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苔目。”余新伟纠正他的发音。
“好吃。”
“你喜欢就好。”
“那我们今天晚餐吃什么?”
余新伟抓紧栏杆,不说话。
不畏任何挑战的Man,如今快要被国王每天的晚餐邀约击溃。
“Walden?”
“能不能让我想一下,我已经不知道要带你吃什么了。”
喔,不高兴?
国王颇有兴致地打量余新伟紧绷的侧脸。
他早就发现余新伟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而且充满防备,像颗一戳就爆的气球。
能够落落大方地应对高层与客户的余新伟,怎么在他面前变得如此紧张、不自在?是敌对意识?还是听说了他空降经理职位的传言,心里排斥?国王摸着耳垂想。
职场上的交际本来就有一条线,在公司要交朋友,就是一场博命赌注,谁也无法保证今天一起笑着聊天打屁的同事,明天不会为了利益捅你一刀。国王也不是非得要与余新伟打好关系,不管个人行为如何,只要不要影响到工作就好。
他大可不必自讨没趣,天天找余新伟聊天吃饭。
只是他人见人爱,很久没有被人讨厌的感觉,不太习惯。
国王笑笑,继续踩在余新伟的线上。
“你想好了吗?”
“??快了。”
快了,快到了,已经二十四楼了。余新伟打定主意今天绝对要拒绝职场霸凌,回家睡觉。
二十五楼。
余新伟还在专注Man之呼吸,眼前毫无预警出现一双勾人的眼睛,靠得很近,审视着他。
“你还好吗?气色不太好。”
余新伟吓一跳,瞬间轻忽了吐息,深深吸了一口大气。
叮,二十六楼到了。
当那口气深深进入他的身体,余新伟翻了个白眼。
他想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今日公司大新闻:余经理疑似因身体不适在电梯里晕倒了。
听说事发当时,总公司的金经理也在现场,也好险他在现场,全公司大概只有金经理抱得动余经理,因为只有雕像才抱得动雕像,虽然一高一低,但那无损古希腊雕像的力与美。
不过据目击者所言,金经理将余经理抱出电梯时,脸色有点奇怪。
那表情像是看见一个小婴儿骑着野狼125在路上狂飙,不可置信中带着一丝凝重。
——待续
第二章
国王环臂坐在沙发上,看着缩在角落、背对他的男人。
“Walden。”
男人的背影不动如山。
“我想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男人没回话,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人,整个人像只被剃光毛的拉布拉多,自闭,可怜。
时钟滴答滴答,国王渐渐感到焦虑难耐,就算脾气再好、沉稳如他,也不由得大声起来:“Walden!过来!”
余新伟浑身一震,怯怯回头,眼角带着一点亮亮的小眼泪。
那脆弱的表情,看得国王一愣一愣。
他真的不知道余新伟是怎么了。
或是说,早上在电梯里,忽然面色潮红、咬着小指向他冲撞过来的余新伟是怎么了。
电梯里陡然炸开的粉红风暴让国王感受到生命危险,下意识手刀一抬,往余新伟的脑干砍去,然后余新伟就晕倒了。
国王醒悟过来深知自己下手太重,匆忙将他抱到会议室里的沙发上,同事纷纷站在门外围观,国王蹲着的角度正好帮余新伟挡住同事们好奇的视线。
余新伟翘着小指的右手掩盖在额上,呼吸急促,不断呓语:“快,让我回家??我要回家??回家家??”
他的声音带着鼻音与娇弱,听得国王脸色发青,眉头越攒越紧,眼角馀光瞥见有同事靠近,赶忙捂住余新伟的嘴。
太不对劲了,这会不会是个什么流行疾病,会不会构成公共卫生问题。本来要送余新伟去急诊,但拗不过催魂般的回家请求,国王赶忙跟公司告假——高层告假如同用吸管插养乐多一样容易——跟行政要了余新伟家的地址,搭计程车送他回家。
一回到租屋处,余新伟马上全身软Q地脱离国王的搀扶,鞋子乱踢、跌跌撞撞进入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国王犹豫了一下,跟了过去,然后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顺着窗外柔和的阳光,国王看清了那个房间,还有倒在房间中央、安稳熟睡的男人。
他静静看了十秒钟,默默将门关上,再打开,人事物没变,再关上,再打开,还是没变。
关上门,国王史无前例地感到一阵晕眩。
他脸色阴沉,坐到余新伟家的沙发上,手抵着下巴,成为罗丹的〈沉思者〉,动也不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下午五点,余新伟睡饱饱,一脸幸福地打着哈欠从房间走出来,不慎与客厅的沉思者对上眼,宛若冻结的时间才又开始运转。
此刻,国王皱眉瞪着恭敬跪坐到前方却还是盯着地板看的余新伟,烦躁地说:“坐上来,不要跪在那。”
国王强硬的语气让他畏惧,余新伟只得乖乖照做。
“不是坐我腿上!”国王忍不住又吼。
余新伟赶忙从国王的大腿上滚到一旁坐好。
见余新伟顶着一头睡乱了发,畏畏缩缩的,像只饱受惊吓的大型动物,跟平常在公司的形象截然不同,国王忍不住放轻声调。
“听我说,我没有要对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去追问你那间??充满粉红色的房间。”见余新伟一抖,国王接着道:“我只是想要了解,你今天早上在电梯里是怎么了,还有你对我的态度是怎么一回事。”
除去他个人私心,身为总公司的经理兼此次品牌专案的监督,实在有必要了解分公司的重要主管到底有什么状况。
像余新伟这样猛爆性的??攻击行为,很常出现吗?在密闭空间待太久会发作?还有为什么今天能在电梯里看见漫天的粉红色?
国王匪夷所思,对自己的视网膜成像功能产生怀疑。
余新伟还是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因为就连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搞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不是好事,是不能给别人看到的事。
但今天国王看见了,这是最糟糕的事了。余新伟懊悔不已。
“余经理?”国王顿失耐性,语带威胁。
余新伟咬咬牙,沙哑地开口:“我觉得,我,我可能是,中邪。”
不知道怎么解释的事,就推给中邪,反正谁也无法解释中邪。
“中邪?”国王疑惑重复。
“对,中邪,卡阴,我妈都念做‘着猴’,简单来说,是被不好的东西缠上??我今天在电梯里应该是中邪了。”
“??为什么你会中邪?”
“不知道,这发生得很突然,听说那台电梯以前出过事,不干净。”在心里对打扫的阿桑说对不起,余新伟抹抹额头上的汗,他不擅长撒谎,眼神左右飘忽。
“喔,原来是中邪啊。”
听国王的语气似乎已经释怀,余新伟面露开心,岂料一抬头就被一只手紧紧掐住双颊。
“我不喜欢人家骗我。”
阴沉的脸凑近他,那股专属国王的Man气也趁机钻进余新伟的鼻腔。
职场的交际线已经被国王抛诸脑后,此时他满腔无名火。
如果余新伟认为可以用一句“着猴”随便蒙混过去,就是当他三岁小朋友。
这就是分公司人人称赞的余经理?这就是当初自己以为的稀有动物?从事品牌工作的国王,生平最厌恶不实的内在。商业品牌经营并非骗术,而是宣扬主体价值的沟通方法。
忿忿瞪着余新伟,几秒后,国王像触电一样,猛地放手。
他又看见了,余新伟周身飘出的粉红色,而且余新伟的表情??国王站起身,后退几步。
等到国王远离,气没这么浓了,余新伟才又回神,迷濛双眼聚焦的同时,他看清了国王惊愕的表情,心底崩落了一角,像在梦里踩空。
难堪、自卑、羞耻如雪片般朝他飞来,一层层盖在他脸上,呼吸困难。
余新伟低下头,压着自己颤抖的小指,胸膛不住起伏。
他为什么得忍受这些?
他有去惹谁吗?
他有去害谁吗?
余新伟眼眶发热,低声说:“都是你害的??”
“什么?”国王皱眉。
余新伟抬头,眼里的怨怼看得国王又是一愣。
“都是你害的!”余新伟的防卫机制让他抱着被解雇的决心,逐渐大声起来。“你为什么要逼我?你知道在你身旁,我压力很大吗?”
国王被吼得一阵莫名其妙:“我哪里给你压力?吃个饭有什么压力?”
余新伟破口大骂:“你还装傻!”
“什么?傻?”国王差点破音,想不到这个字眼有一天会用在自己身上。
“你的气啊!你的Man气!”余新伟泄洪般地歇斯底里吼叫:“你知道你的Man气很重、很刺人吗?你知道我有多努力要对抗你那股气吗,工作就算了,连下班假日还要跟你待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我很累!你只会Walden我们今天吃什么、Walden我们要去哪里玩,一直Walden、Walden叫,我叫Walden又不叫Google??还每次都对我??笑得这么好看??”最后几个字隐没在哽咽里,让人听不清楚。
余新伟想起过去的努力,为了当个Man他吃尽多少苦头、错过多少欢笑、抛弃多少自我,现在横空出世一个白目矮仔冬瓜(人在歇斯底里时也容易用词失礼)害他破功,他怎么能不生气、不委屈。
余新伟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说他爸总是训诫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同事面前哭就是丢人,就是自毁前程。
但他还是哭了,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化成眼泪,被长长的睫毛眨落。余新伟像个拔河落败的高中男生,哭得很伤心很不甘心,他不断用手臂抹去眼泪,还死死瞪视敌方,只是那翘起的小指让他的动作平添几分秀气。
别哭,别哭,别翘,别翘,没出息,打你,打你这不听话的。余新伟边哭,边教训自己的小拇指。
国王的意识已陷入异世界,他只能直愣愣盯着那个余经理。
打从国王有记忆以来,他走到哪都是众人焦点万人爱戴,他从没让人这样没头没脑地指责过。
他完全听不懂余新伟说的“面气”是什么,他不喜欢吃面,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用过闻起来像面的香水。
国王嗅了嗅身上,确认没有任何余新伟说的面气。说老实话,他是可以立刻走人,无论两人之间关系如何,本来总公司与分公司的职员交流就不多,不要影响公事就好,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个欺压良家妇女的坏蛋,莫名愧疚。
“大不了以后不找你吃晚餐了,可以吧??看你这么讨厌我。”
余新伟边哭边反驳:“我没有讨厌你!”
“那是怎样啊??”国王无力地蹲下,搔搔头。
看着脆弱可怜的余新伟,他生硬地说:“别哭了。”
余新伟哭得正舒服,他已经认定自己会被离职,于是他放胆哭,哭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哭到国王额际冒出一条青筋。
国王走回沙发上,用力在余新伟身边坐下,命令他:“别哭了!”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家!我要哭!”
国王闭上眼,他自认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但此时耳边尽是余新伟仿佛永远不会停播的如泣如诉,他的耐性忽然不堪一击。国王握握拳,最后还是受不了地伸手,猛然揽过余新伟的头,往自己怀里压。
“叫你别哭了!”
国王不顾余新伟的挣扎,靠在椅背上,将高壮的男人死压在怀里,咬牙眺望远方,脸上是社会人士不该有的幼稚赌气。
什么面气,就让你闻闻什么面气!
过了一会,怀里的人没有想像中的抵死不从,反而逐渐平复下来。
莫非自己身上真有什么面气?
国王狐疑地正想放开余新伟,就听见怀里的男人吸吸鼻涕,软软说了一句:“讨厌,你坏。”
一瞬间,国王全身的鸡皮疙瘩玩起了波浪舞。
欢迎来到“讨厌,你坏”说文解字小教室。
你知道吗,“讨厌,你坏”这句话,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常见,为了不给人做作的印象,这句话在现代已逐渐演变为:“干,你很贱耶。”
例如Allen常用不标准的中文骂国王:“干,尼很贱爷。”
这样学会了吗,一起跟老师复习一遍:“讨厌,你坏。”
国王从说文解字小教室回到现实,两眼放空。
没事,这没什么,这句话很正常,没什么。
怀中人开始用头左右磨蹭他的胸膛,国王没有其他动作,任鸡皮疙瘩自由发挥。
他们就这么平静依偎了好一阵子。
这样很和平,比又哭又骂好太多。国王听着余新伟浅浅的呼吸还有吸鼻涕的声音,已经放弃逻辑思考。
两人靠得很近,他才发现怀里温暖的男人身上有股清香,不是香水味,是洗衣精融合阳光的味道,软软暖暖的,非常好闻。
闻着闻着,饱受惊吓的国王竟有点昏昏欲睡,眼皮很重,他的头一点一点的,最后头一歪,就这么靠着余新伟睡去。
当国王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换上沉沉黑幕,楼下有机车经过的声音,简洁的室内灯光明亮。他恍神几秒,一个惊醒,撑手跳起。
盖在他身上的粉红毯子顺势滑落脚边,国王捡起一看,上头有一只Hollo Kidding在对他说“是在哈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