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过年好。”
文爸爸看看文乐,又看看紧着张罗的小姑,眉头一皱。
“谁让你回来的。”
“我。”小姑把一杯热茶放在文乐面前,“我让乐乐回来看奶奶。”
“乐乐回来啦?”屋里传来奶奶的声音。
“奶奶。”文乐避着爸爸的眼神,赶紧起身进屋。奶奶正在床上坐着烤理疗仪,保姆在一旁陪着。
“乐乐好久都没回来了,让奶奶看看。”
几年不见,奶奶苍老了许多,精神头看着也明显不如以前了。
奶奶烤着理疗仪不好动,文乐便坐去奶奶旁边,让奶奶拉着手。
“乐乐瘦啦,没好好吃饭吧?工作忙不忙呀?”奶奶一边问,一边很疼惜地摸着文乐的手。
“不忙。挺好好吃饭的,那天还去吃海鲜自助来着,我吃了四只螃蟹,虾这么大,我吃了十几只。”文乐笑着给奶奶比划。
“吃那些哪儿能吃饱,得多吃肉,啊。”
说着,奶奶摸摸索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包,放在文乐手里。
“奶奶每年都给你备着红包,每年都不见你回来,今年可算回来了。”
“奶奶,我都快三十了,不用压岁钱了。”文乐推辞,却架不住奶奶把红包按在他手里不松手。
“不是压岁钱,这就是红包。给个红包,让我乐乐新的一年吉利,顺利,平安,开心。”
“嗯……”文乐看着奶奶慈祥的笑,不知怎地,鼻子一酸,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尽量自然地撑出一个笑。
“我给您买了个按摩器,我去拿去啊。”
文乐这次回来准备得很周到,给奶奶买了一个足底按摩器,给小姑和小姑父分别买了丝巾和领带,还是情侣款的,给小姑的儿子小涛买了套乐高,给爸爸妈妈买了在北京很有名的茶叶和阿胶。
“做设计的,就是审美好。”小姑把丝巾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十分喜欢。
“小姑喜欢就好。”文乐说,“姑父和小涛呢?”
“他俩在我婆婆家呢。你奶奶晚上熬不了夜,睡得早,等奶奶睡了我再过去。”
大年三十小姑没和丈夫儿子在一起,一个人来奶奶家待着,原因不言而喻。
文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谢谢小姑。”
小姑没说什么,对他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了,吃饭去吧。”
小姑说得对,文乐的爸爸确实没有在奶奶面前对他怎么样。
吃了午饭,文乐小姑他们陪奶奶打了会儿麻将,又包了好几盖帘的饺子,一家人有说有笑,看着还挺其乐融融的。
但文乐很清楚,这其乐融融什么也说明不了——这一整天,除了他刚回来时哪句“谁让你回来的”,他爸爸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晚上九点多,奶奶就要洗漱睡觉了。小姑和文乐一家一起离开奶奶家,直到楼下才各上各车。
和小姑道了别,文乐坐进爸妈的车里,白日间一家人温馨融洽的气氛瞬间就消散殆尽。
文爸爸启动车子,开出小区,向文乐自己家驶去。副驾的文妈妈偶尔会和文爸爸说上句话,但两个人谁也没有去理后排的文乐。
文乐也一直沉默着。
任何闲话在此时都是不合时宜的,但该说的,似乎又不适合在这样仓促又局促的场合下开口。
大概爸妈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文乐想。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文乐家楼下。爸妈下车在前面走着,文乐拎着茶叶和阿胶跟在后面。
进楼,上楼,开门,进屋。直到文爸爸脱掉外套坐去沙发上,才压着眉头,和文乐说了今天见面之后的第二句话。
“你,改了么?”
文爸爸问的是什么,文乐自然是清楚的。他僵硬地站在门口,不敢不立刻回答,也不敢回答得敷衍。
“爸,我这个……改不了的。”
文爸爸仍是那副冷冷的表情不变,沉吟了一下说道:“今天太晚了,你可以在家住一晚,买明天上午的车票回去。”
爸爸的态度并不令文乐意外。尽管取向问题是他们父子关系几近决裂的直接原因,但其实文爸爸对文乐的不满并不仅仅只是取向。
当年文乐考取的是理工科,但却擅自去学了设计。本科毕业后没有考研,更并没有去做爸爸想让他从事的行业,直接进了一家在文爸爸看来是不务正业的广告公司。
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却做一个哪个野鸡培训机构出来都能做的工作,你丢不丢人!
这是爸爸的原话。
但文乐很清楚自己擅长和适合的领域究竟在哪里,第一次在大事上违背了爸爸的意思,坚持了下来。
父子二人的矛盾从这时就开始萌芽,生长,直到文乐出柜,彻底爆发。
从小乖巧听话成绩出众,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儿子,竟变成了让自己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暗地里嘲笑的原因,文爸爸不能接受。
没有什么主见的文妈妈也跟着不能接受。
他的家,不接受他了。
“爸,我想跟你聊聊。”文乐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而淡定,不要像个对待父母无能为力的孩子。
尽管这些年来,他一直也没能改变什么。
文爸爸并不给他任何改变的可能,毕竟在文爸爸眼里,取向这件事就算是先天,就算是正常,他的难堪并不会因此减少几分。
“你改了,再来和我聊,没改,就没有好聊的。”
只要不改,聊什么都是违逆。文爸爸不愿再看见文乐,起身便要回卧室。
“老文。”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文妈妈在一边开了口,“初三是他生日,要不……过了初三再让他走。”
文爸爸脚步不停,进卧室前扔下句回答。
“明天就走。”
卧室门咣当一声关上,客厅里只剩无言的文妈妈,和外套也没来得及脱的文乐。
文妈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卫生间。文乐发了一会儿愣,默默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去了自己的房间。
几年没回来了,房间里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只是被收拾得过分整齐,没有半点生活的气息。
他摘下背包,脱了外套,坐在平整的床上,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他看了看床头,又摸了摸床铺。
床头没有枕头,床上没有被褥,他坐着的,只是一个盖着一块防尘布的席梦思床垫。
“被褥收起来了。我给你铺上。”
文妈妈似乎也刚想起这回事,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翻了几下,动作又停顿下来,似乎在回忆文乐被褥收在哪里。
文乐看着妈妈翻找的背影,用力闭了闭眼,站起身,又拿起外套穿上。
“妈,别忙了,我去住酒店。”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文妈妈回头,眉头皱了皱:“可是你爸说……”
“反正只住一晚,别麻烦了,您帮我跟他解释下。”
说着,文乐拎起背包,一秒钟也不想再多待,径直走到了门口。
桌上还放着他用心挑选过的茶叶和阿胶,文乐走出家门,只觉得自己那期待与父母和解的心情,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33、变故
大年三十,酒店基本没人入住,楼道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
房门咔哒一声,自动落锁。文乐仰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从裤兜里将手机掏了出来。
一直没顾上看微信,这会儿才发现卢景航从下午开始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
卢景航:乐,怎么样?你爸妈没为难你吧?
卢景航:在忙呢?有事找我啊,我不忙。
卢景航:还在忙呢?
卢景航:【图片】
卢景航:看我爸做的年夜饭!
卢景航:没事吧乐。
最后一条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的,文乐看着卢景航微信里那亲亲昵昵的“乐”,想起他妈妈说的那句话。
初三是他生日,过了初三再让他再走。
他。他……
好像自从出了柜,爸妈就没有再亲昵地称呼过自己,这些年僵持下来,自己在那个家里,就只剩下一个“他”字。
既然都是“他”了,何必还要提什么生日。
文乐用手背挡着眼睛,喉结滚了滚,又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按亮了手机。
手机解了锁,直接就是和卢景航的微信聊天框。
LE:我没事,就是一直没顾上看手机。你干嘛呢?
卢景航回得没有特别迅速,十几秒之后,直接叮叮咚咚发来了视频邀请。
文乐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要接,还没按下,手指却又顿住了。
卢景航现在应该在他爸妈家呢吧。好容易过年陪陪爸妈,别分他的心了。
文乐想着,手指划去了拒绝键,然后又给卢景航打了语音过去。
“喂?乐?”卢景航很快就接了起来,“怎么了,不视频么?”
“我家这信号不行,有视频太卡了,就语音吧。”文乐跟他撒了谎。
“哦,好。”卢景航也没有怀疑,“今天怎么样?跟你爸妈吵架了吗?”
“没事,没吵。”
确实也是没吵,他爸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打算给他。
“没事就好。”
文乐没细说过自己和爸妈具体是什么情况,卢景航想当然地觉得没吵架就没大事。
“那你爸妈现在等于是让你进家门了?”
“嗯……”文乐含混应着。
“挺好,慢慢来,能让你进家就离接受不远了。”
卢景航挺替文乐高兴,感觉诸事不顺的文乐总算有件事快要顺了。
“嗯。”文乐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只怕多说多错,谎话露了馅,“你怎么样?年夜饭吃爽了吧?”
卢景航嘿嘿笑:“吃了好多肉。”
“这点小出息。”文乐嘴角微微扬着。
“哎乐……”停了会儿,卢景航问,“你想放炮么?”
“我都行,你想放?”
“嗯,等你回来,咱们上郊区找个地儿放炮吧,想去吗?”
“想去。”文乐不自觉地笑。只要跟他在一起,去哪儿都想去。
“行,那我这两天准备一下,弄点儿炮去。”
这一晚上,卢景航一直把手机攥在手里,文乐一回信,他就迫不及待地钻到自己屋里关上门,拨了他的视频。
文乐没回信的时候担心他不好,这会儿跟文乐聊上了,又忍不住地想见他。
明明早上才刚刚分开。简直魔怔。
“我小时候,过年有时会去乡下看姨姥姥。”
见不着,也没法视频,卢景航不舍得挂电话,就歪在床上,靠着枕头,和文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那时候北京已经不让放炮了,去乡下没人管,随便放。我就揣着一兜炮,和姨姥姥家的哥哥俩人一起,满世界地淘气。
把炮埋在土里头,假装电视里那种爆破场面,要么把炮插蒜里头,炸蒜,把姨姥姥家几挂子蒜都炸烂了。有一回还在路边看见一坨粑粑,你猜怎么着?”
“你不会是……”文乐脑子里浮出不堪的推测。
“就是呗。”卢景航笑,“我把炮插在那坨粑粑里点了,结果捻太短,没跑开,炸了一身的粑粑,臭烘烘地回了家,挨了好一顿胖揍。”
文乐没忍住笑出了声:“真够恶心的。”
“恶心吧,哈哈,我小时候可淘了,一个没看住就上房揭瓦的……”
“景航。”文乐小声叫了一声,打断了卢景航的话。
“嗯?”
“我想你了。”
特别想他,特别是今晚,在这个冷清的酒店里,听着电话里卢景航逗他开心的闲话。
想下一秒就飞回北京去见他。
想得眼眶都发酸。
电话那头的卢景航愣了下,笑意不禁爬了满脸。原来文乐也想他,和自己一样地想。
“什么时候回来?”卢景航语调压了下来,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嗯……”文乐嗯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太自然。他轻咳了一下,草草调整了下情绪,仍是瞒着卢景航:“不知道呢,看情况吧。”
“嗯。回来提前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
“跟谁打电话呢?躲屋里打这么长时间。”
和文乐道了晚安挂了电话,卢景航一出屋,就见妈妈两眼冒着精光,要笑不笑地盯着他。
“没谁,工作的事。”卢景航随便扯了个借口。
“大三十的工什么作,聊工作能聊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卢妈妈哼了一声,一脸不信。
“我怎么就咧到耳朵根了……”卢景航正了正表情,没敢直接回沙发上坐着,一抬脚躲去了卫生间。
他并不是真要瞒着爸妈文乐的事。事实上他已经想好了,今天之后,文乐生日之前,就要跟爸妈开诚布公,好好坦白。
让爸妈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那必然是困难的,爸妈的反应会是震惊,还是愤怒,又或是悲伤,他不敢想象。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含混下去了。
文乐在他心里已经埋得太深,埋得太久了,不知不觉间已经顺着汨汨血流浸入了他的骨肉,再难剥离开来。
事到如今若再继续回避,那对所有人都是一场欺骗,骗了殷殷期待的爸妈,骗了无辜的姑娘,骗了一直在等的文乐。
他不能这么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