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A明星球员与前亚省最强控球后卫的激战,让球场边多了些观众,不但拿来纸笔帮忙计分,还开赌盘赌谁赢,连卖香肠的阿伯都因为人潮聚集而将摊车骑来停,还烤了几支香肠请国王和余将霆吃。
阿伯夸赞国王咬香肠像在吹长笛一般优雅之馀,也倾诉自己在学时打过篮球校队,看见年轻人大年初一就努力不懈地练球,阿伯深受感召,有冲动想翻倒香肠摊回去找教练哭说他想打球。
可阿伯殊不知两个少年人奋战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他)哥哥。
余将霆将竹签递给阿伯,说了声谢谢,捞起球,重新回到场上。
“下半场建议你把外套脱掉,认真一点跟我打。”
国王也微笑谢谢阿伯,走到余将霆面前卷起袖子。
“不用,这样就好。”
余将霆瞄了眼场边的分数,虽然暂居领先,但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觉得连外套都不脱、从头到尾脸上挂着假笑的金熙晋是刻意放水,把他当小朋友,不肯认真打。
余将霆越想越心浮气躁,下半场开打后,分数也慢慢被追平,场边观众的吆喝声让这场莫名其妙的单挑看起来真有那么一点样子。
而余将霆不知道,金熙晋不是放水,他是——
“怕冷,他很怕冷。”余新伟帮余妈折衣服。“在台北的时候,他带的暖暖包就像恐怖份子的子弹匣一样贴满大衣里面,别人都看不出来,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屏东比较温暖,他应该只穿外套就够了。”
大年初一来家里贺年的亲戚自然不少,优秀的余新伟给自家父母做足了面子后,现在大家都聚集到对门大伯家打牌,只剩他们母子在客厅闲话家常。
余妈对“小金”似乎颇有兴趣,边折衣服,边从余新伟口中探听小金,小金长小金短的,余新伟真的不想去思考小金的长短,本来别别扭扭没怎么说,但一聊到小金的坏话,他不知怎么的来了劲,边俐落地折衣服,边叨叨絮絮小金长短。
“他很烦,但很有人缘,我家楼下的房东奶奶被他收买后,都会帮他开楼下的铁门??一开始我也不想让他来我家,但来着来着就习惯了,觉得有个朋友常来家里走走,也满好的,多亏他,也让我交了其他两个朋友。
“你看得出来他喜欢看漫画吗,他可以一整天宅在家看不停,别人远远看还以为他在读论文的那种气质,爸爸以前都说看漫画不会有出息,我觉得他就是可以证明看漫画的小孩不会走歪的其中一人。
“没有没有,他不正直,妈知道地精吗?电影里会出现的小小只很狡猾的那种??其实他小时候在国外也有被欺负过的样子,可能要奸巧一点比较好生存,可是好像也因为这样,他很能理解别人,很有正义感,有时候很鸡婆??不会,不会可怜,他马上就报复回去了,他就是这种人,不用担心他。”
讲到这里,余新伟笑了下。
“还有还有??”
话在兴头上,他抬头就看见余妈对着他笑。
上了年纪的脸庞看来温柔万分,让回过神的余新伟笑容渐萎,张嘴半天说不出话。他回想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越想越冷汗,眼神飘忽,搬起一旁姑姑带来的一大箱绿枣子站起身。
“我先把这箱搬到厨房。”
“啊,那箱很重耶,妈妈跟你一起搬。”余妈说完就要放下手边的衣服。
“不用啦,交给男人来。”余新伟动两下胸肌逗得余妈笑呵呵。
走进厨房,余新伟蹲下,将枣子放下,呼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余妈摆在餐桌旁的矮书柜。
爸爸的书摆在书房,妈妈的书摆在厨房。
与厨具融在一起的小书柜,塞满叶淑萍的书。
食谱、针织、拼布等等,一本叠着一本。
那些书有一些已经染上油烟与时间的颜色,余新伟小时候最喜欢蹲在这里,偷翻大人的书。那时候觉得妈妈的书都好大人,大人的书都好神秘,现在他也已经是大人了,这些书看起来,依然带着妈妈的念想。
反正爸爸不在。
余新伟蹲着,小指在书上游移,停在怀念的裁缝书上,想把它抽出来,却因为书籍密度太大而有些动弹不得,他驱动二头肌使劲一抽,书是抽出来了,其他书籍也跟着哗啦啦倒下发出一阵声响。
他一声挫赛,赶紧收拾,抬眼就发现书柜里头竟还有第二层。
看着那些放在里侧的书籍,他心跳逐渐加快,手指颤抖着摸上那些印在书背的文字。
《拥抱玫瑰少年》、《亲爱的爸妈,我是同志》、《性别多样化:彩绘性别光谱》、《她是我哥哥》、《性别特质与性倾向的不等式》??
这是什么?
妈妈看的是什么?
余新伟不敢置信,氧气忽然稀薄,厨房天旋地转,他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翻开起皱的书页,满满的红笔记号痕迹。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冲至半空中,再往下坠落狠狠重击他的每一吋肌肤。
余新伟缓缓站起身,身后是叶淑萍站在厨房门口。
“你看见了??”
篮球场上,余将霆与国王还在汗水与呛声中缠斗。
没有人发现,放在篮球架下的iPhone,发出嗡嗡的简讯声,亮起荧幕。
寄件人是Walden,简讯内容只有两个字。
“救我。”
——待续
第二十五章 番外《返乡》四 (完)
传来稻浪与麻将声的小窗背阳。
与平静的年节背景音对比,站在阴暗狭小的厕所里,余新伟抬头看着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颤抖。
“阿伟啊。”
妈妈的叫唤从门外传来,余新伟吓一跳,手机从他手中滑落,临走前还看了他一眼:别了,伙伴。
咚、咚、噗通。
余新伟看着在马桶水中面部朝下载浮载沉的Nogia3310,他无声啊啊啊蹲下,拎起伴他多年的功能机。
3310滴着水,闭着眼,不说话。
“阿伟?”
“啊,喔,嗯!”
“上完厕所到我房里一下嘿。”
“??好。”
余新伟边回答边死命按着开机键,然而任凭他的手速已经快要超越加藤鹰,3310却还是一声不吭。确认手机回天乏术,他双肩一垮,将手机的尸体放在洗手台边,洗洗手,再洗洗脸。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就算这次没有任何人在他身旁。
余新伟深深吐了口气,走出厕所。
爸妈的房间在一楼楼梯旁。房门没关,余新伟硬着头皮踏进去。
叶淑萍坐在床上,脚上放着一个老旧的蛋卷铁盒,她招手示意,要余新伟坐下。
余新伟坐到妈妈面前的藤椅上,眼睛不敢看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对上老师责备的目光便会灰飞烟灭。
余新伟从来不晓得,妈妈从来柔和的双眼如此具有穿透力。
“这里面是你的东西。”
余新伟低着头接过叶淑萍递来的铁盒。
红色的义美蛋卷铁盒上有锈、有旧的痕迹,但没有灰尘。余新伟打开盖子,发现里面躺着几本贴纸簿,几片拼拼,几支铅笔,几个小布偶。
泛黄的收集品,是比起现在要便宜好多但当时却贵重无比的Hollo Kidding。
这些不是都被爸爸丢掉了吗?
余新伟盯着盒子,无法言语。
“那时候妈妈只从垃圾桶捡回来这些,其他有一些都好脏了,想说再买给你,可是你记得吗?过几天后,你就说你不喜欢这些东西了,也不再跟我一起缝东西了,你齁,开始去跑步啦、吃好多饭说要练肌肉、故意去给太阳晒??以前我家阿伟好爱撒娇,喜欢跟在妈妈旁边做东做西??妈妈那时候是想说齁,你可能也是长大了。”
叶淑萍拿来床头上放的老花眼镜,从铁盒里拿出一本贴纸簿翻了翻。
“可是现在想想,好像是你那个同学死掉后,你才开始变成这样的,好像变一个人一样。”
叶淑萍的话让余新伟从指尖开始发冷。
手上的铁盒仿佛是一个千年寒冰,又冻又沉。
他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一说话,所有的武装都会瞬间瓦解。
“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这样一个人,可能齁,连家人都不想要,所以你才会上台北??”
“妈,不是??”他的喉咙是龟裂的土,干得长不出任何生命。
余新伟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太快,他以为还可以再偷偷地多幸福一些日子。
他也以为自己够强壮了,强壮到可以面对一切了,但原来在家人面前,他还是胆小脆弱得不堪一击。
“妈妈从来没听你说过朋友的事情,所以去年知道有小金这个人,我其实是很开心的,妈妈真的很开心??”
叶淑萍把贴纸簿放回铁盒里,将余新伟的手抓来放到自己腿上。
“小金他昨天包给我们的齁,太多了啦,回去时妈妈拿给你,你帮我偷偷还给他,好吗。”
“??”
“昨天半夜,你起床来楼下多翻一件棉被出来,是要给小金盖的齁,你刚刚说他畏寒。”
“??”
“阿伟,你老实跟妈妈说,你跟小金齁??你们在一起,对吗?”
余新伟低着头,眼睛睁大,心跳静止。
耳鸣之中,有个声音清晰无比。
否认吧。
你应该要否认。
妈妈老了、长白头发了、戴上老花眼镜了,为什么还要让她担心。
让她好像在乡里之间抬不起头,让她的人生存在他这么一个缺陷。
他的幸福始终跟他们的幸福有所抵触。
所以要否认。
你应该要否认。
否认金熙晋的一切,也否认自己??
——所以你觉得我让你丢脸?
当国王与男孩的脸浮现在余新伟眼前,脑中纠缠紊乱的思绪如解除咒语的荆棘,向两旁退开,心脏再度微弱地活了过来。
余新伟被驱使般地抬头,看向母亲。
“嗯,我跟他??在一起,妈,我??”
说不下去了,余新伟愣住了。
他看见妈妈的眼睛,原来妈妈的眼睛不是穿透性的射线,只是一双掩在老花眼镜后的泪眼。
一瞬间她就那么伤心地哭泣了,缺氧一般无声哭泣。
余新伟瞬间就后悔了,完完全全。
妈妈的手好像被家与岁月抽干了,小小的,皱皱的。她紧抓着他,把他的手抓得没有感觉。
妈妈决堤的泪水不断滑落,滑过她的皱纹、她的斑,滑过那张历经一甲子风霜的脸,滴到他的小指上。
他终究还是让妈妈哭了。
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昨夜那一桌大红的圆在他眼前应声碎裂,碎了一地。
他就赤脚踏在上面,痛得无法动弹。
余新伟几乎要跪下了,他蹲到妈妈跟前,仰着头,好想说对不起,可是却哑巴一样说不出话。
一想到他爱的人可能就要离他而去,他吓得说不出话。
原来是不是藏一辈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笨到以为坦承一切,就会被读过那些书的妈妈接受,笑笑带过?
费尽全身的力气,余新伟终于张嘴,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个字:
“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娘娘腔又是同性恋,不能回应你们的期望。
你原谅我好吗?
不要不爱我好吗?
他眼眶热着湿着,嘴里咬着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忽然一下重心不稳,余新伟被拥入妈妈的怀里。
一被紧紧抱住,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他双手抖着攀上母亲的背,紧抓着她身上起毛球的冬衣,才像找回自己哽咽的悲伤的甜腻的声音,说:“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是安怎都不跟妈妈说?”
叶淑萍边哭边揍着大儿子宽广的背,越哭越大声。
“我齁,妈妈齁,一想到你那时候忽然变了一个人,想到你那时候自己烦恼、自己承受,又想到你被逼得离开家里,在台北一个人生活,回到家都暗暗的,妈妈想到,就毋甘欸!就毋甘欸!你知道吗?”
叶淑萍脸上的老花眼镜歪了,一手擦着眼泪鼻涕,一手打着余新伟。
“你怎么样都是我的小孩,你怎么样都要跟我说啊!啊你不说出来,妈妈自己在那边猜,也不好受啊!你这憨子有影!”
余新伟只是死命将泪锁在眼眶里,咬紧牙关。
他紧抱着还愿意拥他入怀的人,睁大眼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
照片里,框住的是他们一家四口在花开灿烂的家门前,笑得开怀的旧时光。
“刚刚不是好好的?怎么现在动也不动?”
“你没看见我在用了吗。”
“他没事不会传这种简讯,你难道不晓得?”
“他是我哥我当然知道!”
邻近午饭时间大家都回家吃饭了,四下无人,只有卖香肠的阿伯在旁边抽烟回忆往事。
接到余新伟的简讯已是十分钟前的事。
见余将霆始终发不动他那台老机车,金熙晋一百万个后悔怎么会答应跑到这草长得比人高的地方打球,机车出问题,计程车也叫不到,打余新伟的电话转语音,打他家的电话没人接,而余家两老没有手机。
余新伟现在到底在哪里,他也不晓得。
国王持续打着余新伟不通的电话,烦躁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