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长的一段话,其实并不难消化,但缪存神色复杂,一时间竟然没有作答。
他彻底把他当作了学生,如同他曾教过的任何一个一样,如同任何一个曾请他指点迷津过的一样。
学生们都喜欢找他问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骆老师,你觉得我研究生应该选什么方向呢?骆老师,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走现在这个风格?而骆远鹤总是如此,平和、理性、不冷不淡的鼓励,却可以抚平任何焦虑。
只是如果是数天以前,骆远鹤大约是不会跟他说这些的。
他会说,缪缪,再晚一点长大。
再慢一点飞走。
缪存一直没说话,骆远鹤便懂了,笑了笑:“其实心底更想去俄罗斯,之前想来法国,是因为我邀请了你,对么?”
缪存垂下视线:“不全是,法国也有古典。”
这句话已经暴露了他心底的取舍。首先是骆远鹤在法国,其次是法国也有古典,他才会去。骆远鹤对人心的洞悉永远是不动声色的,他纤长的手指掸掉烟灰:“那就让辛一农给你写推荐信,在俄罗斯,他的名字比我的好用。”
“我还没有想好。”
“不必想了,”骆远鹤抬起手,似乎是习惯性地想摸一摸他的头发,但只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便落了回来,“你去法国跟我一起,骆明翰也不会放心的。”
他说完这句话,再度抬起脚步往前走。
缪存跟上去:“他不会的。”
“会的。”骆远鹤踏上走廊,感应灯亮起,照亮了他的背影。
“骆哥哥。”缪存叫住他,心里不知为何 ,升起一股他觉得很陌生的恐慌。
骆远鹤的身影那么淡,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他说:“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固然,他是如此地懂事理,明白了既然选择了骆明翰,那么与骆远鹤之间肯定会与从前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不同,他都是他的师长,是陪他长大的人,是带他拿起画笔、帮他挤出第一抹颜料的人,是心里安放了那么小半生的执念。
不是说执念不在了,其他的所有回忆、关系、情谊,便都要随风而逝。
他们还可以坦坦荡荡地相处,不是吗?
听到“十一年”,骆远鹤微微驻足,继而回首淡望他。
灯光笼着他英俊的眉眼,“缪缪,你应该知道时过境迁这个词。”
“也许我们之间还会有下一个十一年,但要等到这一切都时过境迁。”
一件事,在时间里的过去是那么飞速,不过眨眼之间,嘀嗒之中,但在心里却不然。
心里的时过境迁总是那么漫长,也许等得到,却要花上比十一年更长久的日子,又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骆远鹤拧开门,画室内未开灯,只有走廊上的光透过窗格漫进去,照亮了他正在画的那幅油画的一角,真是漂亮的蓝色。
·
老年人的网速总是慢半拍,都劈完谣了,骆父骆母才从堂妹口中得知骆远鹤被造谣师生恋。骆母吓得心脏骤停,戴起老花镜对着手机看了半天:“这不是妙妙吗?”
骆父也跟着端详,“真像。”
“什么真像,这就是吧!”骆母白他一眼,“旁边这个人是骆明翰呐。”翻着白眼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能做文章,妙妙跟我们明翰——哎呀!”
“哎呀什么?”
骆母拍了下脑袋:“这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最近的吗?妙妙又回来了?”
骆父:“……”
论敏锐,作为高级工程师的他果然还是比不上一个女人、一位母亲。
挑了个大太阳的好日子,骆母带着自己家花园里摘的新鲜蔬菜,就往骆明翰别墅那儿奔去了,结果扑了个空,泽叔给了大学城跃层的地址,骆父便只得开车调头去往大学城。
“好好的住那儿去干什么呢?”骆母喃喃自语,灵光一闪:“哦!一定是跟妙妙复合了,所以才住过去——同居了?!”
“你别瞎猜,人家还小。”
“那又怎么啦,你看照片里,很亲密的嘛。”骆母已经把照片保存下来了,本来经过多次转载,图片都糊了,她还特意拜托堂妹追根溯源找了个最高清的。
“你等下问含蓄点,别误会一场,你自己空欢喜也就算了,反而又让他伤心。”
提起骆明翰的伤心,骆母也沉默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知道了。”
“上次说要给他介绍的那个对象,你看过了吗?”
骆母的兴致复又高昂起来:“看过了,长得呢,是比不上妙妙漂亮,但也是好看的,个子也高,工作也好,是大学老师,家里父母都是大学任职的,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等过段时间我让他们见见,要是聊得好,刚好趁寒假了让骆明翰陪他出去玩一玩。”
骆父点点头,话里有点取笑的意思:“你都给他相好了对象了,还惦记着缪存。”
骆母也跟着无声地笑了笑,垂首理了理自己的羊毛围巾。并非她还如此惦记缪存,实在是被骆明翰暑假时的失魂落魄弄怕了。她这个大儿子从小到大都一副难以管教的模样,无法无天桀骜气盛的,骆母却始终记得六月份的那天,当缪存说出“我们已经分手”时,骆明翰震痛又无所适从的眼神。
车子到了地下车库停下,骆父提起装着蔬菜的环保袋,与骆母步入电梯。
钱阿姨从猫眼里见着了二老,魂都飞了一半了。
“要死了要死了……”她飞快跑到书房,“骆老先生太太来了!”
骆明翰蹙起眉:“谁给的地址?”
“还能有谁,肯定是老泽啊!他肯定是忘了要瞒着二老了!”钱阿姨连连跺脚:“哎呀,也不知道通风报信!”
“算了。”骆明翰推开椅子起身,“去开门吧。”
他现在的视线跟近视五六百度没戴眼镜差不多,就算被瞧出了端倪,事态也不至于像刚开始失明那么恐怖。
结果果然,在自己妈面前,他连三分钟都没撑到就露出了马脚。
“骆明翰!”骆母屁股还没坐热,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你连你要瞎了都瞒着我们?!”
骆明翰还有闲心喝茶:“没瞎,我都知道你今天穿了玫红色大衣,”搭着二郎腿,轻描淡写道:“不错,显白。”
骆母噎了一下,刚要发火的,结果被他一句话哄了回去,“短暂性失明,那也是失明!医生怎么说?什么时候能恢复?要不要去做做针灸啊?”
她认识很厉害的老中医,以前是出入中南海给各部委号脉的。
骆明翰倒没想起这件事,早知道就去看一看,也许早好了。
“可以,你找个时间约一下吧。”
“你都瞎了,我看相亲也免了吧。”骆母失望地坐了下来。
“相、相亲?”骆明翰被茶呛了两口,皱着眉怀疑人生地问。
“给你相了个特别好的对象,大学老师,谈吐气质那都没得挑的,又盘靓条顺——”骆母烦得挥了挥手,“哎算了!反正你也看不到!”
“我天。”骆明翰无语了,“这年头大姑娘三十一了都不见得要被催婚,不是,你看我单身不顺眼是吗?”
“看不下去你一天天没个正形!”
骆明翰阴晴不定,抿了口茶,垂着眼说:“你有这闲心还是给骆远鹤物色物色吧。”
都提到骆远鹤了,骆母瞬间便想起了上门的初衷,“他跟妙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骆明翰浑身的神经都如临大敌地紧绷了起来,偏偏面上还是淡然无比,“师生,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网上的传闻我看了。”
“假的。”
“那你说说那些照片。”
在这儿套路着呢,骆明翰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的都是我。”
“你跟缪存和好了?”
奇了怪了,不回答,倒是先咳嗽了一声。
骆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看到低头撇着那盏雍正青瓷盖碗里的茶沫,控制不住地勾着唇角。
“到底是不是啊?”骆母急死了。
骆明翰故意卖关子逗她:“你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听上去那个更好。”
谁都没听到,门锁早就被转开了,缪存单肩背着书包,环胸抱臂,长腿交叠着斜靠墙上,好整以暇地看戏。
“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骆母被他弄糊涂了。
骆明翰有心想听听他妈怎么夸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未来儿媳妇的,逗她:“没什么意思,人呢,确实又处着了,不过既然你要给我介绍的对象这么好,我也可以考虑考虑。”
缪存:“……”
屋内沉默半晌。
骆母:“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骆明翰:“缪存确实条件一般。”
缪存:“…………?”
lily没参与这场家庭闲谈,只不过有人打电话找骆明翰,她便从书房拿着手机出来找,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缪存。嘴唇刚张,缪存便对她抬抬眼神,示意她别声张。
lily哪知道前因后果啊,以为缪存要给个惊喜呢。
结果就听到骆明翰说:“你看啊,他呢,家里条件一般,身高也就是勉勉强强一米八,父母也不是什么高知高职,自己又是破格进美院,文化课够呛,你说知书达理吧,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打架倒是在行,性格脾气吧,跟温柔善解人意也没什么关系……”
lily简直要掐人中了,好家伙,一出来就看到老板在作死!
她快把肺咳出来了,骆明翰蹙眉问她:“你感冒了?”
lily有苦说不出,只能微笑。
“所以,”骆明翰老神在在地说,激将法:“你要是想让我去相一相,跟对方坐一坐聊一聊,我倒也可以。”
骆母:“你确定?”她搞不懂他了,反过来劝慰:“你是不是有病?骆明翰,我警告你别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啊,你再仔细想想,要是你真跟妙妙和好了,那就是难得的缘分,妙妙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是不是,长得又漂亮,性格也好,还是个天才,看上你,那是你中了彩票了!相什么相?不相了!给我好好收心!”
骆明翰听她夸了这么多,心里勉强舒坦,悠然而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倒也是。”
“不过没有对比就挑不出最好的,等我眼睛好了——”
“等你眼睛好了,你想怎么样?”缪存出声问,从墙边懒洋洋地直起身。
骆明翰心脏骤停。
哐叽,清雍正官窑青瓷盖碗,卒。
第92章 正文完结
听见缪存的声音, 骆父骆母既惊又喜,连忙先后起身迎到他身边。骆母想去牵他的手,又恐怕吓到他, 便只能情难自抑地交握着双手,一双亮晶晶而关切地看着缪存:“妙妙怎么来啦?是来看骆明翰的吗?”
缪存瞥了骆明翰一眼,先是乖乖巧巧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然后才回答:“只是刚好路过,顺便上来看一下。”
“哦……顺便啊。”骆母讪讪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安慰谁:“顺便也行, 也挺好, 也挺好……”
心里埋怨地想, 骆明翰又骗她,什么又在处着了,分明还没处好,敢情到头来也就是个“顺便”的关系!
“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缪存似笑非笑地问,“骆哥哥眼睛好了要去干什么?”
骆明翰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一听语气就知道,完了。
刚才骤停的心脏缓了过来, 他硬着头皮解释:“没什么, 只是在闲聊。”
缪存摘下手套,勾着唇微微一笑,给他在父母前面留面子,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哎?那你晚上有事吗?没事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阿姨刚摘了新鲜青菜过来,是有机的, 阿姨亲手种的……”骆母想给他们制造机会。
但只有她一个人努力怎么行?骆明翰呢?骆明翰怎么不吭声?骆母不由得恨恨得转过头去, 恨铁不成钢地叫他, “骆明翰!”
却发现骆明翰站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死到临头的模样。
她拼命打眼色,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她儿子还盲着呢。
缪存对长辈一直是很尊敬的,就算再不爽,也不可能对骆明翰的父母甩脸色,因而笑了一下:“不了,我等下就要回学校的,下次再来看你。”
“对没错,”骆明翰清醒过来,一个箭步闪身过去,握住骆母的肩膀就把人往外推:“他晚上没空,我也没空,你们自己回去吃去。”
骆母:“?”
“改天等我眼睛好了再回去看你,我约了医生跟推拿,还要做理疗,”骆明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骆母的围巾挎包帽子手套一股脑地往他亲妈怀里堆,哄道:“乖,你跟我爸先回家,我跟妙妙还有事。”
缪存没懂他赶走自己亲爸亲妈的操作,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
“我……”
骆明翰沉声,凑她耳边又哄一句:“别添乱。”
骆母偃旗息鼓了,一边戴着手套,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们有什么事又不妨碍吃晚饭的咯……”
缪存也跟着回到玄关处,看样子是要跟骆父骆母一块儿下去。骆明翰一把牵住他的手,警觉地问:“你去哪儿?”
缪存很懂礼貌:“我送叔叔阿姨下楼。”
骆明翰叫了一声:”Lily!”
lily笃笃小跑过来,骆明翰凝眉附耳:“跟他一起下去,年终奖,懂?”
lily点头如捣蒜,懂,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