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头皮的寸头让人一瞬间联想到了不学无术的精神小伙,更别说这少年还一脸的乖戾,已经洗的发了白的运动服在他奔跑的时候带起一阵鼓鼓的风。
“给我站住,你个小杂种——”
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人终于露了面,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他不似少年年轻,跑起来自然是追不上的。
终于在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男人捂着膝盖停下来,一边骂一边喘气。
过分的奔跑也没能让他停下来辱骂,仿佛刚才追逐着的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什么仇人。
可很快,男人骂不下去了。
因为他债主的手下找上门来了。
男人的脸色变了,他转身往回跑,然后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男人开始讪笑,企图和手下周旋一下,但是手下没理,上来就是一脚,男人被踹到在地。
在他挣扎着想要起来的时候,手下一脚踩住了他的头,然后狠狠碾了一下。
男人满脸的横肉和粗粝的路面紧紧相贴着,鼻涕泪水一把流。
手下十分嫌弃,“上赌桌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还有今天啊?”
说着脚下又用力一碾,男人杀猪一样的叫声响起,接着他开始求饶,“求求了,我没钱了……”
男人双手抱着债主手下踩在他脸上的脚,“真的,我真的没钱了,再宽限我几天,有了我一定还。”
手下笑了一声,蹲下身来,“可惜啊,我们老大说了,”手下戏谑的目光移到男人抱着他脚的那双手上,“钱和你的手,我总得拿一样回去。”
男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哭也顾不上了,把手唰地收回去,想往身后藏的时候,被手下一把按住了,他朝男人身后的小弟示意,小弟立马递过来一把砍刀。
男人被刀的寒芒晃到眼睛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手下站起身,随手比划了两下刀,像是在找从哪里下手比较好。男人嘴唇发白,脸上豆大的汗水滑了下来,“求您了……”
债主手里的刀高高举起来的时候,男人狠狠闭上眼睛,哆嗦着豁出去似的大喊,“我还有个儿子——”
刀下落的速度缓下来,男人玩味似的哦了一声。
“你们去找他,他叫文野,他有钱。”
身边响起阵阵的低骂声,贺燃的注意力被迫从屏幕回到现实,他看了眼身边,季浩言和陆桃已经气愤了,说这个爹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儿子都往火坑里推。
贺燃支着下巴,没说话。
只是有些想笑,这才哪到哪啊,后头文野还被迫在赌场里为老大做事还自己亲爹欠的账呢。
再后面文野被人带偏,黄赌毒除了黄那是都沾了,瘾还不是一般的大。
或许是遗传他那个不是个东西的爹的基因,文野骨子里也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染上毒瘾之后的不久,就跟着老大做起了更疯狂的事。
而这种事往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再无回头的可能。
文野就靠着那股不要命似的狠劲,被老大赏识,然后一路提拔,短短一年时间,混到了小骨干的位置。
老大说:“你比你那个爹有种。”
文野不置可否。
陆桃开始为文野揪心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文野运完一次回来,休息两天去剪头发的时时候,一见钟情了发廊的剪头发小妹。
说起来好笑,上学那会,凭着一张痞坏痞坏的脸,已经跟不少女孩子好过的文野称得上是万花从中过,偶尔沾点片叶。
那时候他最喜欢玩得开的女孩,最看不上的就是太纯的,那太麻烦,要负责的。
但现在,在他推开门,风铃声响起来,柜台前的女孩子抬起头,先是一愣,像是被文野的那张脸给吸引了,片刻后莞尔一笑。
“剪头发吗?”
女孩那天穿着一身吊带白色连衣裙,虽然坐在二十块钱一次的洗剪吹发廊里,文野那一刻就是觉得,她好干净,笑起来太纯了。
已经深陷泥泞的文野,自然把发廊圣洁的小妹拉下神坛,让她跟他一起,沾满污泥。
两天后,文野又要离开了,小妹问他下次还来吗。
文野拥着她,抽了支烟,说不知道。
小妹虽然失望,但也还是仰起头,说那我等你。
文野垂下眼睛,拇指摩挲着她柔软的唇,而后俯下身。
小妹闭上了眼睛。
再后来呢,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聚少离多的恋爱。
文野对这种感觉感到新奇,一边告诫自己要及时脱身,一边又忍不住继续沉沦下去。
事情终于还是败露了,文野犯毒瘾的时候,被小妹看到了,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
她害怕归害怕,还是用力抱住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文野,颤着声音说,我们戒毒好不好。
文野荒唐动荡了小半生,头一次体会到了类似心安的感觉。
久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突然撒进了一道光。
文野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抓,就在他以为碰到那束微弱光芒的时候,唰地一下,黑暗再一次降临了。
文野的笑容凝在脸上。
老大发现了小妹的存在。
“要么你们两个一起,要么她死,选一个吧。”
文野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做选择题了,但命运让他不得不选。
血雾在女孩胸口前绽开的时候,文野闭上了眼睛。
老大拍了拍手,笑道:“你跟你爹还真不愧是留着一样的血,你爹把你卖给我,你亲手杀了自己爱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老大嘲弄的笑声还在耳边,文野一点也不在意,他只是捻了捻指腹,这只手刚刚开过枪,杀了他的光。
文野踏出废弃工厂的时候,外头阳光刚好照过来。
工厂对面是一大片田地,迎着光的向日葵开得正好。
文野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阳光,背后阴冷发凉。
文野的爹死的不体面,喝醉了酒后被大卡车撞了,整个人被碾得跟一坨烂肉似的,文野去给他收的尸。
那么到他呢,不知道谁能来给他收尸。
文野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几个月后,老大的贩毒团伙被一锅端。
文野被捕的时候,他反而是笑了下,眼里像是带着光,那点光亮让他整个人一下年轻不少,他似乎回到了少年念书那会。
尽管那时候他念得是技校,尽管现在他也不过十七岁。
戴着手铐被压上警车前,文野最后瞥了眼外面的世界。
然而他上车的动作顿住了。
警方前面站着的,赫然是穿着防弹背心的发廊小妹。
小妹也看到了他,她对着他一笑,英姿飒爽。
文野恍惚听到风铃的声音,他直起腰,更远处,是工厂外的那片向日葵。
金灿灿的,依旧向着光。
影片戛然而止,观影厅静了许久,大概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影片中,一时间没能走出来。
黑底白色的字幕缓缓滚动,直到观影厅的灯被打开,才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往外走。
季浩言要拉着还沉浸在最后一幕的陆桃出去的时候,一转身才发现旁边贺燃的位置上已经空了。
季浩言一边给贺燃打电话,一边拉着陆桃挤在人群里。
影片刚结束,贺燃就出来了,里头有点闷,出来之后他才感觉好一些。
背靠着路灯想要抽烟,打了几次火都没能把叼在嘴里的烟点着后,索性放弃了。正好季浩言打来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哪之后,就结束了通话。
等了没一会,季浩言和陆桃随着人流出来了。
或许刚看完电影,还没从里面走出来,陆桃看着眼前跟文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就忍不住跟贺燃说:“文野,你真的,太惨了……”
被自己亲爹亲手推进火坑,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以为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那道救赎的光,谁曾想却是从头到尾的欺骗。
那道光亲手结束了文野可怜又可恨的小半生。
“我原来还想呢,这么文艺的片名,肯定不是什么好电影,因为是兄弟你主演的,我才来看的。”季浩言安慰陆桃的同时,趁势接上话。
陆桃眼妆有点哭花了,闻言从季浩言怀里抬起头,有些哽咽道:“我看完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叫窥光了,呜呜呜,也太难受了。”
贺燃没说话,片刻后勾了勾唇。
窥光,窥光,窥光。
文野到最后也没能窥见的光,所有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从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开始,就注定什么都得不到。曾经有一瞬间他以为他窥到了光,其实不是——
那只是可怜虫的痴心妄想罢了。
第46章
西山别墅区建成有一些年头了, 优质的山水资源,清幽的环境,适合柏家老爷子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调养身体, 所以退下来之后,柏老爷子就一直住在这里。
柏锋临车停在外面,倒是没急着进去,车窗大开着,一根接着一根的抽了不少烟。
他很少有烟瘾这样凶的时候,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情极度不顺或者是烦躁了,就一根接着一根的抽, 抽得很凶,等回过神来,脚下已近堆了不少烟头。
这次也不例外。
柏锦旭前不久的话还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
“爷爷年纪大了,这次是幸亏旁边的人手快, 所以只是闪了下腰,下次呢?况且他都这个年纪了,能经得住几次?”
“不会总有这么幸运的时候了。”
“回去看看吧, 他一直都挺想你的, 才不久还在念叨你呢……”
按灭烟头, 柏锋临揉了一把脸,下了车, 在门前踌躇了有一会,才按响了门铃。
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久到一直跟在他爷爷身边的管家看到他,都有点惊讶,惊讶过后就是肉眼可见的高兴。
招呼他进门的时候, 管家甚至手都在抖。
“回来就好,肯回来就好啊。”
管家背过身去抹了把有点湿润的眼睛,柏锋临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着管家忙前忙后,又是泡茶,又是要去叫醒才睡下没多久的柏老爷子。
柏锋临制止了,说:“没事,让……”
“爷爷”这个词在喉咙滚了一圈,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叫出口,所以柏锋临也只是皱了皱眉,改口道:“让他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
管家只能叹了口气。
毕竟当年柏锋临说,从此跟柏家再没有任何一点关系的时候,他也在场。
他和林姨都算是在柏家的老人了,看着柏家两个兄弟一起长大的,所以对那时候发生的事情,除了唏嘘就只能是唏嘘。
他们没立场去指责任何人,但不妨碍他们心疼当时也不过二十岁,就跟柏家断了关系,离开京城的柏锋临。
柏锋临不用猜都知道管家在想什么,但他不太想提之前的事情了,于是问起了柏老爷子的身体状况。
管家立马打起精神,跟他细细说起来。
两人聊的投入,谁也没注意有人往客厅来了,直到拐杖敲击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柏锋临才闭上嘴,下意识回过头去看。
身着唐装的老人虽说拄着拐杖,但不妨碍他挺直着腰背,精神矍铄,从他的神态,也能窥见一两分从前位高权重不怒自威的模样。
柏锋临当即起了身,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叫什么,只好走到人跟前,扶住了柏老爷子。
“您醒了?”
柏老爷子侧过头瞥他一眼,嗯了一声。
柏锋临搀扶着老爷子慢慢往沙发前走,管家拿来毯子后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很久都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的爷孙俩。
柏锋临把毯子盖在柏老爷子的腿上。
柏老爷子说:“锦旭那孩子让你来的?”
柏锋临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来,点了点头。
柏老爷子伸手拍了拍身边大片空着的位置,“过来坐。”
柏锋临的视线在老爷子那只手上停留了一会,才起身依言坐了过去。
印象里的老爷子一直都是权力的象征,在他那里,不存在老不老的问题,包括时隔多年,刚才看见他的第一眼,柏锋临都觉得,老爷子当真跟“老了”这个词无缘。
可是这只布满褶皱,犹如枯树皮一般的手,让柏锋临恍然意识到。
他是真的老了。
不等柏锋临继续想下去,柏老爷子说:“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柏锋临对他这种轻易洞察人心的本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老爷子那双眼睛什么人没见过,所以柏锋临倾身,摆弄着茶几上的茶具,嗯了一声。
柏老爷子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又爱又恨的孙子,用从前手把手教他的泡茶法子,泡了一壶茶出来。
茶香渐渐蔓延的时候,柏锋临把手里那杯茶递过去,扬了杨下巴说:“尝尝?”
“很久不碰了,中间有些步骤错了。”老爷子接过去的时候,柏锋临很快又说。
柏老爷子笑笑,“还知道错,就说明还记得。”
柏锋临不置可否。
柏老爷子喝了一口,细细品尝了一番,随着微苦涩的茶水滑入喉咙间的,是面上渐渐浮起的追忆之色。
年轻时候一心放在事业上,家庭几乎没管过,只想着给家人最好的物质生活,等后来回过神了,唯一的亲生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养成了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