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秦央疑惑。
糖糖骄矜地翘起嘴角,眼中流露出同情:"本小姐的出场费很贵的。"
瞬即,嘴角却又慢慢弯了下来。
"秦央。"收起开玩笑的心情,糖糖低声道,"初中的时候,年级里那么多强手,茜茜、阳阳、一班那个数学天才、我们班几个男生......那么多人,你说你要年级前五,你就一直是年级前五。你有没有发现,年级前五的座次一直在变,茜茜和阳阳是谁也争不过她们的,剩下三个名额,这次是这几个,下次是那几个,没有定数的。只有你,一直在里面。大家一起考高中,你说你要去G中,后来你就真的去了G中。E师大是你高考的第一志愿吧?还有这次的奖学金,上学期考试前你就说,你大概也就只能拿个二等,昨天晚上我在网上遇到老班,这学年奖学金的评定结果出来了,二等奖学金是你的。"
糖糖抬起头看着秦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眼神锐利逼人:"秦央,你总是很清楚你要什么,而且,你也很清楚怎样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秦央的神态依旧温和,镜片半遮住一双墨黑的眼瞳:"大小姐过奖了。"
"那么,那个呢?"糖糖往车厢的另一端瞥了一眼,"你要怎么办?"
秦央也把目光投进了拥挤的人群里:"凉拌。"
"凉拌什么?"
四周人潮涌动,钻出一张满头是汗的脸。身旁穿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夹着小包抱怨:"哦哟,挤什么挤?有什么好挤的?"
长相漂亮的男子赶紧笑着赔礼:"不好意思。"
复又转过脸来看着秦央:"在说什么?"
"没什么。"秦央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让去,避开了沈晋搭上来的手。
沈晋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下车后,糖糖的家和他们是相反的方向,她看着那两个背影相似的男孩,起初是一前一后,然后,后面那个追了上去,变成了并肩。地上被拖得长长的影子很相似很相似,只是一个略高,一个略矮。
人们说,夫妻两个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无论是容貌还是习惯、兴趣都会变得相像,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开学后最轰动的新闻是老班要为某个白血病患儿捐献骨髓。
大一的时候,院里曾经有过号召,秦央寝室的几个和班里的其他人就一起去登记了。当时连负责给秦央他们采集血样的医生都说,匹配率很低。没想到世上竟真的会有这样巧的事。
老班乐呵呵地说:"也是缘分嘛。"
糖糖跑过去拍他的肩:"好男人!"脸上的笑却是冲着衣衣的。
老班在开学后不久就住进了医院,听说需要体检,需要观察,需要......等等很复杂的程序。秦央他们趁着下午没有课,就一起过去看他。
这年头,幸福的孩子是从来不当家的,几个大学生在路边商量了许久,去医院探望要买什么水果,有什么忌讳,要注意什么,居然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在医院大门旁的水果摊上让摊主帮他们做的主。几个女生心细,又跑去买了把花,专门让衣衣捧着。这才浩浩荡荡地走了进去。
医院里总是有着消散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走廊是狭窄而细长的,两边都是病房,脚步声被不断地扩大、扩大、再扩大。老班的房间在顶楼,安静而人烟稀少,偶尔有几个护士从走廊那端走来,一袭白衣白帽,脚步落地无声。
按着老班给的房号找到病房,秦央正要举手敲门,身后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混合着塑料袋相互摩擦的声音,急切而凌乱。
众人齐齐回头,有人正匆匆往这边奔来,手中鼓鼓囊囊拎了不少东西,知道的是来探望病人,不知道的还真当是逃难的。
糖糖第一个叫出了声:"沈晋?"
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的沈晋也是一怔,停下脚步,一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秦央:"你......你......你......"手指发颤地指向他,却弯下腰喘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气息因奔跑而显得紊乱,气喘如牛的人好容易才蹦出一句:"不是你?"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一会儿"你",一会儿"不是你",众人被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多多少少知道内情的糖糖却已明白,一边敲开了老班的房门招呼众人进房,一边扔给秦央一个眼色把两人拦在了房外。
"不是我。"
秦央带着沈晋下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等着就医的病人,两人不好意思坐,就做到了院门前的花坛边。
沈晋坐了一会儿,气也渐渐调匀:"我今天才听人说的......说是你们系的。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学校还没开始宣传。只知道戴眼镜的,挺斯文的,从前在老校区的时候住我们楼下。他们还问我,说是我兄弟,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以为、以为......靠!"
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出糗的表情,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
"呵......"秦央笑出了声,"不是昨天晚上还跟你打电话么?"
发来的短信秦央很少回,沈晋就天天打电话来。小新他们一群人挤在客厅里看片,秦央就窝在房里听他胡扯,偶尔小新进来拿什么东西,看到秦央挂着笑容的脸,不由怀疑:"秦央,你谈恋爱了吧?"
秦央答不上话来,电话那边也听见了,嘻嘻哈哈地笑。
"我没顾上......一说是你,我就来了。"沈晋垂着头道,忍不住再骂一句:"我靠!今天下午还有那个姓唐的课......"
"那就回去吧。"秦央起身,手却被他拉住。
"秦央......"
秦央回首,看到他猛然涨红的脸。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即便天天打电话给他,也只是他在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秦央只是听,安静地。有时候甚至会想,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这样的感知很不好,原先不是这样的,而是......而是......
秦央却似乎并不了解他的郁结,轻轻皱起眉:"不是还有课吗?这里到新校区也挺远的。你要迟到的。"
想要把手从他的掌中抽离,他却握得更紧,一直嬉皮笑脸的面孔渐渐显露出茫然:"秦央......"
秦央平静地看着他。
沈晋忽然觉得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在他温和的目光下,说话异常艰辛:"我们、我们还是兄弟吧?"
一直很温柔的脸渐渐地浮上一层笑意:"兄弟?"
秦央咀嚼着这个词,慢慢地俯下身,呼吸渐近,他的眼中一闪一闪地亮着犹疑和无措。秦央笑了,嘴唇只是轻轻地碰到他的,就迅速离开:"什么样的兄弟会做这种事?"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院门前车水马龙,救护车鸣叫着从身边驶过,抗拒着打针的小孩子的嘶吼声,痛失亲人的悲啼声......所有的影像都开始暗淡,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远去,站在面前的男子背脊笔直,有一张清秀斯文的面孔。时光仿佛倒流到多年之前,夕阳下的小巷里,也是这样的身影,干净的、总显得有些纤薄的身形,拥抱在怀里时是很舒服的触感,如何都不舍得松手。而当他像现在站在你面前时,气息却是高傲的,带着淡淡的嘲笑,眼神怜悯,尊贵仿佛自云端俯视下尘的帝王。而你所能做的,只是抬起头,仰视,然后逃开他的目光。
"你也明白的,不是吗?"
怎么可能会一直不明白?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刚上幼儿园的小侄子就已经学会了抱住漂亮阿姨的大腿喊"美女",糖糖教的那个小学女生会害羞地说她喜欢她们班那个总是考第一的班长,穿着初中校服的小情侣在公车上旁若无人地接吻,何况这个幼儿园时就懂得笼络人心的沈晋?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借着兄弟的名义,谁也不敢正视。怎么敢正视?一直不敢相信爱情,然后在某天发现自己爱上的居然是个同性?
掌中一空,是他甩脱了他的牵绊,沈晋颓唐地低下头:"我......秦央......"语气局促。
一直刻意忽略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阳光之下,那夜喝醉时听到的告白亦不是自己的幻觉,退无可退。
"你以为能瞒一辈子?"
总要说破的,哪里能暧暧昧昧过一辈子?自己不说破也总会有人撞破。逃不过的。再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只要求个开心就好。家中的父母还在殷殷地等着看"囡囡"游泳;已经有叔婶亲友在玩笑时期待"下次办大事的时候,就是秦秦的事情了",哪里能绕得过去?到时候,一个新郎一个伴郎,自己还能做什么选择?
糖糖说过,秦央,你就是那种人,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绕着走,如果不能,你就会昂首挺胸迎难而上。
沈晋许久没有出声。
秦央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拦下一辆出租车:"沈晋,我们做不回兄弟了。如果想要和我一起,那么就是一辈子在一起,而且,不是兄弟间的。你自己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出租车里放着新闻:"本市离婚率又有上升......专家认为......"
开车的司机大叔热情地来攀谈:"怎么这样一只面孔?跟女朋友吵架了?现在的小青年......"
秦央轻笑着摇头:"没有。"
第二十一章
"摊牌了?分手了?被甩了?痛苦了?想拜托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糖糖两手插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央,"我这边男的没有,美女一群,温柔贤惠的、端庄大方的、聪明伶俐的、野性性感的......这位公子你好哪一口?"
"你这一口。"被狠狠地瞪了一眼,秦央无奈地把手里的羊肉串递给她,"小姑娘说话不要太直接,嫁不出去的。"
糖糖不以为然地耸肩:"我嫁不出去也挺好,不是还有你来给我送夜宵吗?"
张嘴啃下一块肉,享受得眉毛都快掉下来:"后门右拐第一家的?"
秦央看她一脸享受的表情,不由失笑:"就是大小姐您钦点的那家。"
小姑娘一直嚷着要减肥,去年看着满街短裙长靴的美女看到深受打击,于是发誓说一定要在今年冬天把自己的腿塞进漂亮的高筒靴里。她从前上体育课时,跑个八百米都死赖在起跑线上哭,要她运动减肥简直是要她的命。大小姐权衡再三终于拿出壮士断腕般的勇气决定节食。天天傍晚,秦央在食堂里吃饭,她的短信随之而来,比开饭时间还准:"秦央,我饿!"后面跟两行粉条般的眼泪。
从医院回来后,秦央打开电脑写报告、从网上下连续剧、跑去隔壁寝室打了会儿牌又代替老班做了次家教,回学校时,绕着后门逛了几圈还是买了把羊肉串,边走边打电话给糖糖。小姑娘有一坐到电脑前就不肯动的毛病,起先推三阻四的,一会儿说要写论文,一会儿说约好了和网友一起打网游。
秦央说:"我给你带了羊肉串和......"
话还没说完,正在节食期的糖糖穿着一身奶黄色的睡衣就从楼里奔了出来。秦央心中那股破坏他人减肥计划的罪恶感立刻降到零点。
女生宿舍楼前的路灯总是坏掉的,灯柱下是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听说校方曾经修过,结果第二天,灯泡又碎了。房间里的灯光都被厚厚的窗帘布挡住了,偶尔有几丝光线混合着娇脆的笑声一起从窗帘的缝隙间漏出来,远处的路灯也是暗淡而昏暗的颜色,将人的影子拖得越发的长。楼前站着两三个男生,都是等人的模样,看来已经是熟客,监管阿姨熟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哟,又来啦?"那男生就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远处是一对对或窃窃私语或低声嬉闹的身影,依依相偎,难舍难分。
秦央和糖糖坐在楼前的花坛边,花坛里不知名的花朵已开得过盛,隐约显露出衰败的迹象。眼看快要入秋,夜风中夹带几缕寒意。糖糖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肉串,把光秃秃的竹签子又塞回秦央手里:"想说什么就说吧。是不是连好兄弟都没得做了?"
秦央把玩着手里的竹签子,轻轻点头。
糖糖不屑地咬下一块肉:"舍不得就不要做那么绝。"
"他那个人......"竹签子在手里忽而松开忽而握紧,任意地调换着它们的顺序,秦央整理着词句,"他被甩的次数多过他甩别人的次数。"
"哦。"糖糖撇撇嘴,随即猛然回神,"哎?"
"理由都是一样的,没有安全感。"昏黄的灯光下,秦央看着手里的签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情人之间分手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就像夫妻吵架最忌讳说离婚。因为说着说着,哪一天脑子一昏就真的离掉了。沈晋就是那种人,恋爱还没好好谈就已经随时随地准备撤退。曾经有个女生跟我说,和他谈恋爱,感觉就像有今天没有明天一样。哪个小姑娘受得了?"
糖糖睁大了眼睛听他说,秦央拿起放在一边的奶茶,插上吸管,递给她:"看他谈恋爱就像看你减肥一样,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实际效果几乎一点都没有......嘶--"
"我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谢谢。"z
胳膊被吃饱喝足的糖糖用力一掐,秦央暗暗后悔不该把她喂得太饱。
在糖糖催促的目光下,话题继续绕着那个人打转:"他也是个典型的S市男人。"
细致、温柔、体贴。每年的三八妇女节总是记得给秦家姆妈送束花,偶尔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点小礼物,挂在提包上的小饰品、外形很精致的糖果、有时是一句"阿姨看上去老年轻的",就可以把那个精明的、却还怀有一颗少女心的S市女人哄得心花怒放......他能烧一手好菜,虽然仅限于炒青菜和蕃茄炒蛋;他不学无术,和秦家爸爸侃起体育或者军事来却头头是道;他在公车上会给老人和孕妇让座,和糖糖一样喜欢去捏小孩子的脸,直到他们放声大哭,然后再把他们逗乐,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也会去给女朋友买止痛片。"糖糖坏笑着插嘴,一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竹签子理所当然地塞进秦央手里,"他那样的好男人适合观赏,你这样的好男人适合带回家。"
秦央抓着一把竹签子,把它们平均地分成两股,又合成一股:"谢谢夸奖。"
"不客气。"糖糖挑眉,转过脸来正对着秦央,"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会把你带回家?"
"为什么不是我把他带回家?"秦央起身把签子扔进楼前的垃圾箱里,语气笃定,"我确定。"
一生能有几个十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的萍水相逢,有的称兄道弟,但是终是要一别珍重,能有多少人能陪着你,不离不弃,笑看这整整十年的日升月落?无论是他还是沈晋,这十多年的牵牵绊绊早已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骨血里,恩恩怨怨纠纠葛葛,早已算不清你我之间谁是谁非,怎会是说断就断?
"呵......"糖糖却笑着站到了秦央面前,神色挑衅,"秦央,你要真的那么确定,你就不会来找我说这些了。"
秦央哑然,好似那个被阿姨认出来天天候在楼前的男生般垂首,掩饰性地去推鼻梁上的眼镜:"大小姐英明。"
大小姐大方地挥挥手进屋:"没事,你想说就说。今天的羊肉串不错,奶茶不行,要后门对面的居民区里的那家的,他们家的奶味浓。还有,明天记得早点来,我都饿疯了。"
糖糖的减肥计划彻底夭折了。手机上始终没有出现那个熟悉得能倒背的号码,秦央天天提着羊肉串和奶茶去犒劳可怜的、在新社会忍饥挨饿的她。
夜晚的女生宿舍楼前灯火朦胧,偶有两声不经意放大的笑声。秦央坐在花坛边和糖糖漫无目的地聊,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来,幼儿园时那个面目可憎的沈晋、小学时那个差点被吓哭的沈晋、初中时那个颓废的沈晋、高中时那个糖糖不曾见过的沈晋、沈晋、沈晋、沈晋......无往不利万事如意的沈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