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打下“结束了”,发送之前,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话: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成功了。
发出去后,容鹤捧着手机,看着聊天框顶部的“正在输入中”五个黑字,心脏怦怦直跳。
几秒钟后,陆霄远回复:「恭喜。」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容鹤还是反复看了好久。直到脸颊在凌冽的寒风中被冻得泛红,他才收回手机,双手在脸上搓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容鹤没有立刻打车,而是竖起衣领,裹住半张脸,在行道树下慢慢走了一阵。
菱北的冬季是肃杀的,并不存在什么美感,就算最浪漫的诗人行至此处,举头看那如同蛛网般纵横交接的枯枝,恐怕也吟不出什么漂亮的诗句。
但容鹤心情好,一双弯弯的眼硬是从这灰败单调的景致中,窥到了几分隐晦的温柔——
就在他头顶一米不到的地方,藏着一个精致的鸟巢。
来年,应该会有鸟儿回家。
大树就算掉光了引以为傲的绿叶,也还是那般坚韧地挺直脊梁,孤身忍过寒冬,再以最美好的状态迎接他的鸟儿。
容鹤想着,心中突然触动万分,举高手机,把鸟巢拍了下来。
*
在接戏方面,付苗虽说有作为经纪人的考量,但还是充分尊重艺人自己的想法,支持容鹤接下《昆山雪》男二号。
合同敲定之后,容鹤和《昆山雪》剧组一起吃了个饭。
除了女主演唐伊娜因为行程问题没能赶来,其他五个戏份最多的演员都到场了,包括饰演本剧吉祥物小师弟的晏景。
刚开始大家还有点生疏,敬了一圈酒之后,气氛就活络了起来。
蒋甚来得有点晚,一进门就直接坐到了容鹤身边的空位。
容鹤立刻站起身,说了句:“蒋老师好。”
“客气什么。”蒋甚拉着他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叫甚哥就行了。”
蒋甚从头到尾都是一张春风般的笑脸,席间对容鹤非常照顾,话也密,仿佛跟他很熟一样,和外界传闻的太子爷做派完全不一样。
连林导见状都不免惊讶地问:“你俩不是第一次见吗?”
蒋甚勾勾唇角,道:“我和小容嘛,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年龄最小的晏景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咱甚哥可是在综艺上号称‘跟全世界长得好看的人都熟’的男人。”
晏景此话一出,顿时引发一阵起哄。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玩笑,毕竟容鹤长得再好看,也不可能是蒋甚这个唯爱大胸翘臀的铁直男的菜。
蒋甚不乐意了,故作严肃道:“干嘛呢?这是我弟媳妇,刚才乱讲话的全都给我罚酒谢罪。”
因为这句“弟媳妇”,容鹤脸热了小半钟头。好在包间温度很高,再加上大家都饮酒,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点儿红。
这场饭局是林导亲自组的,虽说他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严苛,但剧还没开拍,这会儿在饭桌子上倒是非常和气,尤其面对容鹤的时候。
容鹤是他亲自挑来救场的替补,他自然对容鹤关注颇多,言语间尽是看好和提携之意,手上酒也没停过。
容鹤酒量不行,但不好拂导演的面子,只能放开了陪他喝,喝到最后直接不省人事了。
*
陆霄远接到蒋甚电话,把人从饭店接回家的时候,已经午夜十二点了。
借着走廊的微光和窗外的月色,他脱掉容鹤的外套,将人安稳地放在床上。
腰际的毛衣随着动作被掀起了一角,陆霄远突然感受到什么,没有立刻把手从容鹤腰下抽出来,而是动了动拇指,贴着衣摆的缝隙摩挲了一下那块略显凹凸的皮肤。
那腰很软、很细,压在他掌心,仿佛不堪一握,很难让人想到它曾承受过巨大的伤痛。
两年前,容鹤拍的谍战剧出了片场事故。说是有演员拍高空戏伤到腰了,血流了一地,据说还有可能瘫痪。由于是个小成本剧,也没有流量演员,剧组全面封锁消息后,并未引起多大的水花。
陆霄远是从片场道具师那里听到的消息,看到事故照片的时候,他正在国外拍戏。
从不请假的他当即跨越大洋飞回菱北市,连夜赶到医院,得知容鹤已经出院休养了,并无大碍。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但那样的恐惧,他确信这辈子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喝醉的容鹤安静得过头,就连呼吸都比一般人要轻,半张泛红的脸颊陷进枕头里,柔和得如同窗外的月,完全不设防备。
这是健康、完整、真实、在他身边不会突然消失的容鹤。
也让他忍不住暂时不去计较刚才在饭店里,容鹤当着所有人的面,醉醺醺靠在某个男演员身上不撒手的行为。
陆霄远俯身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碰他的脸,就在指尖快要触及的瞬间,容鹤睫毛动了一下。
陆霄远猛然回神,迅速抽出手,起身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模糊到难以分辨的呓语:“霄远哥……”
陆霄远步伐一顿,眼底是蓦然震碎的月光。
第17章 “小少爷。”
第二天,容鹤被闹铃叫醒,太阳穴的隐痛昭示着一场宿醉。
他昨晚睡得不怎么好,但也不算太差。
前半夜陷在梦中,有个高大的身影拖着行李箱,在他前方毫无留恋地走着。他的四周灌满人潮,耳边充斥大巴车呼啸的鸣笛声。无论他怎么拔足狂追,都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这种抓不住的无力感逼得他喊了那个人的名字。
后来,他脚下踏空,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但黑暗中似乎有个人,在用手轻触他的头发。
那感觉如同蜷进了湖底,感受着月光、微风、落叶、细波,所有温柔的东西从身上一一抚过。
在持续不断的闹铃声中,容鹤最后用被子裹了会儿眩晕的脑袋,起身拿过手机摁掉闹钟,看到五分钟前有人给他发了条消息。
是晏景。
《昆山雪》主要演员之一,昨天饭局上加的,挺活泼可爱一小孩儿。
晏景:[鹤哥你起了吗?昨天你喝多了走不动路,甚哥要我帮忙扶着你。结果陆老师来接你的时候看到了,好像挺不高兴的。你帮我跟他解释一下吧,千万别吃我醋,我是无辜的!!拜托了拜托了/哭泣/哭泣]
容鹤迅速扫完这一大段“情绪充沛”的话,揉了揉太阳穴。
除了陆霄远来饭店接他,他已经不大记得自己醉酒后发生了什么,总之不会是晏景说的这样。
很有可能是陆霄远高冷的外表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错觉,让晏景误会了。
他无奈笑笑,回了句“没事,别放心上”,然后扔掉手机,想着等下吃早餐的时候,应该好好给陆霄远道个谢。
*
今天天气不错。
窗外天空湛蓝而又高远,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地倾泻进落地窗,却照不进陆霄远眉间略微隆起的折痕。
容鹤下楼的时候,陆霄远身着黑色居家服,正坐在餐厅里看书,心情看上去居然真的不怎么好,人也挺严肃的。
容鹤脚步不由得慢了几分,单手握住黑色栏杆,在楼梯口努力复盘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被一桌人灌醉后,蒋甚不顾他的劝阻给陆霄远打了电话。
然后,陆霄远来了。
他那时候正被人扶着,只能艰难仰头,透过醉意朦胧的双眼,依稀看到陆霄远皱着眉头,沉下声音对某个人说了句:“把人给我。”
再然后,他就断片了。
该不会是他昨晚吐在了陆霄远身上,或者耍酒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容鹤背上瞬间起了一层尴尬的热汗。
他自认为自己虽不擅长喝酒,但酒品一直不错。用张彦的话来讲,他喝了酒比没喝酒的人还安静。
思来想去,想不出陆霄远不高兴的原因,只能先排除掉晏景说的吃醋。
容鹤硬着头皮走过去。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双人份早餐,用保温罩扣着。
今天是他们共进早餐的第十天。
容鹤看了眼墙上的日历,无意识地在心里记着天数。
“你平时都是像昨天那样喝酒的吗?”陆霄远突然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本某一页的某一行字上,许久没有挪动。
容鹤切培根的动作一顿,仿佛陆霄远是在看着自己。
他摇头道:“我其实不太喝酒。”
陆霄远抬起眼,满脸写着“不信”,见容鹤依旧真诚地看着自己,才道:“上个月在火锅店,你也是喝得烂醉如泥,走不动路。”
轰——
容鹤心中一声惊雷乍响。
这是他们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及火锅店那场尴尬的重逢。
他还以为陆霄远那天是喝多了,对当时发生的一切没有记忆。毕竟陆霄远后来一直都是无事发生的态度。
谁知陆霄远不仅记得,还目睹了他逃走之后灌醉自己的样子。
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见容鹤撑着额头不说话,陆霄远再度想起他昨晚毫无防备软倒在其他男人怀里的场景,语气不免严肃了几分:“出门在外喝得不省人事,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这样不安全。”
容鹤依旧心虚扶额,瓮声瓮气道:“我一个大男人,没事的。”
陆霄远道:“男人也没那么安全,尤其是在这个圈子里。”
“啊……”对于陆霄远的执着,容鹤有些不解。
虽然陆霄远的提醒也有一定道理,但他总觉得陆霄远言重了,毕竟他们所处的是法治社会,而他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容鹤沉默地咀嚼了一会儿三明治,突然想起什么。
陆霄远该不会是嫌他麻烦吧!
毕竟昨天都那么晚了,还要冒着冬天的寒风,去接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醉鬼。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说自己什么时候变这么迟钝了,连得到别人的帮助都搞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何况那个人还是陆霄远。
容鹤咽下嘴里的食物,坐直身体,叫了声“陆老师”。
陆霄远也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向他。
容鹤郑重其事道:“谢谢你昨天接我回家,我以后一定注意,不会再这么麻烦你了。”
然而,陆霄远脸上的沉郁并没有因为容鹤的道谢消散,反倒隐隐有了扩大的趋势。
容鹤这话说得太客套了,仿佛昨天那个在梦里柔声唤他名字的是另一个人。
陆霄远眼底明明暗暗,半晌才道:“以后确实不能这么掉以轻心,但如果还有下次……”
容鹤心里一紧,还以为陆霄远要说什么警告的话。
下一秒,他轻咳了一声:“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
声音忽而变得好温和。
容鹤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低头塞了一大口三明治,没头没脑地“哦”了一声,用柔软的发旋对着陆霄远。
在很多年前,容鹤常用这个动作以示乖巧,虽说是无意识的,但陆霄远没有一次不妥协和投降。
容鹤皮肤天生偏白,在阳光的照耀下,脸颊几近透明,折射出些许少年气,还有这么多年都没变化的纯真——永远不设防备,永远对周遭的觊觎和意图毫无察觉,哪怕就漏洞百出地摆在他面前,朝夕相处的距离。
但同时,他也擅长规避,一但察觉到什么异样,就会立刻躲得远远的,甚至一狠心就是十一年的不告而别。
陆霄远换了个舒展的坐姿,突然发出意味不明地轻笑:“还是个小少爷。”
啪嗒——
这久违的,又略显亲昵的称呼,让容鹤刚叉起的水果片又落回盘中。
第18章 “你不要哭了。”
分明只是基于当下语境一句不经意的调侃。
容鹤再清楚不过。
但坏就坏在陆霄远话中带笑,那语气,和十一年前太像。
所以他还是没能忍住,偷偷在陆霄远面前回忆起过去,想起陆霄远第一次叫他“小少爷”的场景。
那时候,陆霄远十七,他十五。
十五岁的容鹤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足老家最乱的区域,一个被当地人称作“王八湾”的地方。
这片区域其实有正经名字,叫“黄发湾”。而“王八湾”这个诨名在方言上不仅与之谐音,还有“水浅王八多”的意思。
容鹤从出租车上下来,第一印象就是“脏”,太脏了,简直无从下脚。
两旁的路牙子挂着经年累月的黑褐色油污,散发着异味,几个青皮寸头纹着大花臂的男人不嫌脏地坐在上面抽烟。
发廊门口,数九寒冬却穿着暴露的女人向过路的男人抛着媚眼。碰上起色心上钩的,便立刻化作水蛇缠到对方身上,三言两语哄进温柔乡。
容鹤不敢多看,即使掩住鼻子,也难挡那股潮湿发霉的气味。
这里肮脏混乱、暗藏危险,简直和他爸爸告诫他的一模一样。
他穿着干净熨帖的蓝白校服,背着有棱有角的黑色双肩书包,仿佛一个擅闯禁地的入侵者,一路被人用各种目光盯着。
他攥紧书包带,闷头往前走。
脚步和心跳你争我赶,越来越急。
直到看到不远处烧烤摊前那个高大身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瞬间被安全感包围。
四平米的空间太小,还要摆个烤架,有点容不下一米八的男生。只要稍微往前一探头,就会碰到用铁丝拴着的裸露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