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喝了两口就将瓶盖拧回,侧身放回床头时,席与风再度对上那道直勾勾的视线。
接收到“有何贵干”的眼神,江若耸肩:“我之前还以为,你们有钱人只喝当天现采的,纯天然无加工的露水。”
席与风:“……”
大半夜没什么可聊,江若打了个哈欠,掀起被子盖住半张脸。
刚要闭上眼,听见隔壁床的人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无波无澜的语气,说的是刚才被江若当贼似的擒住的事。
或许还有别的。
既然是对方先挑起的话题,江若便不客气,一脸无辜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把你当成坏人?”
有种得寸进尺的嚣张,是因为他笃定席与风有足够的修养,且没有同他计较的闲心。
果然,席与风不再言语,抬手按灭了最后一盏光源。
次日八点开拍,江若六点就起来,洗漱收拾完去一楼自助餐厅。剧组包了个时段,所有剧组成员都可免费用早餐。
进去就碰到周导,对方像是早就等在这里,见到江若立刻走过来:“起这么早?快回去再睡会儿,早餐我让人送上去。”
江若说不用,周导凑过来压低声音:“席总是不是住不惯?酒店就这个档次没办法,缺什么东西尽管跟剧务助理说,回头我不在这儿了,也不能怠慢席总。”
听得江若在心里狂翻白眼,心说您还是在吧,席总也在,最好我不在你们都在。
表面上还是客气:“没有住不惯,我看他住得挺好。”
这下周导放心了,紧接着那副很懂的表情重又浮现:“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
江若:“……”
怎么办,好想劝他去挂个眼科。
其实江若醒来的时候,席与风已经不在房里了。
不过笔记本电脑还在床头,江若猜他可能会回来取。
也可能不会,他有助理还有那么多下属,何必亲自跑一趟。
而且目标已经达成,今天来到拍摄场地,众人看江若的眼神都和善许多,有的甚至带了些“他是怎么做到的”的好奇。
唐佳念今天也在B组,拍摄前把江若拉到一边咬耳朵。
“我听说,昨天你家那位来了?”
江若装傻:“哪位?”
“哎呀别装了,周导今天去A组了,逮了剧务问是谁在散播谣言。”
“原来周导不仅负责选角,还负责纪检工作。”
“主要这回传得太离谱了,也不知道是谁嘴这么贱。”
这事江若也觉得怪,按说一点风言风语,不至于发酵到如此地步。
未得空细想,忽闻舞台边的大喇叭喊演员集合。
江若迅速收拾了心情,站起来:“我先过去了。”
“快去吧。”唐佳念用剧里的名字唤他,“方圆哥,加油!”
这边江若投入拍摄,那边席与风刚从医院出来。
孟潮的母亲昨日突发急病住院,作为世交家的小辈,又与孟家有婚约,席与风自当前去探望。
医生说病人需要静养,席与风没进病房,通过门上的透视窗看一眼。孟母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正闭眼休息。
被问到怎么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孟潮难得显出疲惫:“老毛病,说做了个梦,又梦到……”说到此处顿了顿,到底没明说,“不吃不喝站在家门口,中午就顶不住了。”
对于孟家的陈年旧事,席与风略知一二,却也没追问探究,关心送到便离开。
回到车上给相熟的院长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好好关照朋友的母亲。这种时候能做的只有这些,待在那里反而添乱。
席与风早上接到电话走得匆忙,有东西落在剧组宾馆的房间里。
本打算回去拿了就走,退房卡的时候碰到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周导,说B组那边江若在拍一场跳舞的戏,问席总要不要去看看。
正值周末,下午没什么安排,席与风便应了。
到地方正要拍。内景,三五个机位,无数块打光板,十来个工作人员将不大的舞台团团围住。
周导要给席与风安排靠前的位置,席与风说:“不用,就在这里。”
话音刚落,聚光灯唰地亮起,席与风站在人群之外,视线越过众人头顶,落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空白画面很快被填满,一袭白衣的江若游了上来。
用“游”这个字眼,纯粹因为他太过柔软,舞步轻灵得像一尾游鱼。
他没有穿鞋,露一截纤细脚踝,依稀可见脚背上的青筋。他赤脚在地板上踩出旋律,本就白皙的皮肤在强光下变成透明质感。
印象中跳芭蕾的人都有一双结实的腿,江若则不然。
他的腿修长而匀称,线条流畅,因而没有那种过分强壮的笨重感。身上则很瘦,骨骼嶙峋,却能将那些看上去难度颇高的动作完成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是外强中干的反义词,看似单薄,却足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跳跃,奔跑,呼吸,旋转……用一种浸淫舞台多年的从容和拼尽全力的姿态,挥霍着他用之不竭的精力和热情。
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江若,在只有他一人的世界里尽情舞蹈。
周遭寂静无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
现场会比视频震撼,席与风早就猜到。
但他没想到十七岁的江若,和现在见到的如此不同。
从张狂骄傲,到豁得出去,像把躯体当作容器,将灵魂注入其中,一种类似自我毁灭的重塑。
最后一个类似收尾的大跳跃,江若稳稳落地,却在咚的一声后,身体猛地打了个摆子。
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一阵风吹过来就要倒下。
这个预感应验在下一秒。
席与风眼睁睁看着他轻盈得如同一片云,在风中摇晃歪斜,轻轻张开手臂,只一刹便消失在画面中。
故事结束,全场陷入黑暗。
身体比意识先行,待反应过来,席与风已经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
工作人员们也围了上去,哪怕舞台下方铺了海绵垫,保护措施足够。
透过狭窄的缝隙,席与风看见白衣少年撑着垫子要站起来,不知怎的又坐了回去。
因为摔倒,头发有些凌乱,他随手拨了拨,仰头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没事”或者“没关系”。
再度起身时,江若很慢地转过身,视线越过面前无关紧要的人,落在一处定点。
也正在此刻,导演后知后觉的一声“咔”,将众人彻底拉回现实。
席与风看到江若的嘴唇微微泛白,有一种病态的虚弱。
嘴角却上翘,露了个近乎放肆的笑。
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或是酣畅淋漓后的愉悦,谁也说不清。
隔着人山人海和不近的距离,席与风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笑容,对象是自己。
第十一章 神魂颠倒
一场关于人生转折的重头戏,一条过。
上午原本还安排了别的戏,总导演孙尧见江若一时缓不过来,整个人都处在混沌失神的状态里,特地给他批了两小时假,让他吃饭休息调整一下,下午再继续。
向孙尧道完谢,江若去到更衣室,把身上的舞衣换下。
穿上平时穿的毛衣加牛仔裤,简单舒适的搭配,换完推门出去,看见站在门口的席与风,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来:“席总还没走啊。”
席与风单手抄兜,站在几米开外看着江若。
依旧没有温度的清冷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意味。也许是看错,江若不能确定,席与风这个人实在很难懂。
午饭又是周导组织。
一回生二回熟,席间气氛比昨晚融洽许多,江若甚至能坦然接受他人的吹捧夸赞,哪怕出自奉承阿谀。经过上午那场戏,其中多少有几分真心。
关于舞蹈,他还有点自信。
因此胃口也比昨天好,大虾扫了半盘,五花肉也吃了好几块。这家私房菜馆的红烧牛腩炖得软烂,江若停不住筷,连汤都拌进米饭里吃得一干二净。
中华美食下肚,才有种回到凡尘接了地气的踏实。
制片人是名三十来岁的女性,见江若吃得毫不收敛,羡慕道:“我听说跳舞的人都要严格控制体重,江老师怎么好像都吃不胖?”
“也没有。”江若回说,“大学那会儿有阵子天天吃火锅,半个月胖五斤,都不敢当着老师的面上秤。”
意在说自己并不是吃不胖的体质,可被周导听进去,就有了别的意思。
“瞧把我们江老师饿的。”周导佯作不满质问剧务,“几天不见,我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平时是不允许江老师加餐?”
剧务助理是个年轻姑娘,入行没多久,还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允许的,不过江老师不讲究,和大家一样吃剧组盒饭。”
“……盒饭?”
“是啊,统一订的,一荤两素,米饭管够。”
桌上一时静默。
正当周导试图换个话题扭转局面,席与风先他一步问江若:“你的助理呢?”
“我没有……”江若嘴快,反应也快,“我没有让他跟来。”
“为什么?”
“我这么大个人了,哪需要别人照顾。”
席总的办事效率,江若是领教过的。
一顿饭的工夫,从饭店出去,江若就看见席与风身边那个姓施的助理站在路边,身旁还站着个戴眼镜的女孩。
见人出来,施明煦上前道:“席总,人带来了。”
席与风点头,接过女孩递来的简历似的几张纸翻了翻,反手递给江若。
江若莫名其妙:“这什么?给我干吗?”
这种事不消席与风说明,施明煦介绍道:“她叫沈初夏,江先生可以叫她小沈,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江先生的生活助理。”
即便席与风再不想开口,这种情况,江若就算用铁锹也得把他的嘴撬开。
当着下属的面,江若笑嘻嘻地请席总借一步说话,待来到只有两个人的僻静处,立马沉了脸:“敢问席总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派个助理。”席与风说。
“我说了,不需要助理。”江若不客气道,“况且我和你的关系,好像还轮不到你帮我做这种决定。”
席与风看着他:“我和你,什么关系?”
把江若问住了。
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几面之缘的关系,上过一次床的关系,还是债主和欠债者的关系?
这些都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关系,而明面上,他们是金主和被包养的情人,一种本该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却被迫搬到台面上,供所有人当作茶余饭后笑谈的关系。
江若感到不适的点在于,他清醒地站在实际的立场,觉得席与风这种行为属于越界,属于给他增添负担。
而席与风理所当然的态度,来自于他既然扮演了金主的角色,所有的行为就都基于这层关系产生,包括帮江若摆脱流言蜚语和为江若安排助理。
反正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他无所谓和江若实际上是何种关系,因为对他来说并无差别。
想通这一层的江若,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泄气感。
到底在人前,江若迅速收拾好情绪,以问代答:“我以为我和席总已经钱货两讫,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欠席总一笔?”
一句话将两人实际的关系挑明,甚至不惜将自己比作货物。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席与风忽略了江若言语中微不足道的嘲讽,道:“以后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江若挑眉:“席总这么厉害,会需要别人帮忙?”
更明显的夹枪带棒,席与风仿若不知:“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或许是错觉,江若从他冷淡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笑意。
不能深究,如果真有取笑之意,江若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当场发飙。
他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
“那就,先谢过席总了。”
按照流程道完谢,江若猛然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对席与风说谢谢。
好像占了他很多便宜似的。
因而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又变得很差,翻了下手中的简历,咬紧牙关又松开:“那这位助理,一个月得开多少工资?”
“没多少,我来付。”席与风说,“权当请你帮忙的额外利息。”
下午上工,助理小沈正式上岗。
非常专业的助理,江若这边一条戏刚过,那边小沈就捧着杯子等在场地入口处,接过来喝一口,温度刚刚好。
江若甚至在这紫外线逐渐强烈的春日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遮阳伞和摆在伞下的一把躺椅,旁边的桌上放着洗干净的水果以及各色零食。
随手拿起一包发现是鸭掌,江若愣住,一旁的小沈主动说明:“席总说您喜欢吃鸭掌,这个牌子口碑不错,我就自作主张多买了些。”
微妙的尴尬,江若硬着头皮:“……嗯,这个牌子的很好吃。”
小沈的能力并不止于照顾人。
半下午江若接到律师的电话,说开庭时间已定,找个时间碰头聊一下。
江若正在补妆,开的免提,电话挂断后,小沈搭话道:“江老师在打解约官司?”
“嗯。”江若有气无力,“那破公司狮子大开口,麻烦得很。”
“我认识一个专门打这类官司的朋友,可以帮着问问注意事项。”
“真的?”
小沈当即便给她那位朋友打电话,把事情大概说给对方,然后拿出纸笔,在对方的指点下罗列了十几条防对家下套,以及防被律师坑钱的注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