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音量压低,两人的距离很近。他便说的花衡乂的名字,而不是除妖局以为的花衡景。
郁槐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嗯了一声。
徐以年没了顾虑,语气也轻快起来:“我的毕业考核不能再拖了,幸好师父这次没训我,回去之后他会帮我跟校长说情,我也得和他一起走。”
郁槐脸上的情绪淡了,须臾后,他像往常一样道:“你吵着要跟来的时候,我以为你直接准备三战了。”
“……我也没这么勇猛吧。”
“确实不能再拖了。”
除妖局的队伍吵吵嚷嚷,他听见了不能纵容、后患无穷之类的字眼,但在唐斐明确态度后,对结果颇有微词的除妖师们相继闭了嘴。
郁槐收回视线,朝徐以年道:“回去吧。”
徐以年没有动。
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不想离开他。
“拜拜。”
他说完转过身,背对着郁槐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咬了下唇。
他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微侧过脸,眼睛偷偷地朝后方瞄去。
郁槐还停留在原地,天色太暗,徐以年没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
花衡乂在做梦。
世界仿佛五颜六色的万花筒,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他梦见了海一样多的亡魂、金色的血祭阵、许愿机和花衡景纯白的亡灵……
有人拥抱他,柔声祝福他自由。
画面跳转,积雪落满了深山,天空是阴郁的灰蓝色,花衡景背对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哥哥!”他想挽留远去的兄长,高声呼喊。
“叫什么呢。”郁槐推门而入,恰好听见他这一声哥,“以前没看出来你有恋兄癖。”
一看见来人,花衡乂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他注意到头顶纯白的天花板。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花衡乂立刻撑着身体坐起来:“我哥呢?”
他起身时的幅度太大,给他输入营养液的针管受到了拉扯,血液倒流,花衡乂却毫无察觉。
“转世了。他的死相太凄惨导致灵魂不完整,十多年过去一直没能转世投胎,我让许愿机用自己的生命重塑了你哥的灵魂,顺便把许愿机也解决了。”
“……”花衡乂颓然倒回病床上。
“手,注意些。”郁槐这才提醒他。
“你哥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转世,你该替他开心才对。他觉得与其两个人都被除妖局追杀,不如让你好好活着。”
“除妖局……”花衡乂重复了一遍,自嘲道,“事到如今,除妖局也不会放过我。”
“的确。外面就有两个看门的,你休息好了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
花衡乂扭过头,面露疑惑。
“你哥让我帮忙,用你五十年的寿命复活了死掉的人。”郁槐说话时放满了语速,“不仅是你杀死的,还有长老院杀死的那些人。”
花衡乂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遮住眼睛,自言自语似的:“我这不是还在给他添麻烦吗……生前被我拴着,死了也要替我操心。”
“他让我转告你,很抱歉用掉了你五十年的寿命。”
花衡乂放下手:“说什么呢,真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知道就好。”郁槐凉飕飕地,“对了,剩下几个长老因为身上突然减少了一万多条人命,这几天正闹着让黑塔减刑。”
花衡乂:“?”
花衡乂:“帮帮忙,郁老板,派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花衡乂又烦躁地闭上眼睛。
“用掉了你的寿命,他很抱歉,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些,说不定等他过完了一辈子你也才刚刚转世,你们就能继续当兄弟了。”
“……”
病房里寂静无声,花衡乂安静了许久。
“谢了,哥们儿。”他压低声音,对郁槐道,“跟你道个歉,我当时真觉得你挺烦的。我知道除妖局没带我走,不仅因为我的寿命复活了那些人,也因为有你帮忙。”
说到这里,花衡乂又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郁槐看向他。
“你从来没想过复活宣夫人吗?”他说完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快速补了句,“当我没问。”
“没有,”郁槐干脆道,“所有的复活术都有代价,如果用那种方式让她回来,她会责怪我不像话。”
“……”
两厢沉默,郁槐问:“以后叫你哪个名字?”
“花衡景吧,我拿了哥哥的名字也算是一种纪念。”花衡乂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升起促狭的笑意,“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没什么能谢你的,就送你个徐以年的小秘密吧。”
病床上的幻妖一脸不怀好意,郁槐失笑:“他有什么秘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屁。”
“在你和徐以年进山之前,我在瑶山布下了大幻术,那个幻术可以抽取闯入者的记忆,我抽了一点你的。”
郁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求生欲让花衡乂抬手比划:“只有一点点!关于埋骨场的!再多的我也看不见了,我把这段记忆做成幻境放给了徐以年。”
郁槐一怔,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闪过几个画面。
“现在想想,他的行为有些反常。”花衡乂回忆,“你俩闹成这样,他在幻境里直接把你抱住了,还割破了手臂给你喝血……你告诉我这种前任在哪找的,我也去找一个。”
想起徐以年滴落的眼泪、眼里藏不住的心疼和难过、还有那双拥抱过来的手……
小骗子。
居然骗他看见了别人。
他一把抓住花衡乂,声音沙哑地追问:“你给他看的哪一段?……他割破手臂时是什么表情?”
某种浓烈的情绪在郁槐眼底蔓延,像是压抑已久而濒临爆发的火山,花衡乂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只觉得心里一悚,浑身寒毛倒竖。
花衡乂顶不住了:“兄弟,你冷静点,我还是个病人。”
郁槐毫不客气:“快点说,不然就把你丢给除妖局。”
“你这算是卸磨杀驴?”花衡乂来不及抗议他的无情,郁槐想到了更有效率的沟通办法:“算了,直接给我看当时的画面。”
花衡乂:“……”
花衡乂心说你还真会奴役人。他无奈地聚集妖力,正想动作,郁槐条件反射皱了下眉,花衡乂立即道:“你别忍不住攻击我啊,我挨你一下真没命了。”
能醒过来,花衡乂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了。幻境施展得很顺利,郁槐的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明,花衡乂看热闹不嫌事大:“来,分析一波。”
郁槐没说话。
他还没从幻境中缓过来,小山般堆积的森森白骨上,徐以年拥抱了他。花衡乂的幻境模拟得很真实,他以第一视觉看完了整场幻境,在咬住徐以年的脖颈时,他能感觉到怀里人瑟缩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轻轻舔舐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又想咬得更深,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痕迹。
埋骨场那两年对他来说无比漫长。那时候他的梦里一半是宣檀惨死的身影,一半是弃他而去的徐以年。前者令他痛苦不堪,后者则如某种生长在潮湿地域的苔藓,从不见阳光的阴暗处孕育出卑劣的欲望。
如果徐以年也在埋骨场就好了。
如果他跟他一样跌落到泥潭里就好了。
谁都别嫌弃谁,他又可以拥抱他、亲吻他,将他据为已有。
他没想到,幻境里的一切都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真正的徐以年甚至更为温柔。
“我觉得,这事有戏。”半天得不到回应,花衡乂索性自己分析,“暂时不谈喜不喜欢,他对你没好感我是不相信的。”
“是不太对……”郁槐喃喃。
重逢以来,两人相处时看似自然,却都有意无意避开了过去的纠葛。徐以年不提,他也不问,只顾当下能有一星半点的慰藉。可事实若和表象相反,对方不仅没放下,还对他有好感……
花衡乂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好心提醒:“你还是收敛点儿,别把人吓跑了。不是我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很恐怖。”
如果徐以年在场,他怀疑郁槐能直接把人锁起来。
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感情。
-
大学校园里,下课铃声打响。
讲师下了讲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时不时能听见讨论游戏和各类八卦的声音。
玩手机的女生欣喜地惊叫一声,赶紧推了推自己的室友:“你看见季季发在微博的公告没有?她说上次417直播抽奖时系统出了故障,最后没人获奖,跟品牌方商量以后,那边决定补偿参与抽奖活动的观众,所有留过言的观众都能终身免费入住云鼎旗下的酒店,房型任选——我一直好想去千重山的度假山庄啊!他家的套间全是网红打卡地,下周放假冲了!”
“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我记得有个很贵的星级酒店……是不是叫明月间?那个也是他家的吧?”室友惊喜道,“确定是留言的观众都有吗,这个补偿也太大气了!”
“真的真的!我都收到微博私信了!”
“我也收到了!我天,这是什么神仙品牌方!幸好当时留言了!”
“不过那晚发生的事情好像都很模糊,我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我也忘了,管他呢……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在截图发朋友圈啊?我也要发!”
第29章 番外
番外:关于两人学生时代的往事
今晚最后一节是副校长的妖族理论。作为一门简单的公选科目,大教室里坐着许多不同年级的学生。铃声还没响,诺大的阶梯教室有些吵闹。徐以年翻了翻自己的课本,想到接下来还要在这里枯坐两个小时,实在觉得索然无味。
他扭头不停地朝窗外看,一刻也不安分,最后干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夏子珩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忍不住问:“不是吧小徐哥,下节课是副校长的,你也敢翘?”
“你懂的,”徐以年给了他一个眼神,“要是点到名,就说我去上厕所了。”
他和夏子珩的座位靠近后门,推开门就能溜出去。徐以年的手刚放上门把,有人先他一步从外拉开了门。走廊的灯光分外明亮,映照着妖族俊美锋利的脸庞,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郁槐的神色柔和下来,没了难以接近的凌厉感。
“你要去哪?”
徐以年没想到会和郁槐撞上,支支吾吾没答上来。夏子珩回头见徐以年还杵在门口,好心提醒:“再不走就打铃了。”
话一说完,正好对上郁槐看过来的目光。
郁槐在枫桥学院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近,他刚知道徐以年的恋爱对象是这位鬼族少主时差点惊掉下巴。
夏子珩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郁槐,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变得迟钝,生硬地把话题扯到徐以年身上:“学长好,来找小徐哥的吗?正好他也要走,你们可以一起了。”
徐以年扭头蹬了夏子珩一眼,恨不得缝住他的嘴。
不知道为什么,徐以年平时逃课早退违规惯了,在郁槐面前却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一对上郁槐似笑非笑的目光更是尴尬到了极点,只能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马上走,马上就去上厕所,一定在打铃之前回来。”
郁槐见他神色局促,给了他个台阶下:“那你快去快回,这节课是我上。”
“啊?”徐以年顾不上被他发现逃课的尴尬,“你上?”
想想也不奇怪,学院的老师们忙不过来时,偶尔会找高年级成绩优异的学生帮忙代课。以郁槐的水平,上一节选修课绰绰有余。
“副校长临时有事,找我代课。”郁槐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下课后别急着走,等我一下。”
接下来两个小时,徐以年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不仅没打瞌睡搞小动作,更是连手机都没看一眼。讲台右侧宽大的投影幕布上,各类千奇百怪的妖族轮番出现,学生们都看得目不转睛,徐以年的眼神却时不时往旁边瞟。看着讲台上郁槐的身影,只觉得平时催眠的理论课也没那么无趣。
时间过得很快,下课铃声响起,郁槐拒绝了几个以问问题为借口要他联系方式的学生,径直朝徐以年走来。
“刚刚没睡着吧?”在他面前,郁槐没了面对其他人的距离感。
徐以年坐得端端正正,听罢立即摇了摇头,就差没把“我很认真”写在脸上。郁槐看着他这副模样,失笑道:“这么给面子啊?”
不等徐以年说话,郁槐凑近他耳边:“周末我生日,邀请了很多人,可能需要你帮帮忙了。”
意识到他说的帮忙是指在生日上假扮情侣,徐以年顿了顿,小声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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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的白雪积在深绿的树冠上,寒风吹开一地落雪,喷泉池边结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与外面天寒地冻的景象不同,山庄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宾客衣着华美,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身上不属于人类的特征。
颜色各异的眸和发、尖利的犬齿、美丽得近乎妖异的面容……无不彰显着他们的身份。猫妖毛茸茸的耳朵竖立起来,狐妖蓬松的尾巴摇来晃去,个别长有双翼的妖怪持着香槟酒杯,放松地舒展开羽翼丰满的翅膀。
徐以年难得见这么多妖怪齐聚一堂,相比之下,枫桥学院的理论课愈发显得枯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