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问句,但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并没有用疑问语气,仿佛已经提前知晓了答案。
楚斯年淡淡地笑了笑:
“挺好的。不过,我想再找您开点盐酸度洛西汀*。之前开的药我放了太久没吃,已经过期了。”
*******
三天后。
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骤雨,碧波荡漾的青芦湖上笼罩着一圈淡淡的似有若无的云雾。绿油油的芦苇已经抽出了长长的充满韧性地苇叶,随着清风飒飒作响。随着云雾渐渐散去,一座略显寂寥的儿童福利院从芦苇丛后露出一角。
这几年,这座名叫临江的小城发展迅速,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拔地而起,只有这座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地儿童福利院,还保持建立之初的简朴造型,红砖灰瓦,水泥铺地,设施简单却还算整齐。唯有招牌“临江市儿童慈善福利院”几个铁铸大字似乎是不久才换上去的,还带着簇新簇新的红漆味儿,反而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一辆白色的二手汽车在儿童福利院大门前平稳停下。楚斯年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一位身材羸弱的妇人抱下车,放在轮椅上。
“我们到了。”楚斯年蹲下身,注视着妇人的眼睛:“我们进去看看,好吗?”
回答楚斯年的,是一片沉默。
江琴背靠在轮椅上,两只没有焦距的,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风采的大眼睛直直地,呆呆地看着楚斯年,并没有什么反应。
数年卧病,江琴面色苍白,颧骨高高耸起,眼底藏蕴着病态的,如秋日枯叶般灰败。不过,她的仪表却非常整洁,不但没有一般久卧床榻的病人难掩的邋遢气味,甚至还非常体面——红色的长裙,精致的丝巾,微染霜雪的长发梳理整齐,甚至连手指甲都被精心修剪过。
楚斯年抬手轻柔地帮妇人整理了下被微风吹乱的额发,然后跟门口看门的老大爷说明了来意。在老大爷惊讶而好奇的注视中,楚斯年推着江琴,缓缓走进了福利院。
福利院的小院角落里,摆放着两架崭新的儿童滑梯,和一架秋千。三三两两的小孩正在其间追逐玩耍。他们年龄大多集中在3-6岁,男孩统一穿着蓝色,女孩统一穿着粉色,衣着干净整齐。他们看到楚斯年推着轮椅,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眨巴着好奇又有些胆怯的眼睛看过来。
“这些地方你还记得吗?”
楚斯年指了指秋千架的位置,对江琴说:“当年这里也放着一个秋千,只是没有那么新。我最喜欢在这里玩。我当时也穿着他们这样的蓝衣服。”
虽然并没有人回答,但是楚斯年每走过一处,就耐心地给江琴解说着,简直有点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了。
“这扇大门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能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这扇福利院的大铁门。当年,它看上去是那么高,我以为我会在门里生活一辈子……”
“这里曾经是一个喷泉,现在改成花坛了。我记得,曾经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就被推进了喷泉池。院长把我从池子里救出来,然后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爱打架的孩子,就不会有好的大人来领养我。所以后来,我再怎么被欺负,我都不会去还手打架了。”
“这里是办公楼。当年就是你带着我,在这里办的领养手续。福利院的孩子,都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是最渴望家的孩子。能被大人挑走,带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一般被挑走的,都是我们福利院最优秀的孩子。
我不是那个最优秀的,我也不明白幸运为什么会突然砸中我。我好怕你我好怕你突然反悔,然后不要我了。我很想有一个妈妈,一个像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妈妈。”
……
楚斯年一边走,一边解说,直到把江琴推到福利院一楼的礼堂。轮椅的车轮,才缓缓停住。
虽说这里是礼堂,却不过普通教室的两倍大小。夕阳西下,湖边芦苇长长的倒影投射在礼堂斑驳的台子上。在右边台角,还放着一架老式钢琴。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它还放在这里。
“我弹一曲给你,好吗?”楚斯年说:“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曲,《给爱德琳的诗》。”
琴盖打开,楚斯年坐在钢琴前,十指轻轻地搭在琴键上。
细小的灰尘在日暮暖橙色的光影下变成了闪烁的金色,随着悠扬的琴声飞扬旋转。楚斯年轻轻抬眸,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坐在礼堂中央准备表演的瘦弱小男孩。礼堂里坐满了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小男孩胆怯地浑身僵直,一抬手就弹错了音。他羞愧有窘迫地抬头,人群中,一个穿着红裙,漂亮又优雅的女人却并没有和众人一样嬉笑,而是期待地冲他拍了拍手。
“小年的手长得这么好,以后一定是弹钢琴的艺术家!”
楚斯年手指微动,故意按错了一个琴键。略显刺耳地一声,楚斯年连忙抬头向江琴望去。只见她依旧用两只失去焦距地眼睛安静地看着楚斯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靠在轮椅上。
任何响动,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琴声戛然而止。礼堂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你吗?小年?”一个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穿着中山装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楚斯年,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
“真的是你?听门口老张说我还不信。直到我听到这首曲子。咱们福利院这么多年,没人弹得比你更好。”
楚斯年转过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李院长,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好,好!”李院长连声应着,她有些激动地走过来,无比慈祥打量着楚斯年,然后把目光投向他身边,一动不动的植物人江琴。
李院长脸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也罢,不说这个。这么多年没见,你已经工作了吧?你在做什么?是弹钢琴吗?”
楚斯年摇摇头:“我现在是医生。”
李院长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惋惜:
“啊……原来不弹了啊。不过医生也很好。我记得你妈妈第一次见你就说,你的手指又长又漂亮,以后不是弹钢琴的,就是握手术刀的。如今,你也算遂了她的愿?”
楚斯年垂眸轻轻地抚摸着黑白琴键,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话罢了。小孩子总是最好骗的,不是么?”
李院长微微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那你当医生,也是为了救治你的妈妈,养父和妹妹吧。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去那个家里没两年,就全家遭遇了那么严重的车祸,真是。。。哎,如今十三年过去了,他们应该康复差不多了吧?”
楚斯年的眉心微微颤了一下,倏忽之间又复归平静。
他并没有回答李院长的话,而是说:“李院长,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来拿一份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
“亲子关系证明。”楚斯年平静地说:
“您知道地。当年江琴想要收养我,其实并不符合当时的收养规定。直到她拿出了这份亲子证明。我最后之所以离开福利院,其实不是被收养,而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认回。”
李院长惊愕地看了楚斯年一眼,目光躲闪:“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在那场车祸事故之后不久,我名义上的养父就从血检报告发现了这件事,并告诉我了。”楚斯年看着呆坐在一旁的江琴,声音很轻很轻:
“但是我还是想看看那份最初的证据。可以吗?”
李院长知道终于瞒不过去了,嘴角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妥协。她带着楚斯年来到档案室,从落满灰尘的木架上,抽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
“……好孩子,你别怪她。你妈妈后来一直对你很好不是吗?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楚斯年打开档案单,一张发黄的亲子血缘关系鉴定单露了出来。
楚斯年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怪她。”
福利院那么多被遗弃的小孩,只有他是被生母重新捡回来的。即使他被瞒了好几年才意外知道这个真相又怎样?和别的小孩相比,他已经够幸运了。
又有什么好责怪呢。
第45章 受伤的小刺猬
连绵三天的阴雨, 整个北京城都浸泡在阴沉沉的湿气里。
天快黑了,一辆黑色的路虎在公路上飞驰。这是通往郊区殡仪馆的路,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车了, 路虎车灯所照之处一片空荡荡, 只能听见哗哗的下雨声,和车外瑟瑟的风。
秦昭把车停在殡仪馆门口, 拉低帽檐,收紧领口, 也不带伞, 大步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他已经连续三天联系不上楚斯年了。一开始秦昭没当回事, 只道楚斯年做手术太忙, 偶尔断了一天联系也没什么。可是后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正好《盲战》拍摄结束, 秦昭来不及参加庆功宴,连夜开车回来。一回家, 家里没人。去医院, 医院也没人。几经打听,他才终于得知,楚斯年去给他的养母江琴处理后事去了。
“哦, 你是找江女士的家属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听了秦昭的描述, 回答说:
“他大早上就来了。他收了骨灰, 去了骨灰寄存处, 一天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我们快下班了, 正好麻烦你劝劝他啊。”
骨灰寄存厅是殡仪馆东边的一座房子。有些人去世后,其家人来不及准备墓地,就会先把其骨灰暂时安放在这里。天快黑了,这里平日就少有人来,这时更是安静极了, 甚至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秦昭打开门口的节能灯。厅里并不大,里面一排排高高的木架,像是图书馆的书架似的,只不过里面放置的不是书,一格又一格,每一格都放置着一个过世的灵魂,苍老的,或者年轻的。
秦昭放轻了脚步,慢慢往里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木架,才停住脚步。
木架旁的角落,楚斯年一身黑衣,蜷缩着身体躺在冰冷的水泥石板上,他闭着眼睛,乌黑的眼睫无力地低垂,甚是还有点湿漉漉的。显然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
可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怀里也紧紧怀抱着一个骨灰盒。
秦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其实一开始他发疯一样寻找楚斯年的时候,除了担忧,他也是很生气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楚斯年好端端的突然就不理他,即使在知道楚斯年养母过世后,他在惊愕之余,也有点不满楚斯年什么事都瞒着他,什么事都自己扛。拿他当什么呢。
可是当秦昭看到楚斯年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哭的眼角鼻尖都红红的时候,他所有的脾气一瞬间都没了。
“斯年?”秦昭蹲下身,轻轻地拂去楚斯年脸颊残留的泪痕,柔声道:“别在地上睡,太凉了容易感冒?
楚斯年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在秦昭的面庞上收拢。楚斯年疲惫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来了。”
秦昭点点头,在楚斯年身边坐下。
“听他们说,你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秦昭说:“我再陪你呆一会,然后咱们一起回家,好吗?”
楚斯年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骨灰盒。那上面贴着的一张小小照片,照片里的江琴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眼眸含笑,长发披肩。秦昭注视着照片里这个美丽的女人,总觉得她的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的养母很漂亮。她一定是个貌美心善的人。”
楚斯年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轻轻地对秦昭笑了笑:“是吗?那你看我,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她?”
秦昭有点不明白楚斯年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看他的表情,也并不像开玩笑。秦昭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些,端详着江琴的照片。这一看,他却微微一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看江琴的照片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原来江琴和楚斯年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的形状,下眼睑都有一个微妙的向下的弧度,眼角又微微上扬。只是江琴在照片里总是笑着,面容线条也更柔和丰腴。所以这些特征并不是很明显。只有把她同时和楚斯年放在一起比较时,才会发现二人面容的酷似之处。
可是江琴不是楚斯年的养母吗?怎么这么巧?
秦昭心底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猜想,沉默了。
楚斯年靠在墙边抚摸着江琴的骨灰盒,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男孩,自打他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在儿童福利院里。因为生过一场大病,他长得又瘦又小,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所以在福利院里,他老是被人欺负,也没什么朋友。小男孩以为,凭他这样,可能永远不会被好人家领养,一辈子都会呆在福利院的院墙里。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九岁那一年,福利院里来了一个漂亮的阿姨。漂亮阿姨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小男孩,说要领养他。”
“小男孩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幸运。他很喜欢这个阿姨,又他很怕阿姨见到更好的小朋友,就反悔。听说那个阿姨喜欢钢琴,他就在琴房里没日没夜练琴,想让那个阿姨喜欢他。终于,他成功了。他被漂亮阿姨带回了家。”
“进了这个家小男孩才知道,阿姨已经嫁给了一个成功的商人。那个商人还带着过世前妻留下的女儿。小男孩知道,商人和他的女儿并不喜欢自己,完全是因为漂亮阿姨的缘故,才肯跟他说两句话。但是小男孩已经很满意了。因为他终于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