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双面条腿站着,他不觉就咬伤了自己嘴巴里的肉,手指已经用力扣紧了洗手台边缘。
蒋锐恐吓了他一会。见眼前这兔子的屁股后面始终没什么反应,他无趣地收回了那些牙齿:“嘁。没劲。”
他从温明跟前站直起来。
刚才为了更好地展示他漂亮的牙齿,不得不弯下膝盖与温明齐平。
他一口牙又恢复成了正常人类的样子。
而温明的人这才像是从恐惧的水底被打捞出来。他这才重新有了活动身体的能力,有些愠怒地问蒋锐:“这是在干什么?”
蒋锐插着裤袋,脸上的笑容漫不经心。
他说:“老师,我想看尾巴。”
温明相信他这句话说得诚实,只是让人听得直皱眉。
不得不说,像这样乍一下要他抬头和人说话,他还有些不习惯。温明只是一介小小幼师,他没有处理叛逆男高中生的经验。
温明心有余悸。他思索之下,叫他的名字:“蒋锐。”
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你叫蒋锐是吗?”
这名字还是他后来从那只黄毛猴子那打听来的。蒋锐的校服还放在他那里,温明已经洗干净了。
蒋锐那双深灰色的瞳仁看着他的脸,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
温明知道这表示这位大爷愿意听听看自己想说什么的意思。
他刚想开口,蒋锐身后忽然响起周烁疾声厉色的一句:“蒋锐!你在干什么?!”
温明的视线越过这人的肩膀朝外看去,就发现周烁站在厕所门口,距他们几步之外,一张向来平和的圆脸此刻绷得分外严肃。他如临大敌,身体一副防卫状态。
温明忙朝他喊话:“师兄,他没有做什么!”
不,你不懂。
此时的周烁心里已经冷汗如瀑。
他师弟只是个纯洁善良的幼儿园老师,没真正了解过他们恶贯满盈十三中,所以根本不懂眼下情形有多严峻。
周烁交代完工作折回来找温明的,刚赶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可以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了。
好死不死,偏是这个蒋锐。
曾有老师因为在上课时叫醒睡觉的蒋锐,被蒋锐当场抡起身下的椅子就砸了下去。
此时周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循循劝导:“蒋锐,有什么事情要找老师就去办公室谈,只要你肯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老师是不会不听你……”
他不耐烦了。他转过头就暴躁地骂了周烁一句:“你滚不滚?”
周烁明白不能再动。他被一个学生吼得瞬间噤声,面如纸色。
蒋锐刚才的那句话提高了音量。此时他们身处的整个厕所像是刚被惊雷劈过的场景,连某些淅淅沥沥的水声也瞬间停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再动,完全就比拆弹现场还安静。
蒋锐骂完一句,他回过头看温明。
温明愣住,他只见蒋锐这人面色如常,似乎丝毫不觉有异,又像刚才那样对温明重新发了一遍之前的那个音节:“嗯?”
示意他从刚才被打断的那里继续。
温明呆滞地看着蒋锐的脸。
不是态度转变得快,那副暴躁的模样只是他的常态罢了。
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了自己跟蒋锐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好像刚才吼那一句对他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温明一开始原本想说的话是“你的校服还在我那”,但是这一刻,温明颤巍巍地改变主意了。
站在蒋锐面前,温明还是克服不了本性里的惧意。因而他花了一会时间找回自己的声音,对高大的少年说:“……蒋锐,你应该跟老师道歉。”
——告诉孩子做什么是正确的。
蒋锐:“呵。”
温明的灵魂一哆嗦。
蒋锐笑起来。温明听到他嘴里爆了句粗口。
蒋锐的高度可以看到温明身后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一团毛茸茸。但是他才不管谁是谁,他发怒起来是无差别的。
眼见着炮仗就要在自己面前点燃,温明强自镇定地对他说:“不止尾巴,我给你看兔耳朵。”
——给予奖励。使幼儿的行为能够得到正向的反馈。
给蒋锐一个“棒”是没用的。这人他吃兔子。
死亡怒意积蓄中的蒋锐蓦的一顿。
正文 第6章
温明说第二句话时注意了音量,只有蒋锐和他听见。
蒋锐垂下眸子看他,一时没开口。底气不足的温明还在补充:“我的耳朵和其他兔子不一样,很大的。”
他伸手比划了个长度。
“道歉是吧。”
蒋锐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温明抬起头就看着面前的高大身影动了。
蒋锐竟真的转头,朝身后周烁走去。
这凝重的一刻,这个小小的厕所里一整个落针可闻。
然而细听之下还是有一些被压抑了的嘶嘶吸气声的,来自从始至终都在小便池那站着的一排无辜群众。
是反应过来的人纷纷在倒吸冷气。
这是蒋锐?这、是、蒋、锐???
夭寿了!蒋锐要道歉了!!!
那个新来的男老师到底是什么扫黑标兵、除恶圣手?蒋锐他!吃瘪了!
然而到后面蒋锐每靠近的一步,也都让他面前的周烁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周烁紧张地盯着蒋锐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看。他相信即使蒋锐现在手无寸铁,给人徒手开个瓢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围观群众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声沸腾之中。
这事情离谱到就算他们说出去也会被人当场辟谣的程度。但是真的!他的人属实是走过去了!就在现在!
就差两步、一步……众人的瞩目中,蒋锐的背影停下。
他突然猝不及防地抬脚就踹!
“道歉。”
蒋锐说着。他嘴角还带着笑,只是那微笑过分瘆人了,带着他的“道歉”。
那一脚太残暴了,保守估计肋骨都得断两根。
就在看到这一幕时,众人悬起来的心这才齐齐安全地落回原位。
就说嘛,蒋锐还是那个人民群众熟悉的蒋锐。并没有灵异事件发生。
不同于厕所里吃瓜众人的悠闲,蒋锐这边的场面可谓兵荒马乱,鸡犬不宁。电光火石之间,蒋锐的“道歉”到底没有成功落在周烁身上。
该说是感激有隔壁办公室的老师在听到之前的响动后及时赶来支援,以及离蒋锐最近的温明老师眼疾手快地扑上去,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他。
场面混乱,最终演变成这边几个人拉住周烁,那边好几个人拉住蒋锐,齐心协力地把两人分开。
然而周烁老师被这一出吓得不轻。他还没缓过来。
当时那双兽瞳里残忍的凶光还是超过承受一只草食目动物的范围了。
今天这件事情闹得很大。随后保安和教导主任很快赶到事发现场,安抚在场教职员,疏散围观群众。至于罪魁祸首蒋锐,在处分决定下来前被他押去跑操场。
温明全程目瞪口呆。
他陪在周烁身边,内疚地安慰了师兄好一会。
高中生太危险了,他想回幼儿园。
……
楼顶荒芜而空旷。人上来之后,头顶天空一下子变得辽阔,风很大,灰尘很多。在一片开阔视野里唯一的伫立的一栋楼梯房外墙上,有一道垂直爬梯。
温明现在就正在抓紧这副爬梯的铁杆,一步步爬上楼梯房的楼顶。
要不是学校顾忌安全问题常年锁了这里的门,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视野极好的观景台。
尤其是现在落日时分。整个画面像被晕染上一层温柔的橙黄色滤镜,看什么都是温柔的。
温明终于爬到顶了。他露出一个脑袋,一下看到了这个时间本应该出现在操场跑圈的蒋锐的身影。
他给自己做了一阵心理准备,然后才走过去。
“蒋锐。”
过了一会,蒋锐才懒洋洋将脑袋往后仰,敷衍地看了一眼温明。
“干什么?小草莓老师。”
温明:“我到处找你。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他顿了顿,问蒋锐:“你怎么没去校医室?”
蒋锐举起右手,对温明晃了晃。
“校医室有狂犬疫苗吗?”
一只五指张开的大手,虎口处赫然印着两个见血的牙印。
若要说别的伤口还有抵赖的余地的话,这两个标志性的门牙印就是烧成灰了,兔子温明都得承认。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情形兵荒马乱千钧一发,其他老师都是使出全身力气,竭力在拉住人。
而位置最近、救人心切的温明对着蒋锐张嘴就是一口。
也是他当时位置是近水楼台的原因,竟然让他咬到了。
他出息了。他咬了一头狼。
可能狼血壮胆吧。叼了一口狼肉后他如今在蒋锐面前的害怕随之减缓不少。至少声音不抖了,尾巴也不出来了。
蒋锐已经满不在乎地重新转回了头。
落日西融,蒋锐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金红色的天幕。他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看温明,发丝被凉风吹得飘摇,从鼻梁到喉结被镀上一层金线。
温明看着夕阳下少年的轮廓,情不自禁地想感慨。
年轻真好。
温明看看脚下这一地的灰,最终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落座。他在蒋锐身边了蹲下,手放在一对并拢的膝头上。
蒋锐:“滚——”
滚字没能说完全。
因为此时有一只兔子耳朵一不小心拍到了他脸上。“啪”的轻轻一声。
无比柔和的力道,触感更像是摸,是一只微凉的手心的沿着他的嘴唇和下巴一点点抚摸过去,被触碰的地方留下一种虚无的痒。
对面的温明已经抬起了头,抱歉道:“啊,不好意思。”
温明没有骗人,温明头上的一对兔子耳朵确实比其它兔子的还要更大更漂亮。
第一触感像是花瓣。但是兔毛柔滑,手感更加厚软而细腻,一摸就要停不下来。
它们待在青年的头上竟然丝毫没有违和,和主人一样,一种自然天成的柔软漂亮。
温明并不觉得在人前直白地袒露出兔耳朵有什么不对的。小草莓老师惯用的欺骗小朋友的手段罢了。
所有学校应该都有的谈心战术。温明准备好了。
他原本是为了让蒋锐看清楚而微微低着头,等到温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为时已晚。他最后看到是蒋锐面无表情地张着嘴巴的画面,好像在无声地对他说“啊”。
然后他的一只耳朵就被咬了。
温明震惊不已!
兔子耳朵可谓是它们最重要的地方,上面遍布血管和神经,比身体上任何一处都要敏感。
蒋锐叼住了他耳朵的一角。
此时的温明能万分清晰地感觉到他口腔里面的舌头动了动,动作是想把食物转移到后方的臼齿嚼,但是似乎没成功。
反观温明,他耳朵尖尖传来的舌头触感清晰得不可思议。
蒋锐的口腔里的铺天盖地的潮湿软热,到处都会蠕动——温明由内而外地打了个哆嗦。
代入感很强,他现在已经在这头狼的胃里了。
温明声音又开始抖了:“蒋锐!不行!吐出来!……”
因为耳朵在别人嘴里,所以他此时只得低着头并用手去推拒对面蒋锐的肩膀,企图把自己的耳朵给无痛扯出来。
一顿拉扯。
天知道温明有多怕他真的下口,把耳朵嚼吧嚼吧生吞了。
蒋锐最后还是把耳朵呸出口了。
霜白色兔子毛湿哒哒的,柔软的耳朵已经负伤了。上面一圈牙印,犬齿的部位见血了。
温明双手抓着自己的耳朵查看,他说不出话来,欲哭无泪。
不能碰伤口。他十分心痛而珍惜地捧着耳朵摸了又摸。
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耳朵还直立在头顶,负伤的那只软软地耷拉下来,无力地垂落在他脸畔。
温明现在很生气。
要知道,像蒋锐这种如此恶劣的行为,在他们幼儿园那是要被拉去墙角坐五分钟反思椅的!
十分钟!
蒋锐才想笑呢,明明他根本都还没用到牙。就出血了?这么嫩的吗?
温明一生气,对他说话语气也加重了:“这样是不对的!”
蒋锐仿佛没听见。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温明整理了半天自己的耳朵,没有搭腔。
温明冷静下来。他耐心地对这头狼进行谆谆教诲:“蒋锐,你知道兔子的耳朵为什么这么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