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慎下意识的点点头,老实巴交的轻声说,"阿姨,我们是在一块儿......"
"逃课"两字还没出口,我妈已然笑成老玫瑰,乐呵呵地去厨房忙活,肖慎的神情复杂,内疚又茫然的,我打开他书包催,赶紧赶紧,写作业,顺带模仿我爸的笔迹把考试卷给牵了吧。
"后面的活儿我不干。"他认真地瞪大眼睛。
我说哥哥求你了,我专司模仿我妈,上回牵的老毛都怀疑了,非得换换,"了不起下次我还你,也给你的试卷上牵家长名儿。"
他一愣,不声不响地走开,我咬着嘴,有点想抽自个儿。
晚饭后,我把肖慎带去胡同后的一条长巷子里,那儿是几家老式洋房,往来车辆行人都少,也没到处的狗大便,路面平整开阔,我当初就是在这儿学会骑车。
咱这个年龄的男生,学车都快,手长脚长的,上去蹬俩下,找到平衡点就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儿了。我除了最开始俩圈扶着,然后就坐在路旁看他。
"真安静,你给来点伴奏音乐吧。"这小子居然学会使唤我了。
"你想听什么?"
"你能唱什么?"
"小看人!我昨天刚和非票听了一节课小虎队,听说过么,台湾的。"
肖慎横我一眼说你当谁土老冒呢,不就仨男生么,你光说不练算怎么意思。
我就给他唱,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老船长的梦想,沙滩上的毛毛虫。
"不对,你词儿都唱乱了。"他瞪我,再用力蹬车。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立马换,他踩着单车转圈,看看我,笑了起来,也小声儿地和我一同唱了起来。我们轻轻合着,老洋房里的孩子推开窗户,趴着听。小月亮一弯。
"我觉得还是这歌好听。"唱完后,他说。
我耸耸肩,不说话,其实我也觉得从小唱的荡起双桨最好听,可那时候花九元八毛钱才能买到的小虎队磁带却无庸置疑的令人骄傲。
多么可爱又可笑的年纪,我好怀念。
就像那时候大声说喜欢的人,只是觉得该喜欢。却从不仔细问自己想喜欢谁。
肖慎踩了几圈之后,我口渴难耐,眼珠一轮,让他去街面买汽水回来喝。他为难地抓头,"我这水平,上街行么?"
"不上街你永远不成。"我推他后背,"是爷们就大胆一回。"
他没奈何,走了。一走好久,十来分钟过去还没见回来,眼看夜色深黑,我觉得头皮一寸一寸紧了起来,撒腿跑的时候,我不停告诉自己他是一爷们,不至于出事。可是背脊上抽搐起来的刺麻却如不详预兆,令我每跑一步都更害怕。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百米速度如此惊人,冲到街面小店前,逮着人大爷问有没见过跟我一样年纪的瘦瘦高高满脸斯文的男孩。
"有啊,"大爷直点头,"买了两瓶汽水,走了才四五分钟,我记得,那孩子的手指,长得邪漂亮。"
我稍微定神,刚想问往哪儿走了,对面巷子一阵嘈杂,玻璃瓶砸碎的爆裂声在黑夜里异常刺激。
我毫不犹豫的往哪儿走,"肖小龙--!"我喊,没人搭理。
"肖小龙你不在啊?"我继续走近。眯着眼,几个跟我一样大的屁孩子,还背着书包呢,团团围着一人,那人被遮掩,看不清楚脸,脚边汽水淌了一地,碎玻璃发出绿光,"肖小龙你真不在?我进来看看。"
"你他妈笨蛋啊--"那人终于抬起脸,肖慎苍白却紧张地冲我怒吼,"都不吱声了,你还跑来看什么热闹。"
那几个孙子也纷纷回头看我,嘿,我笑起来,手在背后紧捏成拳,"哥几个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我说他看着面熟,"王昊推开肖慎,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下午打球时我掐出来的淤青,"敢情是下午你带来的好学生哪,乐扬。"
"谁带来的啊,别气我,我可不认识这人,你瞧他那假正经的样儿,是和我一道的么?"我鄙夷的指指肖慎,他不知在想什么,或者吓傻了,光盯着我猛看,这热情,他要是女的我就知道什么叫含情脉脉的眼光了。
"切,装吧你。"王昊咧嘴吐一口唾沫,"乐扬你还真仗义,怕累了他啊,其实哥几个刚才就想问他拗点零花花,他偏死活不肯,你说是不是没劲。"
"没劲,真没劲。"我笑着搭住王昊的肩膀,眼光一整圈,那伙连他共五人,个个是流氓,我的冷汗一道道划过后背,走过去嵌住肖慎的胳膊,嬉皮笑脸,"哥哥您就别执著了,钱呢?"
他陌生的看着我,半晌,低头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很小声,只有我能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乐扬,你也就是这么个人。"
我觉得瞬间一片空白,然后心脏迟钝的剧痛起来,那种凌迟般的愤怒无法形容,我想骂他却连嘴都张不开,在近乎痉挛的麻木里,我看见王昊恶劣地拿过钱,搭住我的肩膀,流里流气地用钱在肖慎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让你假清高。"
那巴掌绝对不仅仅扇在肖慎的脸上,我突然四肢灵活爆发出激烈的火,反掌搭住他的手,一拳头揍到他脸上,他狼狈的后退,如同野狗般抵靠在墙上,另几个家伙一轰隆围住我和肖慎,我冷酷的看着鲜血从那张屎脸流下,"你他妈再敢动他看看!"
"动他怎么了!!"王昊怒,一挥手,几个混蛋一齐冲我上阵,我蹲下身体,抓起地上那半截玻璃瓶,他们一愣神,肖慎扑上来扣住我手腕,"乐扬,不行,你用这个会闯祸!"
"滚开!"我推他,"有你什么事!"
"啐,"王昊一口唾沫,"真他妈--那什么。"说着,带领几个混蛋冲上来就打,我勉力维持理智,挥着碎玻璃不敢往他们身上深扎,真要出人命可麻烦,我束手束脚,无法避免的吃了重重几拳,血丝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身上冒出来。我听见肖慎的低呼,眼角看见他被俩混蛋围攻,堪堪护着自己,绝对处于劣势。
"王昊!"我用力一嗓子,窜上去用玻璃瓶口抵住他,那些混蛋停下手,眼里的凶光却更甚,"一事归一事,咱俩的不痛快别扯上他,他那些钱已经是你的了,放他走。"
"我不乐意。"王昊冷笑。
我抬手扔了玻璃瓶,"哐"地一声,一伙人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然后逼近,肖慎惊恐低喊一声"乐扬。"
"放他走,"我看着王昊说。
王昊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很鄙夷地来回看我和肖慎,我被他看的莫名,肖慎的脸色却苍白到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真他妈恶心,俩玻璃。"
我的第一反应是爆笑,王昊冷哼一下对肖慎说,滚,你情哥哥用自己的命保你。
肖慎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灰土色,我知道他受不了这种没有界限的流气,可他那种受虐般的不安真让我忍不住嘴贱,"走吧,走吧,我就这么个人,你赶紧另找好的嫁了。"
一众混蛋哄堂大笑,肖慎面无表情的推开他们,背影对我,真的就这么走了。我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与世孤绝,突然心里冰冷的体会到,我俩之间,大概永远做不了好朋友。
一对六,我就算再英雄,也被围殴的狼狈不堪,那伙孙子也没想把我往死里整,下手余了三分力,我知道没有胜算,只能咬牙窝囊地蹲在地上,任他们一脚一脚招呼。
不知被打了多久,我在心里背九九乘法表,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七八五十六,八八......
"我靠--你大爷的!!"
八八没背完,那群混蛋似乎被突来的冲击分散,我肿着脸抬头,就看见肖慎跟天兵天将似的,骑着车,手操一木棍,横冲直撞的劈过来,挥开一阵,冲我急吼,"发什么呆!块上来。"
我赶紧跳上后坐,肖慎把木棍扔给我,用力踩脚塌,我勉强拾起最后一丝力气,挥着木棍,逼退那群孙子,他们眼睁睁看着肖慎用自行车把我救走。
那晚上,逃出那条巷子之后,肖慎停下车,脚都软了,我们互相打量,看到对方狼狈不堪,你原来丑起来是这样,嗯,喔。
我抽烟,递一支给肖慎,他摇头,却又接过去,也不抽,默默地想着心事,半晌,突然说,乐扬,对不起。
我说干嘛,要不是我,王昊顶多抢你的钱,我出现才勾起新仇旧恨,是我连累你受伤。
"你不懂,"他喃喃地坚持,"对不起。"
我被他不着边际的道歉弄烦了,"我这人树敌多,你不是这一路的,往后别跟我一块玩了,就算我叫你,也甭搭理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大声嚷嚷,听到没!!
他转开头,当作没听到,之后,这招变成了他对付我的强有力的武器,但凡不爱顺从的,他就这德行。
我坐上后座,他踩车,龙头却摇晃到怎么也扶不稳,几米路都不到,我俩就纷纷摔倒。
"怎么回事?"我怒。
他说好像突然之间不会带人骑车了。
"刚才不还特勇猛么?"我扶他起来,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无辜地看着我。
我都不知道他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无辜眼神,总之我被凝望的心头荡漾,于是我跟他说,肖小龙你得救我,到这份上只有你能救我了。
回到家后,少不了我爸妈一顿责问,我说路上遇一醉汉挨的,那俩老的早被我这不出息的死小孩训练成精,当然不信,我拉拉肖慎的袖子,他抬着那股子无辜的眼神,"阿姨,真的。"
我妈立马轰趴了,颠颠儿地找红药水,我目的达成却心理极度失衡,"敢情只把你当回事,不成,我不乐意,肖慎你往后只能把我当回事。"
他拿着酒精棉给我消毒,看我滋牙喊痛,笑了笑,"好。就算别人都不理你,我也把你当回事。"
"谁会不理我!"这话气谁呢。全世界都巴结着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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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肖慎总也不敢带人,我惦记着赶紧买辆新车,那年新兴起来一种越野自行车,轮把上带飞,人骑着,一律骺背伸头,书包框在车旁,绝对一种武器,过窄路时不是勾行人裤子就是擦身边墙壁,所经之处必定怪声不断,可架不住那一时髦啊,学校里每周平均新添都以两位数计,我特向往,成天算计着肖慎买了之后还硬要和我的破铁马交换来骑。
可他说不急,等天暖和点儿。
便天天期盼春暖花开,所以记得清楚,那一年的冬季最后几天,下雪了。是在星期一。树上洒满盐花,一色的白,扩音喇叭长出爷爷的胡子,冻住了不能再咆哮,升旗仪式改为晨读,我拉起非票和乔敬曦,三人穿上棉鞋,穿过老师的训斥,穿过同学们的欢笑和羡慕,跑到操场上打雪仗,一团一团的球,打到脸上渗满了水,我们怀念着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院子里的大孩子玩铁道游击队,我是八路抓鬼子,多少年不曾下雪,老天赶在我们长大前给了免费的门票。
乔敬曦被我俩前后围攻,扑倒在地,脸埋在白雪里,突然大声的凄喊,"--乔楚!!"
我和非票子生生吓一跳,左右观望没找到那张漂亮脸,上去拽着他胳膊,"吓人啊,干吗突然叫你弟。"
乔敬曦一脸的雪沫子,看不出表情,只是咧着嘴笑,"就是吓唬你们。不打了,玩别的。"
"你丫输了就--就赖。"非票拍掉他头发上的泥。
"学校里,讲点文明,咱堆雪人,"乔敬曦笑嘻嘻,"也不知道往后多少年还能下雪,指不定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今天玩尽兴。"
我点头,乔敬曦说,哎,叫上肖慎吧,那哥们不错。
"人是好学生,"我摇头,"往后别拉来跟我们一块玩,耽误他。上次是我糊涂。"
乔敬曦横我一眼,抬头对着肖慎的教室喊,"肖小龙!"
"谁准你这么叫了!"我没来由的一阵不高兴,绷着脸推老乔。
他一手隔开,"干吗,那小名就你能叫?"
"还就只有我能这么叫他。"我憋着一口气。
"那咱赌赌,"还叫,"肖小龙--!"没人搭理,"他今天没上学?"
"我看见乐扬带,他--啊来的,"非票说句话不容易,"估计你这么叫,人--不,不--理。一,顿啊饭。"
"我不信这邪了,"乔敬曦推我,"乐扬你叫他。"
我不肯,但被那俩闹的没辙,仓促的喊了一声,"肖小龙--"
尾音还没拖完,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就出现在窗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干吗?"
我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心里不可否认地充满喜悦,乔敬曦怪叫一声,抽出一张饭票输给徐非,还瞪大眼睛仇视肖慎,"你什么意思,串通好了讹哥们啊?"
肖慎茫然摇头,我笑着说别理我们,你好好上课,他却看着我们手上推起来的雪团,"堆雪人?"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脑袋收回去,三分钟后,两手提满橡皮铅笔红领巾还有三条杠的大队长袖标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堆了两个雪人,一个大眼睛高鼻子,红领巾在胸前飘摇,大队长英姿挺拔,肖慎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乐扬,向他学习。"
我说你干吗不上课来跟我们瞎玩,我说的话你不记得啦?
肖慎说你一话捞,忽而好忽而坏的说了那么多我记得过来么?
乔敬曦主力专攻另一反面典型形象小雪人,铅笔歪斜做鼻子,俩眼珠子一大一小透着猥琐,缺德鬼还找了布条围在雪人的腰上作三角裤,我们笑的前仰后合,乔敬曦没笑,只是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然后用树枝在小雪人身上写了大大的俩个字,"乔楚",写完之后扔掉树枝,满意的看着,咧咧嘴,终于很痞子地笑了。
雪下了没多久,融雪却用了好几天,课后的兴趣小组结束时,非票都冻僵了,站在课桌旁直跳脚,我说别跳了,咱去吃点热乎的,你去厕所叫一下老乔,让他大号块点儿,哥几个在后胡同那排档等嘿。
附上肖慎,我们仨刚落座,就见乔敬曦呼着白气跟了进来,身子骨蜷着,背上驮一小王八蛋。
"你怎么了?"肖慎搀着小乔坐下。
"跑楼梯折了脚。"小乔那张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的,乔敬曦明显憋着笑,"我们班同学说操场上树立着一尊伟大的雪人,形象特立独行光彩夺目,还说那雪人有伟大的名字叫乔楚。"
"噗--"我们都憋不住了,一齐笑出声。
小乔气的嘿,眼睛烧着闪亮的火焰,夺目的吸引人,他蹙着眉头,一一审视,我们赶紧摇手。
"别紧张,我这会儿脚疼得很,没工夫跟你们清算。老头,"他拉乔敬曦的衣服,"我要喝鸡鸭血汤。"
"给你加俩百叶包。"乔敬曦看他跷着的腿,终究不忍心,顺了顺小乔的毛,那小子便笑的暖洋洋起来。
点好餐,我们几个去洗手,回座就见每人面前放好了清茶,小乔高兴地邀功,软软的头发跳着舞,"我让服务员姐姐给砌的。"
"小乔是好孩子啊","谢了嘿","我正口渴呢"............我们边夸他边端起来喝,......
......"噗---"我一口喷出来,其他人惊奇瞪我,"你在里面放什么了?"我恶狠狠地吐掉嘴里那股怪味。
"风油精。"小乔笑嘻嘻的拿着绿色小瓶子在我眼前晃悠。
"什么意思?"光冲我来!"咳咳--"嗓子像烧起来,肖慎看我难受,赶紧给拍背,再把他的茶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