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缪缪。”麦特看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我不理解。”
缪存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可怜,我很幸运。”
骆明翰在外面出差,应酬前抽空给他电话,问他晚餐有没有好好吃。
“还没来得及,”缪存打开冰箱,纤长的手指夹出两枚鸡蛋,回骆明翰道:“刚才我爸来找我了。”
“找你干什么?”
“问我借钱,让我救缪聪。”
骆明翰一时间也被缪建成的无耻厚脸皮震撼到,“他不是自己有钱吗?”
“那是他的养老钱棺材本。”
鸡蛋在锅沿磕开,蛋清连着蛋黄滑入煮沸的水中,空气中溢满泡面的香气。缪存拨散鸡蛋——他喜欢吃蛋花,边问骆明翰:“你的剧本是不是有点太跌宕起伏了?”
什么仙人跳、自杀身亡、谋杀、卷钱跑路,哪一件都能把一个温顺的良民小民吓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剧本杀。
骆明翰说:“你高兴就好。”
缪存勾了勾唇,百无聊赖地看着沸水的浮沉:“你好没有人性。”
迈巴赫在五星酒店的旋转门前停下,这里正举办重量级的业内峰会,骆明翰西装革履,擦得锃光的牛津皮鞋踏上地面,他俯身而出,一边对摄影机勾唇颔首,一边玩味地对电话那端说:“对畜生确实没有。”
缪建成回到家前,李丽萍满怀期盼,看到缪建成的颓丧样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坠了个精光。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缪建成踹了几脚老本田,不死心地问:“存存没有钱帮忙是不是?”
“他一个学生,哪里来那么多钱?”
“有钱也不会借我们了,”李丽萍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你不骗他那二十万,他说不定还会借给你,这下好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
缪建成看她这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来气:“不是你跟缪聪怂恿我,我也不会图他这二十万!没有这二十万,缪聪也不会亏个精光!呸!干出这种事,我他妈都替你们害臊!”
李丽萍古怪地浅笑了一下:“到头来都是我们的错了。”
缪建成凶狠地瞪着他,青筋梗起:“你别在这里跟我他妈的阴阳怪气。”
“那伙人下午又来了。”李丽萍没头没尾地说,又莫名往楼上看了一眼。
二楼静悄悄的,缪聪被恐吓得不敢去上学,因为怕事情闹到学校里,他就没脸见人了,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他病得很重,几天时间像变了个人,人也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一下子大喊着来啊怕什么,一下子又缩在墙角哆哆嗦嗦,连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生怕下一秒就被人带走砍胳膊。
“他们说,要是再不把聪聪卷的钱吐出来,他们就来硬的了。”
缪建成心口起伏,在老婆面前逞胸斗狠,脸色赤红地喷着唾沫星子:“那就让他们来!我就不信了,逼急了,我去公安局扫黑除恶去我!”
李丽萍浑身冰凉:“你疯了,那个女人死了,你想害死聪聪?!”
“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歪,”缪建成言辞凿凿,一副李丽萍头发长见识短的不耐烦:“没干过的事,怕什么?”
李丽萍的表情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聪聪当过你儿子啊?”她轻轻地如梦呓般地问,“聪聪这么好的年纪,被当作嫌疑人立案调查,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他以后都洗不掉了,睡别人的情妇,吞人家的钱……你还想不想你儿子好好活着啊……”两行眼泪从她眼眶里滑下,她倏尔又振作起来,倒吸了吸鼻子,发出很响的声音,又用手背揩了揩,一字一句地问:“缪建成,你的钱呢?别告诉我你没有,今天你必须拿出来。”
缪建成眼睛如牛般瞪着她:“没有!”
李丽萍咬牙切齿:“你少在这里跟我放屁!一百八十万,你缪家老太太留给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病?你也知道那是我妈的钱,是给她养老送终的!”
“亏你说得出口!你妈一天三餐腐乳酸菜的吃几年了你不知道?要不是我隔三差五给她包饺子送过去,她几天吃一顿肉,你这个当孝子的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钱不舍得拿出来,”李丽萍点点头,“好,好,好啊,我现在就给妈打电话,问问她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聪聪的胳膊!”
手机就在饭桌上,李丽萍状若疯癫般地去拿,缪建成呼哧重喘一声,下死手推了李丽萍一把,将手机急赤白脸地抢到了手里:“你敢!”
回答他的一声重击声,李丽萍哀叫一声,咚地撞上碗柜角。
“缪建成,你考虑清楚了,”李丽萍空洞的眼睛里蓄着眼泪,“你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儿子跟我。”
“你什么意思?”
“后天,后天他们再来,大不了我就一头撞死你们面前,我一条贱命抵债,到地下当鬼再跟你算账!”
·
缪存出现时,场面已经到了濒临失控的边缘。
缪建成取钱了,但又没完全取。他只肯给八十万,剩下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了,只跟催债的咬死了自己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缪建成穿着单衣和牛仔裤夹脚拖,往自己家堂前地上大赖赖一躺:“有本事就把我拖出去当猪头肉宰了卖了!”
催债的其实是专业的团队,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凶神恶煞的黑社会团伙,什么砍胳膊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温顺良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纵横催债业多年,他见过的无赖多了,但也是头一次碰见缪建成这么个赖法儿的。
李丽萍搂着只会发抖的缪聪,一个劲地说:“别怕,别怕聪聪,妈妈保护你,妈妈会保护你。”
“我要你一身臭肉干什么?”领头的冷冷一笑,“不给,那好,跟我去公安局,我老婆死得不明不白,快两百万下落不明,请你儿子跟我去调查调查吧,好吧?”他两手一摊:“我是个讲理的人,你儿子做出这么丢祖宗脸的事,也别去学校了,带坏同学怎么办?这邻里邻居的,也得知道知道他的嘴脸吧,毕竟是潜在杀人嫌疑人,是不是,我怎么也得为社会治安邻里和谐做一份贡献吧。”
“妈!妈!我不去!我不去!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缪聪吓得拼命蹬腿,脸色煞白得不像活人,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我没有杀人,我跟她只是网恋,连面都没见过的!”
李丽萍抹了把眼泪,“你砍我胳膊吧!”她咬着牙,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领头的,“你砍,我儿子做错的事,我替他承担!一只胳膊不够,就再加一条腿!只要你给我剩一只干活的手!”
缪聪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乍喜的神经质的笑容,甚至连眼神都亮了起来,但他马上想到什么,吞了吞口水:“妈,会很疼的。”
李丽萍呆呆地愣住,继而破涕而笑起来,但那笑尽头了古怪、心酸和荒诞,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断断续续地笑着,用掌心用力抚摸着缪聪的脸。
“聪聪……真乖……”她艰涩地说,“会心疼妈妈……”
虽然这么说着,但眼泪却是一行接着一行,继而终于嚎啕一声,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虚掩着的门外,有什么身影一晃,继而吱呀一声,两扇门被推开了,缪存逆着光站住,令李丽萍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抬步迈入这间记不清年头的巷尾老屋。
李丽萍是勤快的人,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收摊时碰到没卖出去的鲜花,她会讨价还价,带好几束根本就搭不起的花材,欢天喜地地在玻璃瓶里插成一团,水清凌凌的,倒也热闹。
“存存!存存!”李丽萍看到他,像看到什么救星,撇下缪聪,跪着爬到缪存跟前,抱住他的膝弯:“你救救聪聪,帮帮他,帮帮你弟弟好不好?我知道,阿姨知道,我们对你很坏,阿姨对你很坏,阿姨该死!”她的眼珠子跟着她乱糟糟的脑子一起凌乱仓促地转着,继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给你吃剩饭馊菜,是我教聪聪欺负你,你都冲我来,别记恨聪聪,他的坏他的错都是我教的,你帮帮他!”
缪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妈妈的一举一动,张着唇,像个茫然的傻子。
缪存被她抱着膝,一步也未动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丽萍痛哭流涕的脸,脸上并没有什么快意。
李丽萍讨厌他,因为他是她婚姻和家庭的污点,只要他存在一天,就会反复提醒她这个家、这个老公、这段婚姻都是得之不正的,都是抢来的。她不放过他,就像是一个洁癖拼命地擦光洁盘子里的一个小黑点。
却不知道,这个小黑点是这个盘子烧制时就存在的,在盘子成形前就存在的。
“阿姨,我没有这么多钱的,”缪存实事求是、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
“不是啊,你可以帮的,你可以帮的!”李丽萍拼命吞咽着口水,“刚才大哥说了,说你的画值钱,他看中你的画了!”
缪存抬起眼,看到堂前挂的一副油画,下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了来不及扔的鲜花。那是他上大学前的习作,并不成熟。
他一哂,不知道说什么。骆明翰还真是恶趣味,一定要他来摆这个排场,一定要他当面扬眉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李丽萍三人过去十几年欺负的是骆明翰。
领头的一听,便知道缪存便是今天剧本里的破局之人,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地说:“喂,小子,你画不错,我懂一点,你是不是专业的?”
“他是美院的!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为他破格录取的!”李丽萍手舞足蹈似地乱挥着,语无伦次:“他画得很好的,是天才,以后——不,现在的画就已经很值钱了!”
领头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一扬下巴:“怎么样,你用五幅画抵你弟弟的一只胳膊。”
“五、五幅?”李丽萍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太多了?”她仰头看向缪存,“太多了,少一点,少一点好不好?画画很累的……”
缪存知道,她不是心疼他会累,而是怕他不乐意。
“就五幅,我每一幅都会找人估值,不过关就重画,一直给我凑齐了为止。”领头的架着腿坐在长条凳上,问缪存:“怎么样,你同意吗?”
缪存没有说话。
在一室寂静中,李丽萍恍然顿悟了什么,“阿姨,阿姨给你磕头!阿姨这就给你磕头!”
没有人阻止她,缪聪愣着,缪建成从无赖躺着的状态蹭地坐起身了,像坨瘫着的大腹便便的肥猪一般,也直愣愣地看着李丽萍。
只有缪存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试图阻止李丽萍,但他没有来得及。
李丽萍两手撑在地上,砰砰砰地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边磕,一边说:“阿姨该死!阿姨不该抢你妈妈老公!不该破坏你的家庭!不该欺负你!不该拿针扎你的手!不该饿你!不该冻你!不该让你发烧不带你去医院!不该说你是怪物!”
她说一句,就咚地磕头,直到额头上鲜血直流。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起过再去求一求缪建成,再去指望指望她好不容易抢过来、当了一辈子宝贝的老公。
“妈——”缪聪软脚虾似地蹭过来,想扶起李丽萍。
“你闭嘴!”李丽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缪聪,忽然想起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死命地按住缪聪的头:“你也磕!过去十几年妈没有教好你,没有教会你这些道理,是妈妈的错!”
“啊!”缪聪被这一下撞得头昏脑胀,痛得叫出了声。
“磕!求你哥!给他道歉!说你错了!说你再也不敢了!”
“不用了。”
荒诞的场景如被按下暂停键,凝固在了可笑的瞬间。李丽萍发丝凌乱,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和额角流下,愣愣地看着缪存。
“我说,”缪存一字一顿,语气始终冷淡平静,“不用了。”
“你、你原谅我们了?”李丽萍用在地上蹭得黑乎乎的手拂了拂面上的碎发,一双眼睛很亮,“你肯帮我们了?你真的肯帮我们了?”
缪存长久地凝视她,继而将目光扫过缪聪,最后停在缪建成身上。
缪聪不自在地瞪着他,似乎不服气,又怕他反悔,因而畏惧地、畏缩地躲闪着目光。
缪建成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了,如同一个看客般,看到戏的大幕落了,他高兴地鼓着掌,与有荣焉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缪存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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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明翰参加完三天的论坛会谈,当晚便急匆匆地从上海赶了回来。赵女士已经把前后相加的一百万尽数转给他,埋怨他的多此一举。既然早知道钱在缪建成那儿,那直接对他设套不就行了,以缪建成的贪婪,光杀猪盘就能吃掉他所有的存款,就那他还不一定会死心回头呢,结果骆明翰非得从缪聪这儿开口子。
不过她后来又想通了,跟骆明翰通电话时佩服地说:“你还挺有公德心的嘛,骆总,也没我想的那么坏。”
骆明翰笑了笑,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么说。”
“对人家老公下手,那人夫妻关系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不闹离婚才怪。”
骆明翰漫不经心地低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大洋彼岸的赵女士,因为疑惑而忠实地停顿了一瞬,继而整个人都毛骨悚然地起来。
她确实把骆明翰想得太好了,他是一个玩弄人心,玩弄人性的高手,是一个不择手段冷血冷心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