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综艺录制顺利结束,容鹤在同学会当天抵达了虹榆市。
自从十年前抱憾离开,容鹤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
乡愁这种东西,往往是要和人挂钩的,虹榆已经没有他牵挂的人了,他对“家乡”这个符号的眷念也就淡了,后来甚至催生出了一种畏惧感,只要提及“虹榆”二字,他就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种种。
到酒店后,容鹤在包间门口整了整衣衫,推开大门,说了句:“好久不见。”
灯火通明中,大家纷纷回头看向他,闹哄哄的气氛突然一瞬就安静了。
方才正举着酒杯谈笑风生的班长率先做出反应,大步迎了上来,给了容鹤一个老友般的拥抱,拍着他的肩膀道:“真心不容易啊,终于联系上你这个大明星了!想当初你转学之后完全杳无音信,结果一转眼就火成了这样。”
说到“明星”二字,班长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多年不见,班长还是这么爱夸张。”容鹤笑说着,看到班长无名指上的婚戒,便问,“成家了吗?恭喜恭喜。”
班长晃了晃戒指,道:“前年结的,我老婆姚栀,你还记得不?隔壁三班的,当年她在走廊给你递情书,被她班主任当场抓获。”
容鹤眨眨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其实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当初他一颗心全扑在了陆霄远身上,后来又遭遇了那么多变故,很多无关紧要的记忆都模糊成了马赛克一般的碎片,只剩下陆霄远,是清晰完整的存在。
走进包间,容鹤和老同学们一一问好。还有人专门带了卡片和笔找他签名。
又是十年难得联系上的“失踪人口”,又是光彩夺目的明星,容鹤一到场,便顺理成章被捧成了主角。
在场一圈人,不能说各个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至少每个人身上都有岁月流淌过的痕迹,不复当年的青春,尤其是某些不修边幅的男同学,谢顶发福的不在少数。
唯有容鹤,看上去还似曾经那个俊美出挑的少年,只是面容多了些棱角,气质内敛了几分。
如此强烈的对比惹得已经当了二胎妈妈的语文课代表盯着他的脸,近距离地看了又看,确认和荧幕上没差别之后,连连感慨做明星真好,能青春永驻。
容鹤在班长的引导下落座,其他人也纷纷入席。
学委踩着踢踏作响的细高跟坐到容鹤正对面,抚着自己长长的卷发,故作失落地嘟囔了句:“唉,还以为今天有机会见到陆学长呢。”
一个男同学打趣道:“你都叫他学长了,证明你还没忘记他比我们高一届,不是一个班的。”
“但他是我老同学的家属嘛。”学委说着冲容鹤抛去个眼神,立刻引发一阵起哄声。
大家都是年轻人,互联网的中流砥柱,没人不知道容鹤和陆霄远在一起了。
班长咂摸了一口白酒,摸着圆润的下巴感慨道:“说起来,容鹤和陆霄远兜兜转转的,最后还是选择了对方,这可能就是宿命吧。”
原本兀自笑着,任凭大家八卦的容鹤闻言一怔,然后确认般地重复道:“兜兜转转?”
班长不以为意道:“是啊,你俩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不就已经开始早恋了吗?”
这下不止容鹤,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了。
校草和他们班班草在学校谈恋爱,这么轰动的事,没人听说啊?
“真的,我亲耳听到的。”班长信誓旦旦,“当年校花在教学楼后面那棵大槐树下给陆霄远告白,被他拒绝了,校花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男生。至于陆霄远那么高冷孤僻的人,和哪位男生走得最近,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了吧。”
林畅一巴掌拍向桌子,恍然大悟道:“难怪校花当初追陆霄远的攻势那么猛烈,突然某天就莫名其妙地放弃了。”
有人附和:“我去,不愧是神通广大的班长大人,解了本人多年以来的困惑!”
少年时代曾轰动过校园的未解之谜,终于在十来年后得到了答案,每个人都有一箩筐的话往外倒,霎时嚷作一团。
聊起过去的青葱岁月,一帮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仿佛又变回了那群无聊的高中生,被关在学校里,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盎然的兴致,尤其是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又偷偷喜欢着谁。
只有容鹤静静含着一口红酒,伴随着心跳和耳膜的鼓动,还在逐字逐句回味班长的话。
班长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他完全没料想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是出现在平行时空的另一个陆霄远。
而那个陆霄远,竟会在十七岁的年纪,爱上一个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追忆了一会儿当年的事,班长又把重点拉回到容鹤身上:“容鹤你也是的,高二那会儿怎么突然就转学了,也不和大家说一声,连陆霄远你都瞒着。”
容鹤强行回过神来,咽下那口早已经被口腔捂热的酒,只是抱歉地笑笑,说了句:“因为一些私事。”
“那你大概不知道吧。”班长继续说,“陆霄远当年为了找你,拿着你的照片在你家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我当时也住那个片区,大晚上见到他,还吓了一跳。他离开了虹榆之后,也给咱们班主任打过电话问你的消息,我正好在办公室听到了。听老班那个爱莫能助的语气,估计陆霄远问过她不止一次。”
第54章 “我喜欢你。”
“像一张褪了色的照片。”
话题的最后,班长是这样形容当时的陆霄远的。
嘴里那口红酒的甘甜不知何时褪尽了,只留下阵阵酸涩,时不时刺激着喉头。
容鹤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个无论被多少恶意包围,都难掩锐意和锋芒的少年,突然失去色彩和生命力,会是什么样子。
他半垂着头,拇指包在四指中死命攥着,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原来,陆霄远找过他。
哪怕是在经历了母亲去世、离开虹榆之后,也依然找过他。
参加完这场久违的同学聚餐,容鹤并没有像刚开始计划好的那样,和大家去唱K,然后在虹榆找个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
他以赶紧急通告为由,直接坐上了飞往菱北的航班。
虽然陆霄远目前人在国外,归期未定,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去到一个布满陆霄远痕迹的地方,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
*
三小时后,容鹤到达住宅区。
远远看到家门口站了两个人,是陆霄远和齐禾。
夜色下,齐禾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陆霄远,道:“哥,都订好了,现在出发去虹榆市的话,估计凌晨一点能到酒店。”
陆霄远快速扫完屏幕上的内容,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抬头,便看见了几米外站在阴影中的容鹤。
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立刻把装着航班和酒店信息手机塞回齐禾手上,若无其事地双手插兜。
齐禾也发现了容鹤,挠挠头小声道:“哥,那咱还去吗?”
陆霄远压低声音道:“不去了。”
等齐禾走后,陆霄远摘下黑色鸭舌帽放到脚边的小行李箱上,状似不经意地问容鹤:“你今天不是回虹榆参加同学聚会了吗?”
容鹤缓步朝陆霄远走来,没有做声。
直到他走入冷白的路灯光下,陆霄远才终于看清他通红的眼眶。
陆霄远眉心顿时皱了起来,两步上前捧住他的脸,沉声问:“发生了什么?”
容鹤一把抓住陆霄远的衣袖,望着他,半晌哑着嗓子问:“那封信,你收到了吗?”
陆霄远疑惑道:“信?什么信?”
“就是十一年前,我突然消失,过了一两个月……你真的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信吗?”
容鹤急急忙忙开口,却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当时为了保险,特意叮嘱父亲用快递寄信,父亲也在几天后告诉他陆霄远本人签收了,再加上后来,他得知陆霄远为了等他,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这封信会不会没送到对方手上,甚至压根就没寄出,而他父亲骗了他。
陆霄远神色凝起,语速陡然变快:“我没收到过任何信件,你说清楚一点。”
原来,那封信真的没有寄到陆霄远手上……
容鹤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向喉头,一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最终,他胡乱选择了一个切入点:“陆老师,其实我爸爸已经去世了。”
陆霄远点点头:“我知道。”
容鹤还未来得及伤感,便面露错愕。
“那次你堂哥来家里做客,说他以前帮助过你,所以后来我问过他。”陆霄远摩挲着容鹤的侧脸,略带歉意道,“但我的调查仅限于此。我想,当你希望我了解更多的时候,你会亲自告诉我,你不说,就是还不想让我知道。”
容鹤闻言,微微睁大双眼。
没想到陆霄远已经知道了,难怪陆霄远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过他的父亲,也再也没叫过他“小少爷”。
因为陆霄远明白,那是他很痛的一道伤疤。
曾经,他无比害怕在陆霄远面前提及过去,是站在陆霄远埋怨过他,甚至憎恨过他的基础之上,觉得陆霄远并不想听他用悲惨遭遇为自己开脱。
但此时此刻,班长在聚会上说的那番话再次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容鹤清了清沙哑的嗓音,把当年写在信里,却没有被陆霄远看到的内容重述了一遍,包括他被绑架、逃亡、躲在地下室不见天日,以及最后父亲甩下债务自杀……
他尽量剔除了那时的恐惧、无助、思念,平静得就好像只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过去的事实。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陆霄远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和心疼,以及一些他读不懂的、交织在一起的东西。
终于,那点强装出来的淡然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突然觉得好难过,好委屈,胸口漏风一样的疼,就快要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只能哽咽地喊一声“陆老师”。
陆霄远轻轻拍着容鹤的背安抚,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嘴上却不赞许道:“以后别再叫我‘老师’了,明明你比我先入行,你才是我的前辈。”
容鹤还沉浸在情绪当中,没反应过来,喃喃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陆霄远道:“以前怎么叫我,现在就怎么叫我。”
容鹤试探道:“陆学长?”
陆霄远皱眉,佯装不悦:“你还是学生吗?除了老师同学就想不出别的了?”
容鹤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把快要涌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霄远哥……”
瓮声瓮气地说完,他听到陆霄远轻笑了一声,接着就被封住了双唇。
陆霄远的嘴唇是湿润的,尝起来有点苦涩,像他最爱的咖啡那般让他着迷。
直到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泪落在了上面。
这片住宅区私密性非常好,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出没。
两个人在寂静的家门口拥抱了许久。
陆霄远贴了贴容鹤的额头,问:“除了那封信,你后来还用别的方式联系过我吗?”
容鹤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后来回过虹榆市,问了你家邻居,才知道那天晚上,是我害得你没见到妈妈最后一面,所以我想,你一定在怪我,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我。”
陆霄远听完,沉默了。
胸膛明显起伏了片刻,重重叹出一口气后,他弓起食指抹掉容鹤眼角泫然欲落的泪珠,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你听好了,我妈去世是个意外,从头到尾与你无关,我也根本没有怪过你,你不必为此自责,更不需要因为这个就躲着我。”
“躲了我那么多年……”
深秋的夜风微凉,树影婆娑,苍白的月亮反反复复出入云层。
陆霄远声音依旧有些清冷,却一反常态地又继续说了很多——那些等待,那些误会,那些错过。
但还有一些,陆霄远不会说。
比如他曾经偷亲过容鹤。
再比如重逢之初,他得知容鹤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感到万分难过。
就像他永远不会告诉容鹤,当年找不到容鹤的那个晚上,他究竟有多失魂落魄。
然而有句话,耽误得太久,他一定要说。
陆霄远收紧抱着容鹤的双臂,在他耳边低语道:“容鹤,我喜欢你,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说完,陆霄远放松几分怀抱,低下头,牢牢地盯住容鹤,似乎是在等待回应,又仿佛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好巧啊霄远哥。”容鹤眨眨眼,扯出一个哭过之后的笑,“我居然跟你一模一样,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路灯下,陆霄远圈着容鹤的手臂一僵,难得怔住了。
第55章 “今晚睡你床。”
从陆霄远说的那些不难拼凑出——从一开始的火锅店相遇,到后来张导的生日宴会,再到顺水推舟的假恋爱,陆霄远全都是有备而来的,就像打开了一张天罗地网,只是迟迟不敢收束。
那天晚上,面对陆霄远的亲口告白,容鹤佯装不可思议,故意表现出被暗恋之人告白时的惊喜,进行了一场漏洞百出的夸张表演。
然而,陆霄远的震惊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陆霄远和他一样,从未料想过对方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