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医————小完

戴上口罩，套上一次性橡胶手套，我忍住大笑的冲动，凝视着面前的病人。
他是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高没有一米八也有一米七八，至少比我那个老是号称自己有一米八的表弟要高。
他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
你说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你面前捂着腮帮子，一副可怜兮兮的小狗表情，你会不会想笑？
幸好我的口罩够严实，将我的闷笑阻隔住--开玩笑，被病人投诉可是要扣奖金的！
我道："好，说说哪里不舒服？"
他愁眉苦脸地将一直捂着脸的手放下来，张大了嘴，往里指了指。
霍，好大一颗烂牙，牙龈充血，看这样子，估计昨晚把这小子折腾得够呛。
"医生，我昨晚疼得一宿没睡。"他皱着眉头向我诉苦，我果然猜测没错，要不他怎么眼睛里全是血丝。
"嗯，我先给你钻一下，你忍点疼啊。"看着他那么痛苦的样子，我的话音不禁轻柔起来。
"嘶--"钻头开始大声叫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猛地一下抓紧治疗椅的扶手，爆出了青筋......
还没开始呢！
病人就象小孩，无论他有多大。
我轻声地哄："来，把嘴张开。别紧张，别紧张......"
医生的权威身份，令他乖乖地张开了嘴。
"滋--"当钻头接触到他牙齿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子明显地抖动了一下，但旋即强忍住了。
说实在的，这会儿我觉得自己象个刽子手。
瞧瞧治疗椅上的人，双眼紧闭，仿佛在忍受着满清十大酷刑。
钻头在他的牙齿上小心地划过，他的肌肉不自觉地颤抖，但他还是坚持着，没有哼一声。
钻头停止运转，"好，吐一下。"我说--标准公式化的语言。
他忙不迭地往池子里吐了一口。
当他转头重新躺下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他眼中泌出的那一丝极难发觉的湿润--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这时候，我都忍不住有点同情他了。

"夏医生！"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来复诊啦？"
这几天病人特别多，害得我每天加班。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三天前的病人，印象特别深。
面前的年轻人已不复三天前强忍痛苦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轻松表情，"是，夏医生，我来复诊。"
看到与初见时判若两人的他，我不禁笑了，问："现在不疼了？"
大概我的问话勾起了他对自己上次可怜模样的回忆，他的脸竟微微发红，结结巴巴、有些腼腆地说："不、不疼了。"
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他那线条分明的轮廓，映上了层层红霞，让那原本生机勃勃的脸看起来分外生动。刚硬和柔和的完美结合--这一瞬间，似夺去了我全部呼吸！
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我不会象个毛头小伙子一样，玩什么一见钟情的把戏吧--错，是二见钟情。
我慌忙低下头，戴上口罩，掩饰住自己的狼狈，也斩断了自己停留在他脸上如花痴一般的目光。
"来，躺下。"我道。天，这么慌乱无措的语气，怎么可能从我嘴里吐出来！
他倒没有发现我语气的异样，而是乖乖地在治疗椅上躺下来，还眨着纯净无暇的眼睛问我："今天是不是可以补好？"
我不敢出声，只是不住的点头。
镇静镇静，夏志宇，你怎么可以这样没出息！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自己乱如麻的心绪，开始了治疗的工作......
但是，人一旦动了心，龃龉念头就如潮水般涌来。
本来他的炎症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补牙是个极简单的事，可是我手中的器械还在他嘴里流连......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期望过病人嘴里再多几颗烂牙！可惜，他除了这颗已经补好的牙，其它的都健健康康，连一个黑点也没有！
排列整齐如珠玉般的牙齿，映照着他红嫩诱人的舌头，天，晃得我头晕。
"好了。"我慌忙拧灭了头顶上的灯，用手示意他起来。
如果再不停止，我将成为第一个在治疗室里流着鼻血晕倒的牙医！
他从治疗椅上坐起，腮帮子运动着，做了几个空咀嚼的动作，点头道，"嗯。挺好的！"
不敢看向他满意的表情，我扭过头，坐在桌边，装作认真地写病历。
当签下龙飞凤舞的"夏志宇"三个字，我马上合上病历，递给了他--我拒绝承认刚才歪歪扭扭、如同蚁爬的诊断记录是我写的！
他接过病历，对着我笑了笑，"谢谢你，夏医生。"
还没等我从他的笑容中苏醒过来，他已经消失在治疗室门口。
因为那动人的笑而飞扬起来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难道从此以后，我与他将成为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再一次掐灭手中的香烟，站在平东大学校门口，今天我的心情特别郁闷。
昨天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护士，看着报纸上登着的一则某大学男生在校园摆满"心"字蜡烛的求爱方式的报道放肆嘲笑--
"哈哈，还有这样的人，蠢死了！"
"是呀，呵呵，我要是那个女才不会要他......"
"看看，有他的照片呢......长得又不怎么样......"
"就是就是，丑人多作怪。"
她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我铁青的脸色--因为我，夏志宇，这半年来做的事，和那个校园求爱的男生差不了多少......
就象今天这样，只要一到休息日，就站在平东大学门口，看来进进出出的人群--只因为病历本上的四个字"平东大学"。
姓名：叶飞，性别：男，年龄：21，单位：平东大学。
病历首页上他的资料，我已经倒背如流。不知道他的电话、他的住址，他的院系，只有"平东大学"四个字。
看他的年纪，估计是个大三大四的学生，休息日总要出校玩玩吧？这样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缠住了我的心，于是，我就象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每个休息日早早地守在校门口，就差手上没有捧着一大束玫瑰。
我，夏志宇，在二十八岁的人生中，从来没干过这样的蠢事，现在做了，做了半年，竟然仍没有放弃--因为心中的一小簇希望的火苗仍没有熄灭。
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同性的兴趣远比异性大得多之后，我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对自己的条件还是颇为自信。
谈不上帅呆了，"英俊"二字应该配得上，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情书倒也收了不少。
医学院博士毕业，现在是医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未来的主任人选。
夏志宇的大名，在各类医学杂志上出现的次数也不算少，当然有时是国外刊物上的"Xia Zhiyuan"。
获了奖的论文咱就不说了，奖金实在可怜。
象我这样的人，即使是在同性圈子里，也应该不乏同伴。
但是，也许是医生的洁癖作祟，我拒绝一夜情，拒绝money boy，拒绝有性无爱的伴侣。
因此，尚未找到"看对眼"的人的我，一直独身至今。
他，叶飞，可以说是我的初恋，只可惜，我的初恋是场希望渺茫的暗恋。
想着半年来的空等，想着脑海里一直盼望着却一直未曾出现的那个身影，我的心情不由得沮丧起来。
一个人追求爱情有什么不对？
想着昨天笑得最大声的护士小李，我有些恶毒地想："如果我把你偷偷塞给我的情书当着众人面摔到你的脸上，你还会不会笑得这样灿烂？"

"夏医生！"
幻想中无数次出现的声音......莫非我再次出现幻听？
我抬起头，见到梦中想了千万次的人就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夏医生？真的是你？"他带着惊讶的表情，"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
"是......是啊......"真的等到他了！我竟不是狂喜而是慌乱，"是啊......真......真巧。"
"说起来，上次还得好好谢谢你呢，夏医生。"
"呃......呃......"我不停地点头，点完才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是应该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的吗！
也许是失望了太多次，真正见到了期待已久的他，我竟然如同小学生般手足无措起来。
不过他好象并没有注意，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道："我是来学校图书馆还书的，顺便再来借两本，你呢？夏医生？你有事吗？"
"我......"我那一向灵活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终于及时地重新运转，"我来看个朋友，不过他恰好不在......你去图书馆？我正好也想找找资料......没有图书证......和你一起去......借你的用用，可以吗？"
天，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说谎的天赋，虽然有点结结巴巴。
"当然可以！"叶飞嘴角上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别说我光注意人家的牙齿，职业病啦），"夏医生帮我治好牙齿，我还没谢谢你呢！走吧！"
开心的笑--虽然极象是傻笑。
我的心，随着叶飞的笑容一起飞了起来......
圣母玛丽亚！今天是什么日子？夏志宇的幸运日？

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渐渐恢复了镇定，开始和叶飞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起来。
正说着，我突然想起刚才看到他从校门外走进来而不是走出校门，好奇地问："叶飞，你不住在校内？"
"住在校内？"叶飞疑惑地看着我，半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嘿嘿地笑了，"你以为我还在读书吧？我已经毕业了，当然不住在校内。"
"那你的病历上的单位写着‘平东大学'？"
"哦，那是以前的病历，我懒得将单位名字改过来。那上面还写着我21岁呢，其实我已经23岁了，我在××公司已经上了大半年的班呢！因为学校图书馆资料比较齐，所以离校时我办了个图书证，经常会回到学校图书馆借借书，不过最近工作忙，大半年了才抽出功夫来了这么一次。"
＠＃＾＆％＆＃￥＆×
已经毕业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难怪我等了半年都没见到他！
想着这半年里我站在平东大学的门口象个傻瓜似的痴等的情形......"啪"的一声，我懊恼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

×××××
从图书馆出来，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心中默道，"图书馆啊图书馆，你是我的贵人，回去定给你供个长生牌位。"如果不是国内藏书排名第二的平东大学图书馆，我怎么可能再次见到叶飞？怎么可能和叶飞有这么一次约会？--如果可以称之为约会的话。
沉甸甸地一厚摞书，在我手中感觉象羽毛一般的轻，莫非这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若不是叶飞连连说"下次再来借"，我只怕还要拉着他在图书馆里继续翻来找去。
心情好、再好、好得不能再好！
现在叶飞对我的称呼，已经从先前疏离的"夏医生"变成了"夏志宇"，刚才在图书馆里看我又拿起一本书时还着急地喊了一声--"志宇"！
打铁就要趁热。
我道："叶飞，今天谢谢你的图书证，让我借到这么多书。我请你吃饭，就算答谢你，怎么样？"
"吃饭？"他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了皱眉头，"这个......恐怕不能去......我这几天左边的牙齿有些不舒服，遇到冷的酸的就疼。这几天我都只喝点粥。"
"牙疼？怎么不去医院？"看到他皱眉，我的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心疼，马上摆出一副专业医师的嘴脸，"让我看看。"
还没等他来得及拒绝，我将书放在他的手中，用空出来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哪一颗？"我问。
他听话地张大了嘴，用舌尖顶顶左边的一颗牙齿。
这里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基本上没什么行人。因此，这会儿没人看到一个大男人将头探到另一个大男人嘴里审视的突兀情景......
嗯，还好，有点点发炎，但不严重。我嘀咕着。
......
当注意力从病牙上渐退，当专业医师变成暗恋着叶飞的夏志宇......我立刻感到手指上的温热触感！不再是用橡胶手套隔着，而是真真实实地触摸到他的嘴唇......红润的、柔软的、温暖的嘴唇......
那可爱的粉红舌尖歪到一边，方便我更好地查看他的牙齿，因为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而有些微微颤动......如同一条灵动的小舌，吐着诱惑的信子......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吮上了这条可爱的小蛇！
天，它正在我嘴里，颤动着，滑腻香甜......

然而，再美的梦，终有醒来的时刻。
我抬起眼睛，就看见叶飞那茫然而震惊的表情！
还来不及分离出这表情中有没有含着愤怒，我的心已经被这表情刺痛了。
哗啦啦，书散落了一地。
我慌忙蹲下去捡，惭愧、内疚、伤心、悔恨......我根本不敢再看一眼叶飞的表情。
夏志宇啊夏志宇，好好的机会被你自己给毁了！你为什么这样头脑发热？慢慢来啊，慢慢来你懂不懂？你的初恋，注定要变成失恋了！
我等着叶飞给我一拳，或是踢我一脚，或是大骂......或是......冷冰冰地离去......
等待的滋味是如此难受，这一刻，我真希望地上的书永远捡不完！
我慢慢地一本书、一本书地捡，细心地抖着每本书上的灰尘......有几粒灰尘好象飘进了我的眼睛，好难受......

几本书，我似乎捡了一个世纪......
"叶飞？"另一个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来，只见前方左边路上转出一个人来，向叶飞打着招呼，"你来借书？"
他似乎跟叶飞很熟。
等那人走到面前的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努力维持着正常的模样。但是我的眼睛，始终不敢看向叶飞。
"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方明，现在平东大学读研究生。"这是叶飞的声音。
还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叶飞还肯向我介绍他的同学，我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伸出手去，"我叫夏志宇，××口腔医院主治医师。"
对方伸过来的手在半空中突然顿住！
然后我看到了一双愕然的眼睛，和指着我鼻子的一根手指！
"姓夏？"
"××口腔医院？"
"你就是叶飞暗恋的那个牙医？"
一连串惊讶的问句后，叫方明的年轻人仿佛醒悟了过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惊恐地看着叶飞。
暗恋的......
牙医？
我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叶飞。
只见叶飞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十余个来回。
直到连他的耳朵都变成通红通红......
他突然跺了跺脚，飞也似地跑了！
"看什么，快追！"方明重重一掌拍在我的肩头！
我从目瞪口呆地石化状态猛然惊醒！
看到叶飞的身影就要在我眼前消失，我大叫着"叶飞--"，向他追了过去......

×××××
什么什么？
你问我最后追到了没有？
等等，我现在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回头再说......
我走进卧室，一把拎起那个打完电脑游戏就一头栽在床上的家伙，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叶飞！去给我刷了牙再睡！"

你说--我追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