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爸妈永远是对自己孩子最关心的,很多事和情绪完全瞒不过。
他捋开捂住口鼻的枕头,一头热汗,转眼去看被随意卷进被子的手机。
手机屏幕还亮着,光线幽暗,屏幕图标闪动,如变化莫测的万花筒,将光芒投射到了天花板上。
看到这些光,许愿想起那个故事,那个用什么东西可以将屋子填满的故事。唯有光,能将漆黑的房间照亮。
他划开接听键,是原曜打来的。
“要不要我现在过来?”那头说。
许愿拿被子蒙头,小声道:“不用!我爸妈都睡了。依我看,我爸妈没打我没限制我出门也没让我改志愿,意思是随我便了,他们不管。但我总感觉我爸妈不太想和我说话了,得花点时间消化。”
“那我明天早点过来。行么?”原曜说。
“大后天得去报道了,你行李都收完了吗?”许愿随口问一句。
他们的机票买的晚上的,便宜点,等落地青岛再在机场附近住一宿,第二天去学校。姜瑶说想送原曜去上学,原曜拒绝了,他说沿海城市多发疫情,妈妈还是待在内陆比较安全。
“收完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原曜声音沉沉,带着困倦,“那我先睡,明天七点来找你。”
“七点?”许愿本来想反抗一下,又想到这几天家属院搬迁,那些邻里基本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乒乒乓乓,“行,给我带碗面。”
“好。”
许愿本以为原曜要挂掉电话了,翻个身准备继续陷入失眠状态,只听电话那头喊他:“……愿愿。”
“怎么了?”
每次这个称呼从原曜唇齿间说出来,许愿就头顶过电,像有人用粗粝指腹轻轻揉弄耳后的柔软部分。
“我现在经济不独立,说不上长大成人。等上大学我兼职多赚点钱,明年春节,我带礼物去你家给岚姨许叔拜年。当作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好不好?”原曜语速很慢,像下一秒快要睡着了。
尽管如此,他也一定要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好啊。”许愿笑了,“那我也要兼职!”
“你不用。我赚钱给你花。”原曜说,“你都出婚房了,哪能还让你出钱啊……”
一张脸埋进枕头里,许愿抱着被套一顿笑,笑完了揉揉脸,抬手往手机话筒打了一下,拍出一声响,“快睡觉吧你。”
他话刚说完,那头已经没声儿了。
合上手机,许愿望着因窗外微弱光线而逐渐明晰的天花板,所处空间一片寂静、安逸,如躺在漫天繁星与银河中央。
他一边发呆,一边听耳旁电话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中久违地感受到踏实与心安。
大学会是什么样的,许愿没想过。
未来是怎么样的,他更没想过。
无论过去或是以后,只要原曜在身边,家属院就仿佛还没有拆迁,这片世外桃源仍然存在。
活生生地存在。
凌晨三点,许愿爬起来静坐,看月光洒满了床。他拿过床头上放的两张录取通知书,指腹碾磨过纸张,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是不是真的。
人在深夜总会这样,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录取通知书是原曜放在他这儿的,让他保管好,说出发的时候放书包里,等报道再拿出来,别搞丢了。
许愿打开录取通知书的同时,里面掉落下一些纸张。
这次不再是剪下来的报纸,而是一些高三的缴费单、高考准考证,以及于岚贞和许卫东将剩下的九万块钱汇回给原向阳的单据。
还有原向阳曾经手写了贴在柳城云片糕上的那张纸条——“给小愿的”。
纸条下是许愿那张证件照。
证件照已经被揉得软了,相纸背面有黑色笔迹,还没干就被人用手摸过,墨水晕染开一片浅灰。
照片后,原曜字迹端正,笔力却不似往常遒劲,写得轻飘飘的。
“感谢你。
许我得偿所愿。”
落款时间是在一起那一天。
*
开学前夕,机场。
许愿手里捏着两张机票,一晃哗哗响。登机旅客后的姓名熟悉、好听,曾在心底辗转过千百回。
他们仿佛在做梦。
今晚于岚贞和许卫东加班,都来送不了,许愿只拜托姜瑶把车停在单位门口,跳下车,冲他妈办公的窗口大喊一声,妈我走了!
下一秒,开着灯的那扇窗户打开,身着警服的于岚贞低头朝楼下观望一阵,发去微信:——快滚![微笑/]
然后,她转了两千块钱给许愿,说是断绝母子关系费用。许愿回复,我就值这么点儿钱?!
于岚贞回一句语音,是一声冷笑,还有一句,学费多少钱记得跟我说。
临近开学,机场里许多两大带一小的,基本都是送孩子去念大学的家长,有的人在入关闸口抱着长辈哭,哭得双眼红红;有的人迟迟不进关,趴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边看飞机起降,兴许是有些舍不得这座城市。
他和原曜就不一样了,两人大包小包,脸上带笑,像是参加什么旅行团的。他们站在机场落地窗边以无数民航航班与夜空为背景,照了张相。
拍摄者是姜瑶。
她拍完照,开玩小曼头正理笑说你们俩笑这么欢,一看就是考上好大学的。她还拍拍原曜的肩膀,说,要好好照顾许愿,两家人才能放心。
原曜弯起唇角,“好。”
“阿姨,我也会照顾好原曜的。”许愿迎上原曜“拉倒吧你”的眼神,拿机票往他脸上打一下,打得原曜趁姜瑶不注意,手往许愿屁股上捏一把。
许愿疼得往旁边跳,“你……”
“我什么,”原曜作无辜表情,“我怎么你了?”
许愿:“……”
离登机还有一个半小时,原曜走到一旁人少的空地去,接了原向阳打来的视频电话。他爸行动还有些不便,不方便来送行。
偌大的候机厅,许愿身边认识的人只剩姜瑶了。
他手心全是汗,拎行李拎得掌心一道红痕,正想着要和姜瑶说点儿什么,没想到姜瑶先发制人,喊他:“许愿啊。”
许愿啊。
这三个字,小时候于岚贞无奈又气愤时爱这么喊他。
等他长大点儿了,皮实了,于岚贞极少这么“婉转”地跟他说话,大多是严厉的。这三个字从姜瑶嘴里一出,许愿听出那么点儿柔软与恳求。
“阿姨。”许愿望一眼靠在墙边打视频的原曜,紧张地捏捏衣角。
“原曜这孩子倔,从小都倔,受了苦和伤害喜欢往肚子里咽。你们要互相包容,你也要多跟他讲话,不能冷战。”
姜瑶目光殷切,长叹一口气,“都说孩子是前世来讨债的,可他不一样,他是来还债的。我和他爸欠他很多,我们只能努力还。”
这趟航班是夜航。
飞机在爬升前,关闭了整个舱内的灯光。旅客们闭着眼休息,只剩许愿还睡不着,全程在那儿拿手机看搞笑视频。
许愿一笑,肩膀就抖,原曜脑袋有点儿重,多抖几下还是给他抖醒了。
“什么视频这么好笑?”原曜睁开眼,粗略瞄了几下,弹个脑崩儿给许愿,疼得后者“嗷”一声,“你想当高度近视么,这么黑还看手机?”
“你还不让人笑。”许愿握拳锤他两下,“后天才报道,我们明天去干什么?”
原曜轻声道:“我挂了青医附院的号。”
许愿紧张起来:“你哪儿不舒服?”
“我背全是疤,留着也不好,”原曜靠他肩膀上,用手安抚许愿的手背,让他不那么紧张,“所以……我挑了个离学校最近的医院,挂的皮肤科。祛疤是条超长战线,找近点儿的方便。”
许愿愣住,他记得原曜一直比较抗拒提到那些事。
“我总要重新开始吧,”原曜面容沉静,眼神带笑,“我想站到太阳下。”
像曾经他给临出任务前的原向阳说过那样。
他要站在太阳下。
他要让背后的疤痕变成翅膀。
*
作者有话要说:
愿愿:我要写个简历去海洋馆兼职美男鱼,时薪很高哒。
小原:????不能给别人看半*裸!
愿愿:?游泳不是一样的?
小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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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在每一秒钟里(终章) 你都是我向时间许下的愿望。
飞机落地时, 机舱外是一片蓝黑之景。
与凤凰山脚下的无数个夜晚一般。
那些夜晚,他们看书、复习, 他们将秘密诉说在天台,也将秘密藏在天台。
他们拥抱在一起,呼吸火热,背脊湿漉漉的,黏着汗液,肉*体和灵魂一同交融, 以最直白的方式表达喜欢。
现在的蓝黑,是夜晚的大海。
许愿突然明白了,他在毕业那顿散伙饭听到的歌词,那句“只为了往一片大海”, 并不仅仅是表面含义。
原曜从小所向往的、渴望去探索的, 其实不止是大海, 还是未来。
他从小男孩变成男人, 小帆船变成巨轮,岁月为他装上桅杆,装上甲板, 免他暴雨与风浪。
原曜说得对, 伤疤会变成翅膀, 也会是勋章。
不朽的勋章。
在去航站楼的摆渡车上,许愿困得不行了,原曜站得笔直,手扣住拉环,稍稍把许愿往身前带了带, 低语道:“靠我怀里睡。”
许愿一闻到他身上那股安心的味道, 睡意席卷, 脑袋往前倒,一头栽进原曜怀里,“我眯一会儿。”
“嗯,”原曜抬起头看车内昏暗光线,“到了我叫你。”
夜航结束后的摆渡车太挤,乘客们相拥成沙丁鱼罐头,还都舟车劳顿,犯困,没人会注意到他们。
原曜突然想起那无数个一同坐公交车的夜晚,有次许愿也是这么往他肩膀上靠,笑容灿烂,还特别小心翼翼地,我们现在不是友谊了吧?
随后,公交车驶入隧道,一排排白灯照耀出光圈。
车辆前行,他们仿佛置身于时空隧道。
挺后悔的,原曜当时只说了个“嗯”表示肯定。
如果再给他一次再来的机会,他会像现在这样,勇敢地抱住许愿,再说一句——
当然不是啊。
从一开始就不是。
到了酒店之后,原曜先去卫生间洗澡,许愿靠在床头上刷手机,掐着手算报道时间。
明后两天,哪一天去都行。
许愿想,能在外边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决定后天下午再去学校,把费用缴了名报了再出校玩儿。
现当下可是没疫情的日子,多一天都是恩赐,要抓紧时间,说不定哪天又封校了。
舒京仪特别贴心,在班群里发了大学生报道所需物品清单,让大家报道的时候都买齐,别到了宿舍全懵逼。
舒京仪还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歌。
是许愿选过的那首,《凤凰花开的路口》。
配的文字是:
——此去一程,天高海阔,后会有期。祝同学们前程似锦![握手/]
许愿点了个赞,评论:
你也是!多谢班长一年来的照顾![呲牙/]
舒京仪要去南京念书,班上同学报南京的少,白条说还有点儿担心老好人班长被欺负。
听白条说得这么天真无邪,原曜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说你放心,舒京仪精着,属于杀人不眨眼的。
结果才报道完一两天,舒京仪发来消息,说我晕啊,我t*m又当班长了。
高三一班一众人在班群里狂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曜再次给他添堵,说你看你,操心命。
“到了没?住下没有?酒店定位发一个给我,”
于岚贞打来电话,“记得反锁门,检查检查摄像头。你们俩男孩儿住一起,要小心那种入室抢劫的。”
“妈!”
许愿笑一声,打开扬声器,返回聊天界面给于岚贞发定位,“发给你了。哎没事,我和原曜那么大高个儿的,谁敢大晚上行凶。”
“山东男孩儿都是你们俩那个头的,拽什么啊!”
于岚贞说完,噼里啪啦发来几个短视频,全是她亲自录的,一边录还一边讲解,奈何中年人用手机的摄像技术一般都不太行,摇摇晃晃又不对焦,许愿看得头晕眼花。
视频点开,全是今晚的家属院。
凌乱、嘈杂,真像是即将被废弃的一片无人之境。
明明他们下午去原曜家吃了饭才走的,短短几个小时,那一片十多年未动的街道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愿啊,你看,”视频里于岚贞在讲话,“喏,这些灯,全给绑上了,听说国庆前得拆光,下次你们回来可就看不到咯。”
是那些路灯。
每天目送他们上学,又陪伴他们放学的路灯。
许愿小时候绕着它们疯跑,还看流浪的小狗在灯腿儿下撒尿,看顾远航“砰”一脑袋撞到灯柱子上,哭声震天,阿航妈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以为孩子被路上的车给碾了腿。
冬日昼短夜长,在努力冲刺的那一段难忘时光里,许愿经常跟着原曜天没亮就起床,天没亮就出发去学校。
清晨的北风极冷,沿着校服领口往体内钻,许愿冻得手脚冰凉,原曜总是一言不发,牵过他的手往自己衣服里塞。
许愿问他,你不觉得冰吗?
原曜嘴唇发白,赶紧呼一口气暖暖身子,再点头,说有点。
但仍旧不把许愿的手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