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伟低头掩饰落寞。
这种客套邀约,职场上多得是,绝大多数的藏词是你来不来都所谓,意思意思约一下而已。
他不会不晓得,不会不识相。
压下心头冒出的一点失望,他缓缓摇头:“我那天有事了。”
“喔?”国王慢慢地道:“有约了?”
“嗯。”
“你跟??”
“欸,两位经理站在厕所门口做什么?”
小林的出现中断他们的谈话,余新伟胶着的双脚像解除了魔咒,他快步踏进洗手间,迳自走入他常用的隔间。
听见余新伟落锁,小林站在小便斗前,小声地说:“兄弟,我敢说,今天的余经理有点怪,你怎么想?”
“是有一点,嘿,就叫你别这么甩了,听不懂鸡鸡话?”
无视小林跟他兄弟的对话,余新伟坐到马桶盖上,双手止不住颤抖。
他想过了,国王不再烦他的各种原因他都想过了。
他只是不想去想,或许是国王觉得他恶心了。
不要难过。
他早该明白,人就是这样。
起初对一个对象感兴趣,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接近对方,试图了解什么是真实的他、私底下的他、平常时候的他,就算已经被警告过别再接近了,却还是被新鲜的好奇心驱使,依然故我,不懂退后。
一旦发现对方不如所愿或不符理想,便投射落空,陡然产生厌恶与失望。
你跟我想的不一样。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需要经营,因为世界需要虚伪的和平。
因为这个世界只对特定的对象温柔,因为他不想让别人怀着有色眼光来检视他的工作与生活。
他早就明白,以真实的自我面对他人是很恐怖的,身体会受伤,心也会受伤。
并不是,并不是全世界都得认可你、接受你,也别央求他人不要责怪你或伤害你,更别觉得委屈或他人对不起你,他人有他人的理所当然,你要自己坚强,余新伟,你得靠自己,你一直都是靠自己,不是吗。
是他太天真,让国王看见他、看见他的房间、看见他的小指。
是他太天真,以为国王能看见他。
他以为他不一样。
余新伟用卫生纸压住眼睛,明明没有大便却冲了两次水,只是为了压住哽咽。
哭泣不能被任何人听见,尤其是在这里,职场上多的是要对你落井下石以及说你闲话的人,更何况他是个Man、是个男人。
他不被允许哭泣。
不要哭,不哭。
余新伟双目爆睁抿嘴憋哭,没过三秒,又像防洪失败的破裂水坝,泪眼汪汪,呜的一声继续泄洪。
而有时候偷偷流泪反而比放声哭号还要煞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余新伟才终于从哭泣惯性定律中的“悲从中来停不下来”进入“愣怔发呆吸鼻涕”。
擤完最后一批鼻涕,待脑袋稍微冷却,站起身走出隔间,到洗手台前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眼睛肿、鼻子红、头发乱,狼狈不堪,一点都不Man。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余新伟抹脸。
不过就是一个同事,一个临时的同事,一个终究会回总公司的同事,何必难过。
连认识很久的朋友都会莫名疏远,兄弟会反目,夫妻也可能一夜成仇,何况他们认识不久,也称不上是“好”朋友。
一开始对你好的人不会是永远的好。
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国王疏远他,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
这样也好,再也没人烦他,没人缠着他聊怪问题,没人硬要挤在他家,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恢复到从前而已。他终于可以在白天好好工作,晚上回家专心做Be a Man的功课。
一个人很好,打从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每个人都该是一个人就可以很好。
不要在意,没关系,至少他没有把你的丑态说出去,还算是只有义气的地精;他不理你,你也不要理他,这样就不会受伤。
等专案结束,国王就会离开,所以有没有要当朋友都没差,别这么情绪化,公事公办。
Be a Man,余新伟,Be a Man。
余新伟舒口气,架好心理建设,整整领口,挺直腰杆,握拳用力“嗯哼”了一声,勉强爆出点气护身,大步走出厕所。
午休时间,职员们外出觅食,厕所这条走廊又特别偏僻,余新伟索性唱起歌来给自己打气。
“扎稳你的步履,内心要坚定!开阔你的胸襟,求胜要决心!胆小又害怕,心乱如麻!你惊慌,茫然无助!要成为!男子汉!不认输──”
拐个弯,热血又带鼻音的歌声戛然终止,他维持大步流星的豪迈姿势,张嘴看着眼前靠墙环臂的男人。
“好久。”国王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国王还在这里,刚才临时搭建的心理建设如同不堪一震的违章建筑,瞬间坍塌。余新伟不自觉缩起肩膀,退后几步。
注意到余新伟的脸,国王皱眉。
“你哭了?”
“没有,是、是隐形眼镜跑掉。”余新伟用手臂遮住脸。
要帮你看一下吗?国王勾起嘴角,走近他,拨开他的手,不顾他的挣扎硬是就近观察他的表情——这样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国王只是盯着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余新伟,心脏又泛起一阵不寻常的麻痒,他撇开头,看向一旁的绿色的盆栽。
余新伟放下手,也侧头盯着盆栽。
这株长期受人忽略的盆栽先后承受两人的视线,显得有些娇羞不安。
静谧的走廊,不同于以往的尴尬横亘在两人之间,这次是余新伟先开口:“没事的话,我、我还要回信给客户,先这样。”
急于逃离现场的余新伟从国王身旁走过,没想到手臂却突然被抓住,他睁大眼睛看着国王的脸近在咫尺。
“Walden,你??”
国王微微抬眼。
“圣诞夜,跟谁约了?”
低低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余新伟却感受到国王异常强烈的Man气沿着手臂攀爬而上。
他慌忙地甩开国王的手,压着无助的小指,心乱如麻。
他不懂国王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即便问了,他圣诞节还是得一个人过;即便问了,他们依然不会是朋友。
余新伟被动地承受国王的扰乱,他感到不解,甚至开始生气。难过与怒气交叉感染,让他口不择言起来:“跟一个很重要的对象,不多话、不烦人,不、不是同性恋,反正不关你的事──喝!”
吼到一半,国王瞬间Man气炸裂,余新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抖抖抖地贴住墙,连盆栽的叶子都枯黄了几片。
“Walden??”
犹如从暗夜森林里传来的阴沉呼唤,迫使余新伟肾上腺素激发,健壮的小腿肌启动逃生装置,连助跑都不用,一溜烟冲得不见人影。
见那只巨兔一下跑不见,国王站在原地,Man气骤降。
他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一点掌握到面气的诀窍了??
但或许也用不到了。
走回办公室,国王没什么食欲,索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来一个卷宗夹开始看,看一看,又站起来,走到窗边,右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旁的办公椅。
圣诞夜有约,还是跟很重要的对象??谁。
跟海报有关?
别想了。
可是Walden明明说过他没有朋友,而且Walden刚刚在哭??为什么?
越想越烦,国王手上的速度也越转越快,让办公椅的转速趋近光速。
“国王,别转了,我想吐??”
耳边传来Allen干呕的声音,国王才停下手,嫌弃地看着好像原本就坐在办公椅上、捧着池上便当的Allen。
“你在干么不出声?”
“我说了!只是你不理我!呕??”
国王当机立断跳开,留下晕椅的金发男人,离开办公室。
*
圣诞节。
自只身北上工作以来,无论大小节日,余新伟都当平常日过。
什么端午清明重阳情人圣诞节,只要没回家过的,对他来说通通不是节。
因为节不是一个人过的,他一个人,他不过节。
下着雨的十二月二十五号,一样是又湿又冷的周末,理应是一个不过圣诞节的上班族趁机睡到下午的大好时光,然而余新伟却早早起床,忍着寒冷刷牙洗脸,现在正捧着热呼呼的棉花糖巧克力,包着棉被,盘腿坐在笔电前。
热巧克力云烟袅袅,蒸得余新伟高深莫测。
他盯着Google首页,一动也不动。
因为节日而特别装饰过的首页,在搜寻引擎上跳跃的游标就像一个诱人进入禁地的邪恶小妖精,余新伟耳边仿佛听见有人说:赶快来吧,搜寻吧,你想知道什么,网路全都有??
“爸爸,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脑?”
书房里,年少的余新伟忍不住向爸爸开口问。
“爸爸头脑比电脑好啊。”侧面看上去,捧书阅读的余爸显得威严。
“那??可以用爸爸的头打‘美少女孟获厂’吗?”
“什么?”余爸的眉头皱了下。
“没事。”
余新伟低下头来,没跟爸爸说《美少女孟获厂》是一款最近流行在班上女同学之间的电脑游戏,他偷偷瞄过女同学带来的游戏说明书,里面的女主角好漂亮好可爱,光是看到可以帮里面的角色换装或培养魅力什么的,他的眼睛就忍不住发亮,好想玩??
“爸爸,可是没有电脑,就不能上网了耶,现在大家都在上网。”
“学校不是有电脑课?”
“可是那只有上一下下,我想??”
忽然余爸丢下书,抓住余新伟的双肩,表情相当严肃且痛心疾首。
“新伟,你听着!网路害人,这世界上最不该发明的就是网路。”余爸眉头皱得可以夹竹桃。“网路让人民的生活变调、让精神涣散、让人性扭曲、让国家动荡不安!连大人都会被网路所害,你才几岁,竟然想要上网?不可能!网路这种东西,会用就好,你跟将霆没事都不准给我上网。”
见爸爸讲得如此沉重,被唬住的余新伟原本想点头,但念头一转,又摇了摇头:“可是爸爸,有时候作业需要查一些资料,同学上网找,都好快,写报告用电脑也很快,爸爸,我会克制自己的??”
“新伟!”余爸加重语调,伸手拿来一本书,摆在余新伟眼前。“唯有书籍才是经过严格审核的知识来源,网路不是啊,网路上随随便便一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言论,你怎么知道哪个人说的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哪个是宝藏、哪个是垃圾?比方用同样的食材,一个是五星级的大厨师,一个是连大肠里面有屎都不管的路边摊,做出来的料理就会不一样,懂吗?”
“可是爸爸不是很爱吃巷口那摊大肠面线吗?”
“所以爸爸已经涝赛好几次了。”余爸面不改色,谆谆教诲。“不要等吃坏肚子才后悔,新伟,要用自己的五感去探索世界,而不是让网路上那些虚浮的图文误导你,不要让网路浪费你的时间,要努力成为让爸爸骄傲的孩子,懂吗?”
耳边是爸爸轰隆轰隆的嗓音,如雷贯耳,余新伟小小年纪毛都还没长齐,对爸爸说的话一知半解,也不知怎么反驳,只是怯怯地盯着爸爸的玫瑰瞳铃眼,怯怯地再说:“可是、可是没电脑、没网路,就交不到朋友??”
“谁说的?”
“??班上的同学??”
“什么?爸爸说过多少次了,讲话不要跟蚊子叫一样,抬头挺胸大声点!谁说的!”
被余爸拍了下背,余新伟吓得马上挺直腰杆。
“报告!是班上的同学!”
“很好,这才像个男孩子。”余爸欣慰地点头。“你看,同学们不正是你的朋友吗?会聊天就是朋友了。”
??他们没有跟我聊天,是我偷听他们聊天。
余新伟没说话了,静静观察爸爸的脸色。
“用网路是交不到什么好朋友的,不信我拿我收集的剪报给你看,多少网路交友不慎的恐怖新闻。”余爸再度埋首书中。“古人常以琴棋书画会友,你要多少书,爸爸都买给你,唯独电脑不行,等你长大后再说。”
见余爸一副没得谈的模样,余新伟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余爸瞥过来的犀利眼神后,埋入作业簿里。
但是实际面对人,用真实的自己去赌朋友,是不是更恐怖的一件事情呢?爸爸。
他没有说出口,他低头沉默。
于是拜余爸所赐,余新伟没有FACEBOOK、没有IG、没有Blog,他成为了一个没有网路社群依存症的台湾保育类青年。
图书馆、书店、报章杂志、新闻是余新伟主要的知识来源。他看很多书与电影,但他惯性略过关于“同性恋”、“娘娘腔”、“性别探讨”等等的题材。求学过程中,只要出现性平教育的课程,也被他以各种方法避掉。
余新伟觉得人是可以接受暗示的。
比方血型,比方星座,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何光是几个看不见的血型、几个远在天边的星座就能将人轻易归类?那会不会是人类从小望着自己所属的类别,逐渐认为,没错,自己就是那样,自己跟绝大多数的人一样,进而产生一种“同类”的归属感。
人类惯于归类,被归类以外的,全都为异己,因此产生排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