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最常见的说法,是多重人格障碍。
所有人都傻住了。
“一般而言,这种病多跟童年的遭遇有关,”年纪最长,看起来威望最高的那位医生说, “不过贺先生以前没有表现出类似的症状,这次发病,也有可能只是一过性的急性症, 通过有效的心理干预配合修养吃药,应该能慢慢缓解。”
至于要多久才能好,究竟能不能痊愈,医生就不肯下确定的判断了。
只有一件事他十分确定, 贺西京肯定不能再当演员了。
“这种职业不适合贺先生,很有可能引起他再次发病。”医生警告道。
然后是一堆药开出来,每天的心理干预, 还有安静修养。
“如果方便的话, 希望在治疗早期黎先生也能留下来, ”医生建议,“他目前只能接受您, 所以医生的心理干预,暂时还需要您的配合。”
黎怀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就连江伊岚那边的邀请,他都暂时推掉。
又过了几天,他的经纪人还打电话来,说是有个综艺节目想要邀请黎怀作为特别嘉宾。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入了电视台的法眼, 黎怀的回答依然是婉拒。
刚开始几天,贺西京的情况相当严重。
他经常半夜醒来,摸索着床边,确认黎怀还在才安心。
黎怀刚开始的时候是住在外间,折腾了几回以后,实在没有办法,请酒店又搬了一张小床放在贺西京的床边。
即使这样也不行,贺西京变得黏黏腻腻,醒来发现黎怀没有在边上,就自觉自动的靠过来,非要抱着他才能睡觉。
有几回黎怀睡熟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贺西京紧紧的抱在怀里。
也只能无奈叹口气。
贺西京的话依然很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算有黎怀哄着劝着,也就是胡乱往嘴里塞几口而已。
每天的心理干预,也进展缓慢。
果不其然,贺西京对黎怀以外的人都很抗拒,既不说话也不搭理,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医生就只能透过黎怀和他聊。
说的话也是乱七八糟,有时候说的是季新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又变成贺西京自己的过去。
黎怀这时候才知道,贺西京的父亲也犯过疯病,在疗养院里住了好久。
难怪那时候他在自己家住了很久。
如今的贺西京,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抱着黎怀,一声不吭,有时盯着他看,有时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夏日》剧组已经彻底杀青,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又过了几天,所有工作人员还有器械都撤干净了。
黄导也回去继续做电影的后期。
贺西京如今的情况对外是严格保密的,黄导只留下那个叫阿五的工作人员帮黎怀跑腿,其他全是贺西京那边的人。
有贺西京的私人医生,重金请过来做干预治疗的心理医生,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助理。
杨助理当起了空中飞人,只偶尔才过来请贺西京签个字。
谁也不知道,贺西京还要多久才能好。
刚开始的时候,身边时时带着一个人,黎怀很不适应。
但不得不说,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其强大的。
很快,他就习惯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被人箍在怀里,吃饭的时候慢慢哄,还有治疗和散步。
日子慢得像一张油画,却并不令人反感。
有一次在治疗室聊天的时候,黎怀随口说出假装恋爱的事情。
所谓的假装恋爱,连一天都没有坚持下去,他其实压根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医生对这个细节却很在意。
“假装恋爱?你们演员是这么演戏的?”年长的医生深深皱着眉头,显然对这种方式很不认可。
黎怀乖乖低头反省。他也知道不妥,所以很快就叫停了。
但是,照着医生的话,这件事很可能一个转折点和诱因。
或许是因为内疚,还有某些黎怀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他对贺西京更耐心了。
这天早上,黎怀又是被贺西京的胳膊憋醒的。
天气早已经转凉,小镇上的清晨透着初秋的寒意,但是黎怀连薄薄的被子都盖不住——谁叫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火炉。
黎怀一动,贺西京就醒了。
他现在就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比一般人慢,黑黝黝的瞳仁像是润着水,定定的看着黎怀。
黎怀对他微笑:“早上好。”
贺西京又迟钝的眨了一下眼睛,才慢吞吞的把脸贴过来,蹭一蹭。
就像某种小动物——就是体积实在太大了。
然后黎怀领着他去盥洗室。
只要黎怀起床,贺西京就像一条大狗一样跟着,还用小指头勾着黎怀的后衣摆,亦步亦趋。
刷牙洗脸,同样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黎怀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更类似于养宠物还是带孩子。
不过大约也很难有这么乖的孩子或者宠物。
贺西京坐在浴室的小凳上,乖乖让黎怀给他整理头发。
一人高的梳妆镜里,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谁都不说话,竟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到了九点钟,新来的助理给两人带了早餐。
今天的菜单是热腾腾的白粥和香喷喷的小笼包。
贺西京坐在桌子边上,孩子一样看着黎怀吃,等到黎怀吃了几口,他就努力的跟黎怀学。
只可惜,胃口还是很小。
过了半天,也就喝了几口白粥,两个包子。
然后就准备去医生的治疗室。
贺西京还是不喜欢出门,不喜欢外头的阳光和空气,但是医生建议病人不能老呆在屋子里不出去。
于是,只能黎怀一步一步领着他走,其他人都不管用。
进入治疗室的时候,贺西京依然躲在黎怀身后,不说话,也不愿看医生。
然后先是医生和黎怀聊,接着又是黎怀哄着贺西京说两句。
大多时候贺西京都不愿开口,也偶尔的,能多说两句。
那些关于贺家零星半点的信息,就是这么问出来的。
但是贺西京也不是完全没有好转。
偶尔,只是偶尔,他好像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季新,不过是他饰演的一个角色。
但是这种时候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沉溺于某种自我编织的幻想之中。
在那个幻想里,他和舒成一直住在小镇上,舒成每天去学校教书,他则开了一家小店。
家里养了一棵琴叶榕,还有一缸金鱼。
鱼是他从门前的小溪里钓到的,因为长得很漂亮,干脆养起来。
即便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贺西京还是坚持着这种幻想。
其实,这些都是电影里的道具布景,有一阵子助理真把琴叶榕和金鱼搬了过来,又被医生坚决拿走了。
“不能放任他老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医生说。
即便如此,贺西京也没什么反应,仿佛那棵琴叶榕还有金鱼,依然放在原地。
做完干预治疗,又是午餐时间。
哄贺西京吃了几小口饭菜,黎怀会带着他出去走一回。
对这个外出活动,贺西京倒是没有丝毫抗拒。
有时候甚至还会快步走几步,察觉到黎怀落后了,又反过手来牵。
酒店前头真的有一条小溪,水清清浅浅,一眼就能望到底。
有时候,贺西京还会站在溪边张望,念叨着再钓一条金鱼回去,给家里那个作伴。
其实,有一件事医生一直很费解。
《夏日》的故事里,季新是一个很坚强倔强的人,就算失去爱人痛彻心扉,也能很好的打理自己的生活,抱着对爱人的回忆一起活下去。
贺西京表现出来的季新,却压根不是这样。
医生认为,这或许是一个突破点,让他重新回归自我。
黎怀也照着医生给他的话术和贺西京聊。
比如暗示对方,自己如果有一天突然离开的话,季新会怎么办。
“我就在这里等你。”贺西京说,“你总会回来的……或者,我就去找你。”
说着这种话的贺西京,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
有时候,黎怀也会极小心的提到死亡。
贺西京忽然说:“黎怀,要是你没了,我撑不下去的。”
黎怀一愣。
“我是谁?”他问贺西京。
贺西京呆了半天,又伸手抱他:“舒成,我喜欢你。”
贺西京唯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喜欢。
一遍遍的,在黎怀耳边说。
就像一张绵绵密密的网,恨不得把黎怀整个人罩起来。
这天傍晚,黄导留下的阿五忽然过来敲门,很高兴的告诉黎怀他终于弄了一大筐螃蟹过来。
秋风起蟹黄肥,凉风温酒,正是吃蟹最好的时节。
黎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向来最喜欢吃蟹,以前小时候外婆怕他伤了肠胃,只肯他每次吃一只,黎怀性子乖,也忍不住含着早就空了的蟹壳蟹脚,吮吸好久才作罢。
后来长大了,没人再管束着,就更加不得了。
螃蟹被一只只捆好,放在大蒸锅里蒸熟了,变得通红,再用蟹八件一点点拆了,沾点黄酒酱料送进嘴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好几天前,他就嘱咐着阿五帮他去找刚出来的蟹,但一定要肥美的才行。
直到今天,阿五才买着满意的,连忙成筐弄了回来。
黎怀忙让酒店大厨帮他处理好了,请大家一起吃。
所有人也过了难得轻松的一天。
就连贺西京看起来也好了不少。
他慢慢用剪刀剪了大鳌下来,然后用腰圆锤敲松蟹壳,打开,再用签子把肉一点点剔出来,最后舀出金黄的蟹黄,玉白的蟹膏,沾了酱,送到黎怀嘴边上。
黎怀顺嘴吃下去。
贺西京就笑,看起来也很高兴的样子,继续拆下一只螃蟹。
他自己拆的螃蟹,自己从来不吃,只等着黎怀喂。
黎怀虽然喜欢吃蟹,但是手脚可没有贺西京这么灵活,照着外婆骂他的话,吃蟹的样子跟个讨饭鬼一样。
但是给贺西京拆的蟹,他难得精细了不少,可惜还是笨手笨脚的,远不如贺西京拆给他的完整。
不过贺西京才不会在乎这个。
每吃一口,就眯着眼睛笑,好像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当天晚上,贺西京的话忽然都变多了。
在越来越凉的晚风里,他紧紧的抱住黎怀,一动不动,絮絮叨叨的说以前的事情。
季新和舒成以前的事情。
然后越说,又越沉默。
最后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边上是对方温热的体温。
黎怀竟然也感觉很舒服。
大约是刚才喝了点黄酒,他的脑子晕乎乎的,身上很热,又被凉风一吹,懒洋洋的顺势靠在贺西京身上。
真是奇怪,他以前最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可是日子就这么过着,竟然也觉得这滋味比他以前想的好多了。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情侣。
就像季新和舒成一样。
这时候,贺西京忽然说:“我其实都知道的。”
“什么?”黎怀的脑子还有点晕。
“……没什么。”贺西京又不说话了。
29. 第 29 章 好转
第二天一早, 贺西京的胃口又开了不少。
他吃得比往常多了不少,黎怀还特地请助理又加了一次量才够。
对去治疗室,也没有那么抗拒了。
又过了几天, 医生建议贺西京可以单独进治疗室了。
刚开始黎怀还要在门口守着,后来也不用了。
黎怀觉得轻松的同时,也有点失落。
然后又觉得好笑,贺西京好转了,他应该觉得开心才对。
天越来越凉, 贺西京的状态也越来越好。
他不再像一条沉默而仓皇的大狗,只能跟在黎怀身后亦步亦趋的行动。
在医生的建议下,黎怀会偶然消失几个小时, 然后是小半天。
后来,哪怕离开一天,贺西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了。
两个人的床又分开,不过依然在一间房里。
贺西京偶尔还会从噩梦中惊醒, 但是不会再主动爬过去。
他只是沉默的坐着,一点点描绘着黎怀的样子,然后重新努力让自己入睡。
也真的能够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