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这“梦境世界”到不像是为了专门让老爸复活而出现,反而像是让他特意和范侠重逢才被创造出来似得。
电光火石之间,一点吉光片羽从宁小北的脑中闪过。他眉头一拧,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哎,别闹。”
这边还不等他凝神静思,把那些微的线索整理出来,那边范侠就开始瞎胡闹了。
这小子读书不行,在其他地方却又一股子瞎钻研的精神,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花样,居然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施展开了。
“别……这是凯哥的家里。”
宁小北皱着眉头,嘴唇咬着左手的手背,用手按在范侠的发丝上。
都说人的头发也能反映主人的性格,范侠的头发就是这样,根根竖起,又硬又扎人。每天早上都要用热毛巾捂着,把发丝一点点压下去,然后再涂发泥造型。不然他能一整天就顶着个刺猬头到处走。或者干脆就跟初中高中时代一样,剃个板寸头,毕竟这才是考验美男子的终极发型,宁小北的爹宁建国就非常扛得住,而且扛了一辈子。
范侠并不理他。
怕惊扰到了楼下的老人,更怕让隔壁的凯哥听到,宁小北到后来只得双手捂着嘴巴,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泪珠,呜呜咽咽地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兽低鸣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还是被守在堂屋口的布什听去了,抬起脑袋“嗷呜”叫唤了一声,惹得周围人家院子里的狗也跟着嚎叫起来,听得宁小北差点背过气去。
“怎么样,我就说不会弄脏被褥吧?”
总算一切过去。
从脚趾,到指尖都泛着红色。宁小北失神地看着范侠抬起头,笑得自得。他舔了舔嘴角,喉结滚动,仿佛刚才喝下的是什么澧泉仙酿一般。
宁小北羞得把胳膊肘按在眼睛上,不去看他。
范侠将他的胳膊强行拉了下来,那双漆黑的,仿佛水银丸子似得眼睛,由上而下,用近乎剖开肺腑似得坦诚眼神看着他。
带着青年的一股蛮横,也带着几缕若不细心查看,绝对会忽略掉的悲伤。
“宁小北,你不可以不要我的。将来我们绝对不可以分手……”
范侠担心,受怕。
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消息让他无所适从。
凯哥和彭老师的,丁哲阳和常乐蕴的,还有刚才新鲜出炉的那个,凯哥的初恋的事情,桩桩件件听在范侠的耳朵里,搅得青年的心绪不宁。
他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宁小北修长的脖子上。
他以前常觉得小北的脖子比跳芭蕾舞的女生都来的漂亮,脆弱易折,就是白天鹅的脖子。
他黑色的手背搭上去更是显得黑白分明。
山间的风吹开雾气,月亮露了出来,照在木质窗框上,也印在眼前这副美丽的胸膛和脖颈上。
脆弱的像是块美玉的身躯,是他的,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透明的泪水从眼角流下,落在凝脂般的皮肤上,一颗两颗,越来越多。
“宁小北,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青年勉强自己扯出笑容,却无法止住断了线似得泪珠。
“你不要我的话,我一定会死。我老爸不要我,我老妈不要我,都可以,真的都可以。但你不行,宁小北你不行……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杀了你,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好不好?”
他说着那么狠的话,说他要伤害他,但是那握着脖颈的双手却是如此温柔,不敢多加一分的力。
毕竟那是宁小北啊……
范侠低下头,麦色的肩膀倒映出月光,倒三角形的身材仿佛希腊神话中走出的神祇,或是侍奉宙斯的美少年。
肩膀颤抖着,美而脆弱。
“范侠……范侠……”
漂亮的可以去弹钢琴的十指伸出,环绕在他的肩膀上。
白色和羽毛和黑色的羽毛重叠,此刻他们是一对交颈的黑天鹅和白天鹅,在山中月光铺就成得湖面上相互慰藉。
“我不会背叛你,绝对不会,绝对……”
他轻轻落下一个吻,在范侠的额头上。
————
一墙之隔的窗户边,顾凯歌单腿跨在棕色的雕花窗户外,“咔哒”一声,一朵橘色的花儿在唇边绽放。
他低头看着打火机,摸了摸机身上小羊皮的外壳。
这是年初非典隔离结束那个礼拜,彭越特意去市区给他买的。
那段日子里,学生们最难受是可怕的食堂菜,而对他们这两个老烟枪而言,最难以忍受的买不到烟,更没地方抽烟。
烟瘾上来的时候,就疯狂地缠绵,抵死拥抱,用快|感压制对尼古丁的渴望。
他们本来都以为那是一切的开始,谁会想到居然又是一切的终结呢?
“啧,冷……”
半夜的山风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带着从树丛里吹来的露水和刺骨的寒气。仓促地吸完最后一口烟,顾凯歌急忙伸手关窗户。
一不小心,却把放在窗台上的打火机碰落了下去。
可能是落在了草丛里,或是烂泥地上,悄无声息。
他愣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把窗户关上。
“就这样吧……”
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DDDD
第94章 背后一刀 二更
第二天一早, 大约五点左右,宁小北他们就醒了。
倒不是他们有多自觉,实在是因为太阳一出来, 山里的鸡都叫了,此起彼伏的“喔喔喔”声把范侠都叫蒙了。住在市区里的孩子多少年没有这待遇, 宁小北最后一次听到鸡叫还是住在建德里的时候呢。
等他们两个洗漱完毕,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顾家的三个人都坐在堂屋里等他们好久了。据说顾爸爸都已经下过一次地,把菜都浇过了, 顾妈妈也做好了早饭, 就等他们来吃呢。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两人一边道歉一边落座,不管是宁家还是赵家都没有这个规矩, 让大人等着孩子吃饭的。
“没事儿, 年轻人都是贪睡的。你们老师刚回村里的那两天,也打懒觉呢。”
顾爸爸笑着示意他们快点吃饭。
早饭很简单也很清爽,是白粥, 花卷, 配着咸鸭蛋还有豆腐乳。范侠一口气喝了三碗粥,又吃了两个比他拳头还要大的花卷, 碳水配碳水, 一时快乐无边。
“走,带你们去玩。大岚镇可好玩了, 丹山赤水知道不?神仙飞升的地方,有太上老君的遗迹。”
用完早餐, 顾凯歌就准备尽一下地主之谊了。他跟父母说中午就在外面吃了, 晚上回来吃好点。把家里的那只大鹅杀了, 把鸡也杀了,再弄两条鱼,做几个硬菜。顾妈妈听了不住点头。
“等咱们走的那天,记得塞一千块钱在床垫下头……”
宁小北转过身对范侠说道。
虽然凯哥他们家看着挺富裕,不过都是普通山里人家,这时候又不兴搞什么民宿农家乐什么的,收入毕竟有限……何况凯哥还失业着呢。
“我们先去柿林村,中午就在那里吃饭啊。”
凯哥挺有兴致的,可能很少有朋友到他的家乡来玩,和昨天夜里稍显颓废的样子截然不同,就差没在手上拿一根小旗子挥舞了。
柿林村果然有家家种柿子,虽然已经是冬天了,柿子已经落市。不过那枝头依然有好多没有被及时摘下来的小柿子。
打了霜的橙红色小柿子挂在枝头,就像是一个个小灯笼,看人看着就觉得喜庆。要是等山里落了雪,白雪覆盖在柿子上,配着周围古村落的石墙青瓦,又更显得玲珑剔透,宛如水晶琉璃世界一般了。
他们先在村里游玩,去了纪念沈括的梦溪草堂,又去参观了御碑亭,看惯了江南平原地区的,尤其是苏州地区的粉墙黛瓦,在看到这山里处处用青石堆出来的房子,别有一番趣味。
四明山是座道教名山,据说八仙里那个很不正经的吕洞宾就在这里两次显灵。
一次是想要在两座山之间造一座桥,结果就搞了两个桥墩子,弄了一个半拉子工程,最后搞出了一个“仙人叠岩”的景点。
又一次是吕洞宾住进了当地一个叫做“鹰鸣洞”的山洞,在里面用山泉给人治病,造福乡里,留下了此洞泉水可以治病的传说。
这个传说本身平平无奇,就跟差不多一半的江南名小吃号称自己的代言人是七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一样。
妙就妙在这个“鹰鸣洞”的来历——据说是天界的一只神鹰下凡后途径此地,见到风景绝美,忍不住大为赞叹,结果激动得下巴脱臼,无法返归仙界,只好在这里作了景点。
这传说把宁小北听得差点也没兜住自己的下巴,深深地觉得余姚人民的先祖可能自带幽默基因。他去过那么多景点,听过那么多传说,头一次知道“傍神仙”居然还解释为“通过诽谤神仙来给我家乡增加知名度”的。
爬山涉水了一上午,就早上那点碳水化合物早就被消化掉了。凯哥及时地把他们带进了一家村子里的小餐馆,要了一个二楼包厢,然后三个大男人们开始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农家菜虽然简单,但胜在食材新鲜有机,菜都是现拔的,鱼是现捞的,当地人做饭做菜用的都是茶油,所以特别香,一顿饭吃的范侠大呼过瘾。
吃完饭,喝着服务员送上来的当地名茶“明州茶”,宁小北看着窗外层林尽染,村外小溪潺潺,流过些微带着红色的石板,落尽一片碧绿的水潭中,有些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做“丹山赤水”了。
“老大,这地方真不错,下回我们带舅舅和宁伯伯来吧。”
范侠把脑袋探出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乡间的空气是如此清甜,虽然冷是冷了点,但也越发让人觉得头脑清醒。这里山好水好吃的也好,实在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所以老师是准备在这里养老,不走了?”
宁小北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看着杯中嫩绿的茶叶载沉载浮,开始试探性地问道。
“开了年就走,不能留……留下就是被逼结婚。”
吃完饭,顾凯歌习惯性地往上衣口袋里掏,结果只掏出一包烟来,才想起昨天夜里打火机坠楼之事。
他悻悻地把烟又塞了回去,喝了一口茶。
“就这个月,我妈都不知道逼我多少次了。你们不知道,到了年底,去附近杭州宁波上海上班的孩子们都要回来了,很多人一年回来一次,就是为了相亲。我是受不了这些的,我不想做第二个‘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冷风吹过,宁小北忍不住打了喷嚏,范侠急忙把窗户关上,走到他身后,拉起原来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体贴入微,关爱备至。
“真是‘恩爱’啊……”
顾凯歌语带羡慕地说道。
“彭老师呢?闻老板说他跟你一块走的,那么都没见着他。是去其他的村子写生采风了么?”
宁小北拎了拎衣领,毫不介意地牵起范侠的手,一脸坦然地看着顾凯歌——他们能在旁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表明关系的机会太少了,他愿意抓牢一切有限的机会,来向范侠证明自己对他的心意。
经过昨晚的那一回,宁小北终于明白范侠看似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易碎敏感的心。
他需要安全感,那他就给他安全感——这是作为年长的爱人的心意。
果然范侠非常吃宁小北这一套,虽然口里不说,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彻底出卖了他。要不是介意门口可能还站着服务员,他都想大笑出声了。
“哎呦,我的牙……你们非要在刚失恋的人面前秀恩爱是么?”
顾凯歌假模假样地捂着下巴说道。
“啊?你跟彭老师分手了?那老妖精不是说你们感情好到差点一块殉情么?”
范侠大吃一惊,他再侧过头,看着宁小北一脸淡定的表情,突然觉得一阵委屈,“老大,你早就知道了啊,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宁小北你怎么总这样,什么都知道了就是看穿不说穿。
“我就是觉得老板的话都是漏洞,所以后来才找回去的。”
宁小北轻抚狗头,以示安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举报你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彭老师吧。”
他侧过身,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推论。就好像在说: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晚上月亮那么好,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吧。
顾凯歌的表情先是一愣,两根粗粗的眉毛向中间微微靠拢,单眼皮的却不失迷人风韵,有点韩国男明星味道的眼角向下走了几分,薄薄的嘴角却是往上勾了起来,露出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尴尬表情来。
“宁小北啊宁小北……”
顾凯歌可能觉得自己的这副表情过于难看了些,干脆用手掌将其掩住。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就这样单手捂着脸,一声不吭了好久。久到范侠的内心都开始打鼓的时候,终于把胳膊放了下来。
“没错,是他举报的我。”
“而且,我早就知道了……他在美术室里冲照片的时候,中间离开过一阵子。隔离那会儿我不是也住过里面么,钥匙就一直没还到保卫室去。我进去找他,所以……什么都看到了。”
顾凯歌的眼眶红红的,他站了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外套,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
“走吧,边走别说。屋里太憋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