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局部去推翻了全局。
然后,祁棠对林安做的事,每一件都是在蓄意伤害。
无意和故意,这两个词有根本上的区别,不然为什么法律都会把“故意损伤他人财产”和“无意损伤他人财产”分开受理呢?
当然也不能说无意伤人就不用付出代价,但作为局外人来看,林安付出的代价已经够了。
张丞只是点出了关键,没有把话说得很白,但祁棠那么沉稳聪明,一定很快就能想通的。
好半晌后,祁棠捏紧勺子,抬头的眼神有些可怖。
“你的意思是说我做错了吗。”
张丞有些被吓到了,他从来没看到过祁棠这个样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冷静点。”
祁棠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面色冷得让人心惊:“我很冷静,一直都很冷静。”
张丞没接话了,他忽然发现,祁棠跟他说这些,并不是想找一个帮他分析事情、理清思绪的人,仅仅是想得到赞同。
而为什么这么急于得到赞同……那是因为祁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错了。
他在害怕着。
害怕自己做了错误的事。
张丞皱起眉头,说:“我去给你收拾房间,今晚好好休息。”
丢下一句话,他起身进了客房,这段路程,他一直感觉被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
直到房门关上,张丞才松了口气。
但是等再从屋里出来时,客厅里却没有祁棠的身影,他离开了。
张丞有些懊恼,他好像不该自作聪明去掺和祁棠跟林安的事。
朋友嘛,分两种,一是出了事站中间理智地帮忙分析,解决问题,不偏袒任何人,另一种是坚定地站在自己朋友那方,坚定地支持、并偏袒性地维护他的利益。
张丞感觉现在祁棠需要的是后者。
从张丞家里出来后,祁棠走了一路,他知道刚才自己有些失控,至少不该把情绪发泄在张丞身上。
本打算随便找个宾馆歇息,却在半路上遇到了秦晓。
一辆黑色跑车停在路旁,秦晓打开车窗朝他挥手:“上来坐坐?”
祁棠没拒绝,因为外面风刮得很暴戾,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
“你怎么不等我一起回国。”秦晓递给他一瓶牛奶。
祁棠接过,随口回话:“走得太匆忙。”
他这次回来,其实是因为国内即将举办一个画展,祁棠之前在美术大赛得奖的作品会出展,举办方邀请了他,而秦晓纯粹是凑热闹。
不过这样大规模的画展,错过了很可惜,两人都觉得有必要回来一趟。
秦晓瞄了他两眼,对这话似信非信,但也没深究。
今天看到祁棠,倒是让他想起了小半个月前的另一件事。
“我之前在法国看到林安了。”
祁棠动作顿了下,没说话。
秦晓:“就那次你跟我哥被泥石流困在庄园,逃出来的第二天我哥打电话让我过去接他。”
“然后早晨时,我在你们住的那个宾馆门口,看到了林安。”
祁棠终于给了秦晓一个眼神,看来之前他推断的没错,林安果然找去过宾馆。
秦晓接着说:“他坐在台阶上,样子很颓废,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特别绝望,一直在抽烟。”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要冲进去杀人。”
说到这里,秦晓顿了下,有些后知后觉:“不会是知道你跟我哥开房去了吧?”
祁棠点了下头:“嗯。”
秦晓有些唏嘘:“宾馆老板说,他在门口坐了一晚,状态癫狂,看起来很可怕,要不是另一个人给了一些钱,老板差点报警。”
安静地听着这些话,祁棠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没想到,那个人在门口等了一晚。
更没想到,林安一个人脑补他在房间里跟别人欢爱的画面,反复被煎熬折磨,还能忍住一晚上不冲进去。
那天回去后,林安虽然有点疯,却没有伤害他,只是很难过很伤心地抱住他,温柔地问他……
祁棠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闸刀一般猛地斩断脑子里的思绪。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身旁的人还要说什么,祁棠直接截断他的话:“我想安静一会儿。”
秦晓眼珠转了转:“好吧。”
*
又过了一段时间,祁棠平静了很多,他感觉似乎真的放下了,对生活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画的画也不再是空有外表,没有灵魂。
想起林安的时候,也很平静,林安在他心里,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前任了。
虽然还爱着,但一切都过去了。
再次见到林安,是在那个画展上。
祁棠也没想到,林安真的追过来了,看到男人的瞬间,他僵在了原地。
能看得出林安这些日子过得很煎熬,因为他虽然衣着光鲜,但嘴角的胡子已经长出了青碴。
林安是个很爱形象的人,以往从来不这样。
还有那双狐狸眼,祁棠发现,林安的眸子里没有了光。
就算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也只是微微闪了闪,然后归于死寂和晦暗,还有盖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多像啊,祁棠想,跟他当初分手后的样子多像啊。
林安脚步顿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后,丝毫犹豫都没有,提步就朝着祁棠过去了。
但是祁棠并不想见林安,他发现,秦湫说的什么情绪麻木期,他已经过了,逐渐能感知到了。
祁棠头一次觉得有些害怕。
他穿过大厅往人少的地方去,上了二楼转身进了一个休息室,正要反锁房门,林安就冲了进来,快得他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怕祁棠再跑,林安背靠着门堵住出口,看了他好久,才说:
“我、我一直在找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动物的爪子使劲儿地挠在玻璃上一样,刺耳又难听。
应该是声带损伤。
祁棠垂着头,不去看他,一旁的桌上放着几个一次性杯子,他拿起来,佯装镇定地接了一杯水。
林安见他不跑,放松了些,提步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了祁棠的腰。
熟悉的气味,让他贪恋,又觉得刺心一般的疼痛。
这些天,林安疯了一样找祁棠,哪儿都查了,却什么线索也没有。
什么都被祁棠毁了,他的高傲,他的尊严,他的安全感,全都没了,林安发现,他还是想要祁棠。
夜深人静时,需要蜷缩成一团,咬住被子用力嘶吼,才能忍受这些痛苦。
林安从来不知道,人是可以贱到这种地步的。
“松开。”祁棠平稳着呼吸。
林安没动,眼眶逐渐通红:“你说了,只要两相抵消,就可以有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忍受住了,你欠我一个机会。”
蓦地,祁棠缩紧了五指,他咬着牙:“林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贱,特别廉价。”
林安闭上了眼,防止里面的液体流出来,他鼻尖也变得通红,胸口急促喘息。
几乎是哽咽着承认:“嗯,我贱,我知道。那还可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他声音很轻,特别小心翼翼,听着十分可怜,让人心疼。
祁棠忽然莫名地一股怒意,他猛地一把推开林安,端着手里的杯子就把水朝他泼了出去。
哗啦一声,面前的人整个被浇透了。
祁棠胸口起伏:“你觉得我们还有继续纠缠的必要吗?”
林安没说话,他立在那里样子狼狈地看着祁棠。
那身优雅的白衬衫湿透了,一大片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祁棠忽然发现,林安的胸口若隐若现似乎有什么东西,泛着艳红。
又想起之前林安在他面前换衣服时遮遮掩掩的样子,他脑子蒙了一下。
祁棠缓步走了过去,呼吸都变得轻慢,他伸出手试图扒开林安的衣服。
“那是什么,让我看看。”
林安却徒然醒悟般,漂亮的眸子闪过惊慌,飞快地捂住了领口:“没、没什么。”
如果是在花圃和怀表被毁前,他可能还会大大方方地给祁棠看,但现在,不能了。
现在只能更加印证他很贱,他很卑微。
林安想要维护这最后一点自尊。
但祁棠却不依不饶,直接把他按在沙发上,强行扒开了他的衣服。
下一刻,祁棠整个人僵住了。
林安的胸口,有一片野玫瑰,是照着他曾经的那幅画给纹上去的。
很大一片,从乳/首下方,心口的位置,一直蜿蜒连绵缠绕了整个腰身,妖冶艳丽地开在雪白的肌肤上,让此刻的林安整个人都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
祁棠被震惊了。
他记得,林安很怕疼,怕得要死,特别害怕被针和刀子划伤。
除了身体对疼痛敏感外,那也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恐惧,比有些人恐高更甚的恐惧。
但是这种永久性纹身,就是用针把颜料刺进皮肤。
这么壮观的一大片,第一次割线和打雾起码,也要被刺上万针。
更别提后期还得做保养回去补色。
祁棠眼睛有些干,逐渐发红,他指尖颤抖地摩挲着那片玫瑰,哑声说:
“什么时候做的,胆子大了,连纹身都敢了。”
林安死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眼里逐渐涌出泪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在小幅度地抽泣。
这是他三十几年第一次流泪,除了在床上被做哭外。
心脏撕裂一般的痛。
他想,祁棠还会在乎他疼不疼吗?明明什么都毁了,明明那么狠心和绝情。
现在最后一点自尊心都不允许他保留。
在花圃第二次被毁后,林安就死心和绝望了,他觉得祁棠不爱他了,现在属于他在单方面纠缠祁棠,赖着不走。
是他自己,一直赖着不走……
这个纹身,是他想要他们的爱情一直活着,想告诉祁棠,玫瑰还在,会随着他心脏的跳动一直存在,所以,不要难过。
但现在却以这样一个难看的方式被发现,林安觉得很羞耻,心疼得厉害。
屋里一片沉寂,祁棠想起了很多以前忽略的细节。
像是林安被他伤得狠了时,很难过时,就会下意识去摩挲心口的位置。
那时他看不懂,只以为是个平常动作,现在想起,林安是在抚摸这片玫瑰。
还有林安有次把他的手放在心口,说:“我们的爱情一直活着,它在这里。”
指的不是别的,也是这片玫瑰。
这是在回应他曾经说过的话——玫瑰没了,我们的爱情死了。
祁棠垂着眸,眼底神色忽然变得悲伤。
张丞说得对,他用局部去否定了全局,很多事情很明显,他前段时间却像疯了一样,被蒙住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
祁棠闭了闭眼,咬紧了牙,他感受到了心疼。
面前的人比他更狼狈,整个人可怜地缩在那里,满脸的绝望,两颊上挂着泪痕。
他第一次看见林安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像是心都碎了。
祁棠也感觉眼睛很热,像是什么要流出来了。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猛地拉上把林安的衣服拉上,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那是一种害怕和惶恐。
祁棠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对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的判断最后却发觉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离开了画展,祁棠整个人木然地往外走,很匆忙。
却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吕亭看到他先是微惊,随后面色有些古怪。
祁棠什么也没说,提步就要走,吕亭却又拉住他的胳膊。
“那个,我想跟你瑯燌说一声抱歉。”吕亭虽然思想古板,但却也勇于正视并弥补自己的错误。
祁棠面色平静,脑子里却全是林安胸口的那幅野玫瑰图,甚至都没听清面前的人在说什么。
吕亭的声音还在继续:“之前是我不对,我错怪了你,老爷子就舔着个脸跟你说声对不起。”
“林安已经把事情都跟我说清楚了,我也在你被网暴的时候做了弥补,你小年轻也就不要再把以前的事放在心上了。”
到底是老一辈,不太能拉下脸来,道个歉都有些拧巴。
祁棠在出神间却敏锐捕捉到了什么,他看向吕亭:“林安找过你?”
吕亭怔了下,他当时还以为是祁棠让林安找过去的呢:“你不知道?”
“就上次你拿了奖后,被曝出黑料,是林安找到画室来,求了我一天。”
祁棠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吕亭:“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他那样的,所以做了点过分的事,但他也挺诚恳的,放下尊严,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才答应的。”
“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最终肯定都会答应的,主要还是想刁难一下林安,这件事上他还发了条微博……”
祁棠垂着眸,后面的话他仿佛失聪一般听不见,提步又匆匆地往外赶。
路上的人不多,祁棠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双手捂住脸,他的麻木,从看到林安身上的那片玫瑰后,全都消失了。
现在各种纷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原来林安早就为了他,主动放下过一次尊严了。
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
祁棠感觉一想这些事,就有些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