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小孩还不记人,他们只见过一面,等到他十岁的时候,早已经忘了。
向颜收藏过不少大师级的刺绣作品,没有哪一幅让她看得想落泪。
“不愧是金奖,功力不俗啊。”身旁有人欣赏感叹道。
“构图太漂亮了,光线处理也很巧妙,针法相当流畅,这水平跟大师也不差了。”另一个人附和说。
“创作者叫虞秋,没听过啊,后起之秀?”
听到这些夸赞,向颜骄傲得不行。
她本来还想亲自买下这幅作品,现在却不想了。优秀的作品应该让更多人看到,要是被她收藏了,知晓小秋大名的人不就少了吗?
小秋还这么年轻,总有一天会成为顶尖的大师。
向颜转身,将场地让给更多的人。
上午十点,颁奖正式开始。
流程很简单,致辞、颁奖、总结、展望。
虞秋需要参与的,就是第二个环节。他跟其他获奖者被安排在同一区域,周围都是各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
他在这里面算是年纪最小的。
旁边一人惊奇问:“你是从事哪一行的啊?”
虞秋相当坦然:“刺绣。”
“嚯,这可是个精细活,”对方竖起拇指,“年纪这么小就有这么高的造诣,厉害!”
艺术节的门槛算不上高,但能拿奖的水平都不会差。他不知道虞秋拿的什么奖,就年龄而言,已经算得上天赋惊人了。
虞秋有些心虚。
他也是因为梦里的经历,才得以跟这些大师坐在一起。
“都是精细活,大家都很厉害。”虞秋笑着应了一句。
凡是传统工艺,哪个不需要灵巧和缜密?能沉得下心学习和创作的,都是值得敬佩的。
“下面有请华京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周兴华为我们颁发此次青年文化艺术节纤维艺术类的金奖!”
观众席掌声雷动。
向颜鼓掌鼓得手都红了,眼里也泛着泪意,哽咽地对身旁的沈明登说:“小秋是真的有天赋,要是你陶阿姨还在世,看到这个场景一定很高兴。”
沈明登神色温柔:“嗯。”
“他三岁的时候就跟你陶姨学刺绣,十岁来家里,我还问过他要不要继续学习,他说不要,我也不敢多问,怕他伤心。”
向颜以为虞秋是触物伤怀,但沈明登直觉不是。一个人是否怀念父母,日常生活中是可以体现出来的。
如果虞秋真的很在乎父母,他昨天就不会说“不用他们满意,我自己满意就行”这样的话,而是会说“他们一定对你很满意”。
虞父常年拍戏不着家,虞秋跟他不亲可以理解,那么陶阿姨呢?
“获得此次纤维艺术类金奖的是——虞秋!”
哗哗哗哗,掌声如潮。
沈明登沉下心思,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青年的身影。
他穿着烟灰色正装,清朗挺拔,光是背影,就能令人联想到无数赞美男子的词汇。
周围窃窃私语。
“这身板太正了!”
“看着没多大吧,这就金奖了?”
“他就是《老街》的作者啊!少年英才!”
“你说的是那个《老街》?我还以为作者有很深的阅历呢。”
“年轻也不代表没阅历。”
听着这些夸赞的话,向颜笑得合不拢嘴,伤感的情绪一哄而散,满脸骄傲地说:“今天一定要吃大餐庆祝一下。”
沈明登没吭声。
向颜转过脸,看到他专注的视线和温柔的神色,愣怔片刻后,心下一叹。
这可怎么办呦。
虞秋在梦里拿过不少奖,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自登上领奖台。
媒体的闪光灯下,青年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他长得帅,又这么年轻,还是金奖得主,自然成了镜头的宠儿。
一个年少有为的、俊美灵秀的金奖得主,身上的新闻价值必定不会少。
主持人自然也明白。
他笑着道:“请问虞秋先生今年多大?”
“十八。”
“竟然刚成年!”主持人脸上的惊讶不似作假,他还以为虞秋只是看着脸嫩。
观众席也都“哦”声一片。
“虞先生真是少年英才!我想请问,你是如何创作出这样一幅作品的呢?”
灯光聚在青年身上。
他面带微笑,澄静的眼眸里透着几分回忆:“小时候住在那里的时候,觉得那里的楼好高,街好宽,路好长。等我离开那里,几年后再回去,发现楼变矮了,街变窄了,路也不那么长了。心里突然就生出一些感慨。”
“是什么样的感慨呢?”
“她是古老的,陈旧的,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可她又是稳重的,端严的,深深扎根在我记忆里的。就像刺绣,就像咱们的传统文化。”
“说得太好了!”主持人和其他人一同热烈鼓掌,待掌声歇后,又问,“那你对刺绣这一行有没有什么展望呢?”
虞秋答得很官方,却很诚挚:“当然是继续发扬光大,她这么美,肯定可以成为时代的潮流。”
“好,谢谢虞先生的解答。”
颁奖典礼结束后,有不少媒体都想私采虞秋,但被虞秋拒绝了。
他愿意接受采访,将刺绣文化宣传出去,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媒体会怎么写稿他都能猜到。
他现在只是刺绣行业的新人,担不起那些赞誉,名声抬得太高,不是什么好事。
虞秋避开媒体,跟沈明登、向颜汇合。
“小秋说得太棒啦!”向颜上来就是一顿猛夸。
虞秋在台上端着,私底下自然不会,笑得眉眼弯弯,“我先去个卫生间。”
“好,我们在这等你。”
“我和你一起。”
向颜和沈明登齐声说道。
虞秋便道:“向姨,那我和沈哥一起去。”
向颜:“……”
沈明登这个臭小子,回去非得把他骂醒!
这是公共场合,沈明登当然不会做什么,他就是单纯想陪着虞秋做任何事。
解决完生理需求,虞秋和沈明登并肩往回走。
“《老街》我暂时不想卖。”他说。
沈明登:“那就不卖。”
“我现在的作品太少了,我想创作更多的作品。”
“好。”
“那我要是养不活自己呢?”
“我的就是你的。”
虞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敞亮过。
他悄悄勾住沈明登的小指,晃了晃,轻声道:“我的也是你的。”
沈明登被他勾出火气,眼底幽微晦暗。
旁边有个消防通道,他推开门,握着虞秋手腕,将他带了过去。
通道很暗,只依稀看到对方轮廓。
虞秋惊讶开口:“怎么……”
话音骤然消失在黑暗中。
他攥紧男人衣服,闭上眼。
楼梯间是阴暗寒冷的,两人心里却是明亮炙热的。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外面人多,在这说吧。”是向颜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条缝。
虞秋遽然惊醒,下一秒,被沈明登牵着手,连下两段楼梯,去了下面一层的楼梯间。
“你先等等,我给小秋他们发个信息。”进了消防通道,向颜再次开口。
虞秋心头一跳,正要去掏手机,恍然想起颁奖前他已经设置了静音,沈明登也是一样。
幸好。
片刻后,向颜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今天突然看到你,想当面跟你道个谢。”
虞秋听出声音,说话的是魏姨。
“道谢?”向颜不解,“我又没帮过你,你跟我道什么谢?”
魏灵蕙轻叹道:“我能看出来,你对小秋很好,特别好,我就是想谢谢你。”
“不需要。”向颜淡淡道,“小秋就是我儿子,我不对儿子好,对谁好?”
虞秋无声笑起来。
“我也是把他当儿子……”
“是吗?”向颜声音有些冷,“你要真当他是儿子,当初能说出那样的话?他才十岁!”
“我不是故意的,”魏灵蕙愧疚哽咽道,“本来约好一起吃饭,但阿盈临时给我打电话,说小秋非要让她出去买什么玩具,不买就又哭又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和虞章出去办离婚的,听到他们出车祸的消息,我都懵了,我……”
“所以你就对着一个痛失父母的孩子发泄?”向颜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嗓音打断她,“你骂他是害人精,你骂他害死自己爸妈,要不是交警从现场遗物里发现离婚证,你是不是要让他一辈子背负这个骂名?!”
魏灵蕙痛哭失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他,这些年我都没脸见他,他心好,还愿意理会我。”
“说完了?”向颜哑声问。
魏灵蕙哽咽:“对不起,今天是阿盈的忌日,我没忍住。看着小秋现在这么优秀,我是真的感谢你,谢谢你对他好,要不然……”
要不然小秋就太可怜了。
“小秋每年都在天黑前偷偷去墓园,”向颜狠狠扎刀,“是因为想避开你吧?或者是不想让你知道。”
魏灵蕙惊愣半晌,才流着泪道:“是我的错。”
“今天我跟他一起去,”向颜音色低沉道,“他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你,错的是陶盈和虞章,他不需要避着任何人。”
谈话到此结束。
消防通道的门开了又关,楼梯间恢复安静。
沈明登紧紧拥着虞秋,抚上他的脸,触到湿热的泪痕。
心疼得要命。
第52章
虞秋窝在男人怀里, 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早就跟过去和解了。
他落泪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向姨护着他的那些话。
温暖的指腹在他脸上擦拭,男人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他。
“没事, 我就是觉得向姨太好了。”虞秋吸了吸鼻子, 瓮瓮道,“向姨还等着咱们, 出去吧。”
“好。”沈明登牢牢牵着他的手, 离开消防通道。
回去时, 沈家司机载着向颜, 沈明登开车带着虞秋一起。
虞秋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的沉默。
跟平日的寡言不同。
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下颌线绷得极紧, 像一张快要拉满的弦。
红灯停。
虞秋拉过他的手, 声音又轻又软:“其实我都忘了。”
沈明登捏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撇过脸看向左侧窗外,沉哑道:“我不该说那句话。”
“什么?”
“第一次见面, 我因为沈明峰, 对你说的那句话,很不应该。”
他那时候还太年轻。
他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双亲后, 被生命中剩下的唯一的依靠那般斥责时, 虞秋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十岁的虞秋不知沈家, 他只有母亲的好友可以依赖信任。
可魏灵蕙因为误会,因为失去朋友的痛苦, 硬生生砸碎了虞秋的心。
沈明登痛恨那时的自己。
浓烈的酸涩和心疼在他心头冲撞, 他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却又不愿让虞秋瞧见。
虞秋的确看不到他通红的眼眶, 但能听出他哽咽的喉音。
他从没见过沈明登哭。
心里像是灌了一杯浓香的热可可,滚烫的,齁甜的,却又隐约尝出一丝苦涩。
“绿灯了。”他说。
沈明登转过头,松开刹车。
车子一路驶入沈家别墅。
车库的光线是昏暗的,虞秋的心却是明亮的。
他按下卡扣,松开安全带,侧身转向驾驶座,轻轻抱住沈明登,额头蹭着肩,低软道:“你是最好的哥哥,也是最好的男朋友。”
沈明登转首,眼睑还泛着红,抚了抚虞秋的发顶。
“还不够好。”
是怀中的青年太容易满足了。
虞秋仰起脑袋,干脆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眉眼飞扬道:“那以后就对我更好一点,每天都更好一点。”
“嗯。”沈明登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郑重,“我会的。”
中午沈家准备了大餐,几乎都是虞秋爱吃的菜。
向颜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虞秋全都吃进肚子里,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
“吃完跟我来一下。”沈英山看向沈明登。
“嗯。”该来的总会来。
吃完饭,虞秋在沈家花园里散步消食,沈家三口齐聚书房。
沈英山和向颜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地瞪着沈明登。
“沈明登,说实话,你是不是真有喜欢的人?”向颜直入主题。
“是。”
“谁?”
“你们知道的。”
“我们知道个屁!”她忍不住爆粗口,“你之前不还有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吗?你置小秋于何地?!”
沈明登认真看着他们,房间里气氛渐渐绷紧,仿佛一触即发。
“我从始至终、唯一喜欢的人,只有虞秋一个。”
他答得坚定,答得坦然。
向颜突然就卡了壳。
她要反对吗?反对的结果是什么?
沈英山突然问了一个令人悚然的问题。
“那你之前说的,爱而不得的,也是他?”
向颜:!!!
对啊,她被气得都忘了这回事!
“你不会真的……”她死死盯着沈明登,“你以前避着小秋,对小秋那么冷淡,是不是因为他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