔓延到地下室的三层,从小小的洞口里,就可以窥视到外面烧的火红的墙壁。
裴新民心头一凉,他原以为地下室最多也不过是被压摊,没想到火势竟会这么厉害,他手捂住了洞口,静了一静,低声问后面的几个人:"要怎么办?"
如果闯出去,是一死,那么静守在暗格子间里,也许还能等来救援的人员?
要怎么选择?
亚经贸大厦处在市中心,火势应该很快就会被扑灭,静守未必就没有生机。
林志豪没有说话。
他更习惯把选择题留给别人去做。
扎宁兰也没有说话,责任太大了,她有些无所适从。
张家男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要闯一闯。"
至少我现在还有力气。
至少我还可以动。
我不想让别人来给我生的希望。
我要把这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说:"你们如果不想,那先退回去,暗格子全封闭的结构,应该不会被祸及。"
裴新民轻声说:"我也不要回去。"
他笑了一笑:"死都不想回那种地方。"
扎宁兰轻声应了一句:"我跟着你们。"
林志豪也笑了:"三比一,我还能说什么呢?"
四个人在微弱的光线里相视而笑,一转身,就是熊熊的大火。
B 生死界
有时候裴新民会想,为什么人类会这样的畏惧死亡,究竟死亡意味着什么呢?没有呼吸?没有知觉?还是没有思想?而这一切,不正是最幸福的事情吗?可他仍旧为了活下去,而坚强努力的挣扎着。
墙壁是火热的,烫,让人想起日常煎蛋用的平底锅,而手摸上去,就有烧熟的嫌疑。
扎宁兰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被张家男拽上来,不小心扒了一下墙皮,立刻就冒出了一连串的水泡。
她的手柔软而细致,没有丝毫劳作的痕迹,她缓缓攥紧了手指。
不管是谁留给她的伤痕,只要有一天她能重见天日,只要有这么一天,她就会毫不客气的还回去!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而扎宁兰是江湖中的女人。
她有柔情似水的一面,自然也有凶狠毒辣的一面。
对于得罪过她的人,扎宁兰暗暗的想,她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张家男回手拍了她一下脑袋:"快走,咬牙切齿的干什么?"
扎宁兰气得七窍生烟:"你个禽兽,没看我这儿正酝酿情绪呢。"
"就你......"张家男笑得咧歪了嘴"还真不是我看不起你......"
扎宁兰扑上去抓了他一把,他皮糙肉厚,倒也不怕她半路出家的九阴白骨爪。裴新民看他们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嬉闹,说不出到底是好笑还是想骂人,呵斥一声:"你们两个太闲了吧。"
扎宁兰躲到林志豪身后,把他推到前面去:"他们两个欺负我,你得替我报仇。"
林志豪只是笑,也不出声。
他的笑容非常的温柔,被火光映照着,那本来平淡而轻浅的眉眼,却莫名的让人滋生出许多忧伤的情绪,安静的,仿佛春日里的一首情诗。
扎宁兰讪讪的收回手,很奇怪,林志豪是个不容亵渎的人,她可以跟张家男嬉笑打闹,也可以毫不客气的去调戏小裴,但唯独对林志豪,却有种雾里观花一般的感觉。她想自己可能是有一点点喜欢她,一个女人只有对自己倾慕的人,才会变得不同寻常的拘束起来。
但转念又笑自己,会不会是想得太多了呢?
如果是真的,那也未免太过花心了。
毕竟她还有小裴。
她向裴新民看了一眼,他目视着前方,神色有些凝重,让她忍不住的偷笑。
不管小裴怎么凶她,她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一个有点脆弱的、有点敏感、有点笨的好男人。
她手肘轻顶了下张家男的小腹:"你小子有福气啊。"
张家男轻吁了口气:"那是,劝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义。"
扎宁兰切了一声:"你的情敌又不是我。"
张家男向四周环顾,地下三层,楼梯已经被烧踏了,必须要从其他地方爬上去,而地皮和墙皮都火热的不敢去碰,他们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这个时候谈情说爱,是多么的别俱风情啊。
他把手往裴新民的脖子上一搭,以一种非常亲热的姿态靠着他:"我怎么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裴新民打飞了他的手:"不好意思,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
"有什么关系。"张家男笑得极其无耻"我喜欢你就行了。"
裴新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能这么轻松,他痛恨死亡,痛恨一切跟死亡有关系的事情,人,还有气息,他唯独在这种事上开不起玩笑。
张家男呵呵一笑,拿开了手,不再骚扰他。
几个人转到了楼梯后面的一组储藏间前,裴新民对这里的地型太熟悉了,小时候他们经常沿着楼梯爬上爬下,因而被大厦管理员呵斥,他们是见不得光的,仿佛人体上的疮疤一样的在这个城市里顽强的存在着。他抬起头,看到上面因为楼梯坍塌而露出端倪的屋顶,要从这里爬上去,并不是不可能,只是怀疑这些被火烤酥了的砖墙是不是还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他回头看向张家男:"你托我上去。"
"还是我来吧。"张家男推开他,手扒到墙上,立刻感到了一阵剧痛,他纵身往上,扒住了屋顶。那顶梁已经酥松了,被他用力一坠,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的坠落下来,下面的几个人,避之不及,眼见来势凶猛的巨梁迎面砸下,裴新民手疾眼快,狠推了扎宁兰一把。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眼见她被狠狠的砸在了下面。
扎宁兰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旋即就像溺水的小猫一样尖叫起来。
房梁压在她腰上,半边身体已经被拍得粉碎。而残火燃着了她身上的衣物。裴新民和林志豪七手八脚的扑灭了火,但烤焦的味道却仍旧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这是和木材、钢筋以及混凝土完全不一样的气味。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
刚才还在和他们嘻笑。
扎宁兰的叫声越来越细微。
她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们。
她的手伸向他们。
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裴新民试着想搬起那巨大的梁柱。张家男拦住了他,他灰头土脸但却毫发无伤,虽然裴新民知道这并不能怪他,却还是不想被他的手碰触。
扎宁兰用手抓着地面。指尖和木制的地板间发出尖锐的声音。她秀丽的脸容完全扭曲着。
裴新民在她面前蹲下来。
"杀了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
"小裴......"
她手抓到他手掌上,刺穿了他的掌心。
裴新民摇头,一手捂住脸,他做不到。
张家男从他手里接过了枪。他对准了扎宁兰的额头,指尖颤抖着。
女孩子恐惧的眼神,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地狱里的厉鬼。
来向他讨命。
张家男闭上眼睛,他扣下了搬机。
裴新民啊的大叫了一声,他扑上去,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眼见他的脸色渐渐变了,涨成了血红,却终于是无力的松开手。哭倒在他身上。
小裴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么擅长说谎。
为什么许诺这么轻易,而诺言,却从来都没有人肯信守。
C
爱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是在你几乎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是化学的,然而非理性,人们总想在其中找到逻辑和道理,却最终发现,真正的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窒息,热。
诡异的感觉。
空间很大,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很小,水从烤糊了的墙皮间渗漏下来,墙壁不堪一击,地板仿佛是像皮泥捏制而成的玩具,没有多少可供活动的余地。
几个人小心翼翼的溜着墙根往前走,从脚心处传来的热度,让人很容易的联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裴新民抹了一把汗,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死在这里,太讽刺,像是宿命。张家男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想取得他某种程度的谅解,但没这必要,他还是觉得作呕,这个人手上沾染了扎宁兰的血迹,不干净。
裴新民对于脏的理解很奇怪,跟道义什么的都没有关系,只是出于潜意识的感觉,他甩脱了张家男,但对方执拧着,力气很大,接近于偏执,裴新民看了他一眼,在他的眼瞳里捕捉到痛苦的成份,裴新民终于记起是他拖着扎宁兰离开了大厅,他比一般人都要狠,但或许,也比一般人都要柔软,裴新民在他手上反握了一下,张家男微微的笑了笑。
地下二层要比第三层破坏的程度更厉害,可能是救援队已经开始着手的缘故,烧焦了的土木被水一浇,变成了蜂窝状的结构。林志豪走在后面,他手脚都灼伤的很厉害,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晕红,他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长时间的高热,让他精神也变得有些恍惚。
张家男和裴新民时不时扶他一把,他抱以感激的微笑。火光里他的笑容显得很软弱,张家男心里一动,这个男人,曾与他同城争霸,此时此地,却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真的不能够走出去,如果这几间地下室,就是他们葬身之处--他抬起头,发现裴新民正目不转晴的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张家男抬起手,温柔的拨开了他额前的几缕头发。
从二楼往上走,楼梯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没有其他可供攀登的途径,张家男站上去试了试,距离楼板还有一人高,但脚下颤微微的,像个古稀的老人,让人觉得不可靠。
然而再没有别的办法。
张家男示意裴新民,先把林志豪托上去,林志豪摇了摇头:"还是小裴先上。"
"这有什么好争的,反正不过是个谁先谁后的问题。"张家男笑着拍了拍他。
裴新民暗暗希奇,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忘记他一脸招牌式的笑容。
如此的无耻。
却又奇异的让人感到安心。
两个人的力量托起林志豪并不算很吃力,他抓住墙板,整个人往上一纵。
裴新民感到脚下的地板一阵摇晃。
林志豪已经爬了上去,他向他们伸出手:"快上来,这楼撑不了多久了。"
张家男忽然扯过裴新民。狠狠的吻了他一下。
然后半蹲下身,让他站到自己的肩膀上。
裴新民没有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