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末失落地回了房间,没想到第二天,妈妈真的给他买了一只电子表,只是程末太瘦了,手表套在他手腕上,扣针扣在表带最里面的一个扣眼上也还是松,总往下滑。程晓秋幽怨地看着程末发了一会儿呆,淡淡地说:“没买合适。算了,下次给你买点别的。”
但那个“下次”并没有实现,“下次”作文比赛的题目是《我的爸爸》。
程末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他和妈妈之间的温情似乎总是这样,总是突如其来地降临,不合时宜地发生,最后又无一例外地戛然而止地收场。如果程末的出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突如其来的降临”,那么最后一个“戛然而止的收场”,便是程晓秋的去世。中间许多个“不合时宜的发生”,都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只剩一只旧巴巴的电子表,它力不从心地记录着时间,却从来无法将时间挽留。
程末下意识地把手表往上撸了撸。
入了秋,内陆城市早晚温差很大。夕阳已经坠到了城市尽头,空气里最后一点余温也凉了,风势大了起来,没了白日里的温柔劲儿,只剩一股脑萧瑟的寒意,冷心冷面地撞过来。
门卫室的老大爷下班了,见程末仍站在校门口,关切地问:“小同学,还等家长呢?”
程末又看一次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站了半个多钟头,脚都冻麻了。身后学校大门已经落了锁,校门口的烧烤摊前,赵嘉誉他们一群男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老板正将几个塑料凳子叠在一起,准备收摊儿。
老大爷又问:“是不是没和家长说好?都这个点儿了,要来早来了。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
程末摇摇头:“谢谢大爷,我这就回了。”
程末在擦黑的天色里裹紧校服,开始自己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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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12、别扭
宋煦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半了。
班主任说是“占用一会儿时间”讲评卷子,一讲就讲了个天荒地老。王老师不愧是上届高三闻之色变的铁腕人物,严厉是真严厉,业务能力也不是吹出来的。宋煦阳第一次知道看似简单的语文古文背诵题原来也大有讲头,王老师轻车熟路地从一句描写月亮的诗词牵出一串咏月名句,又从一个易错字分析了近三年来高考语文卷里对易错字词的考察……一直到七点半的铃声响起,她才丢掉手里的粉笔,意犹未尽地说道:“基础,刚才讲的这些,都是基础!是白送分的题。我这把年纪都能记住,你们以后谁都不能再丢分!”
基础也好,白送分也好,宋煦阳是服了。今晚看来是打不成仙剑四了,加上王老师让一个句子抄十遍的改错,怕还要开夜车。他晕头转向地取了车子,到了校门口,忽然有点懵。还要不要去一趟实验附小呢?今天和程末说好六点钟去接他的,现在已经晚了一个半小时了,程末应该自己先回家了吧?
宋煦阳这么想着,开始往家的方向骑。骑到半路,越想心里越乱,程末一向很乖,最听自己的话,该不会约好了接他就一直等在学校门口吧。
不行不行不行。
还是去趟实验附小。
宋煦阳扑了个空。
实验附小连大门都锁了,哪里还有程末的影子。手机这时来了电话。
“阳阳,今天不是没有晚自习吗,你怎么还没回家?”周莹心急火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老师拖堂了,这就回。”宋煦阳问,“妈,程末回去了吗?”
“回来了,这都几点了!晚饭早就好了,我们就等你了!”周莹又压低了些声音,“你少操点别人的心,多操心操心自己!”
挂了电话,宋煦阳满心懊恼,自己真是被班主任折磨得糊涂了,刚才给家里打电话问一句程末回去了没不就行了吗?白跑一趟,真是蠢透了。
回到家,周莹和程末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果真是就等他了。宋煦阳赶紧洗手入席,他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心一意啃排骨,而程末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一直低头喝汤。
周莹给宋煦阳夹一块排骨,念念叨叨:“学习辛苦,多吃点!”又给程末也夹一块,说:“吃肉!别光喝汤。”话音未落,周莹的电话就响了。
周莹接了电话,匆匆吃完饭,就开始换衣服:“我临时给别人替个夜班,你们俩晚上锁好门,早点睡。”
周莹风风火火走了,餐桌上剩下宋煦阳和程末两个人。宋煦阳叫:“末末。”
程末不理他,继续低头喝汤。
宋煦阳想,程末这是在怪我今天放他鸽子。不由得好笑,这小孩,身上肉没长二两,脾气倒是长起来了。
宋煦阳没再多想,三下两下吃过饭,回自己房间去了。作业一大堆,还有罚抄的古文,今晚不知要加班加点到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程末回房间的声音。九点半,程末房间门开了,洗手间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程末在洗澡。又过一会儿,水声安静了下来。
宋煦阳有点坐不住,决定去跟这个闹别扭的小朋友和好。一开门,吓了一大跳,程末正不声不响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程末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小半步。
“末末。”
“哥哥。”
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宋煦阳伸出手,想捋一捋程末额头上被吹风机吹乱的刘海。
“……哥哥,以后不用接我了。”
宋煦阳的手僵在空中。
“为什么?”
程末不说话,低下了头。两人沉默地站了一阵,程末转过身,要回自己房间。
折腾了大半天,又是拖堂,又是一大堆作业压在头顶,又是着急忙慌往程末学校跑——还没接上他。宋煦阳累得要命,狗脾气也上来了。
他冲着程末的背影说:“程末!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怪我没接你你就说出来啊,不高兴就说出来啊!”
程末站住了。
宋煦阳又说:“老师拖堂了,我也很烦,不是故意不去接你的。就这么点小事,一定要弄得这么不开心吗?跟我打篮球时候不是好好的吗?跟我上自习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一次没接你,就非要闹脾气吗?!”
宋煦阳叹口气,心浮气躁地关上了房间门。
程末回过头,只迎上了哥哥关门时掀起的一阵风。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回到了自己房间。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摊开日记本,过了好半天,什么都没写出来。他不安地站起来,想去找哥哥,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
宋煦阳叹的那口气像有千钧重,沉甸甸压在程末心上。
他背靠着门蹲坐下来。
晚上在校门口吃了半天冷风,程末这时才觉得冷,连心里都是凉飕飕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靠着门坐了多久。天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又从灰色变成了白色。
天亮了。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晨光早已忘了前一天晚上的萧瑟,又开始明媚起来,光从窗口探进屋子,把窗帘上镂空的花纹推倒在地上。程末终于伸出手,摸了摸地板上斑驳的光点,满地都开着花,怎么一朵都抓不住。
程末动了动,觉得身上更冷了,眼睛在发烫。
程末从小体质弱,生病发烧是家常便饭,他沮丧地想,糟了,我把自己弄病了,我又惹麻烦了。
宋煦阳也没睡好。他冲程末发了脾气,然后写作业写到十二点多才完,本来很累了,没想到一晚上辗转反侧,睡得分外不踏实。早上闹钟响了,宋煦阳迷迷糊糊压掉了,心想,再眯五分钟。再一睁眼,半个小时过去了。宋煦阳飞也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要迟到了,他囫囵地冲了把脸,招呼也顾不上打就出了门。
程末听到宋煦阳走了,才开门出来。从前一生病,总免不了被妈妈和姥姥数落,程末不想惹麻烦,他记得哥哥上次是从客厅拿的药箱,就下了楼,想自己找点退烧药吃。
药箱在橱柜上层,宋煦阳能轻易拿下来,可是程末踮了踮脚,够不着。
他四下看了一圈,从餐厅拖过来一把椅子,扶着椅背,颤颤巍巍爬上去。程末爬上椅子,松口气,这下能够到了,谁知他昨晚没怎么吃饭,又发了一夜的烧,往起一站,眼前登时一花,程末觉得眼前好像晃过去一簇流星,然后就是咣的一声,椅子倒了,人已经坐在地上了。
程末挪了一下脚,嘴里不由得发出“嘶”的一声,左脚脚腕使不上劲。他费劲地换了个姿势,用另一只脚着力,勉强扶着柜子站了起来。
这下椅子也没法踩了。药没吃成,脚也崴了。事情越办越砸。程末一瘸一拐往学校赶,头也越来越晕,心里难过地想,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又有点侥幸地期盼,也许一会儿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
“程末!”
程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晕晕乎乎地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一辆车停在他旁边,后座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
“唉?程末?还真是你!”赵嘉誉叫住了程末,跟前座的男人说道,“爸,他是雷雷哥同班同学的弟弟,跟我一个年级。”赵嘉誉又说:“你脚怎么了?我爸送我上学,我捎你一段吧。”
程末刚想回绝,赵嘉誉的父亲已经从车上下来,大手一揽,把他塞进了车里。“是嘉嘉的同学啊,快上车吧,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吧?”
程末摇摇头:“谢谢叔叔。”
到了学校,赵嘉誉的父亲把程末扶下车,跟赵嘉誉说:“你搀着点他,不行去你们校医室看看。”
赵嘉誉搀着程末往学校里走,有点儿心虚,他问程末:“你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因为我推的吧?昨天我可就轻轻推了你一把,根本没使劲儿!”
程末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响,他有气无力地说:“不关你的事。”话音刚落,人就直挺挺地往地上栽下去。
赵嘉誉手还搀着程末的胳膊,被他猝不及防地带得一起倒了下去。赵嘉誉摔在程末身上,呆了两秒,一声刺耳的嚎叫打破了校园的宁静:“程末晕过去啦!救人啊——!”
一只手软绵绵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别叫……我没晕。”程末拧着眉头躺在地上,刚才走路时腿软了一下,扯到了脚腕的痛处,不知怎么就没站住。但是一摔在地上,程末觉得全身都散了架,怎么都站不起来了。
赵嘉誉扶了他一把,没扶起来,顿时叫得更夸张:“救人啊——!!!”
程末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
这天是语文早自习,学习委员丁媛正领着高二五班读课文,教室最后一排响起一阵不合群的手机铃声。
杜姗姗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赵雷。
赵雷赶紧压掉电话,调成震动,把手机塞回了课桌里。谁知手机在课桌里没完没了震个不停,赵雷只好把语文书立在桌子上打掩护,钻到课桌下面接起了电话:“赵嘉誉你特么抽什么风?我上早自习呢!”
“哥!出大事了!”赵嘉誉的声音听起来像天塌了一样,“程末在我们学校晕过去了!”
赵雷莫名其妙:“谁是程末?”
“就是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啊!宋煦阳他弟!”
赵雷恍然大悟,也顾不得是早自习了,从笔记本上扯了一页纸在手里团了两把,一纸团抛到了宋煦阳后脑勺上。
杜姗姗气得大骂:“赵雷!注意纪律!”
“宋煦阳!你弟在学校晕倒了!”
宋煦阳噌一下站起身,回头问:“你说什么?”
“你弟,”赵雷对着电话又问了一句,“他弟叫啥来着?哦哦哦,程末!程末在他们学校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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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丨13、和解
程末被老师送到了校医室。
班主任回到办公室,找出联络簿,先打宋子明的手机,没人接,打到公司去,公司说宋子明没在,出去办事了。又打周莹手机,依旧没人接,班主任只好又拨了周莹医院的电话,电话从医院总机转到妇产科护士站,那边回答说周护士长刚进手术室,问是什么事,能不能手术结束再转告。
班主任有点拿不定主意,程末脚崴了,发着烧,情况说严重不算太严重,可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学校也担不起责任,还是叫家长马上过来比较好。正犹豫着,宋煦阳赶来了。
“老师,我是程末哥哥,”宋煦阳站在办公室门口,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他怎么了?”
班主任勉强松一口气,和电话里交待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她转向宋煦阳。眼前的男孩高大挺拔,眉眼和程末并不太像,面孔轮廓周周正正,倒是和程末有几分兄弟俩的意思。她说:“你是程末哥哥?家里父母这么忙吗?都联系不上。程末在发烧,你知道吗?还有,脚怎么崴了?脚崴了怎么上学家长也不送一下呢?”
宋煦阳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煦阳到了校医室,程末躺在一张床上,正在输液。小小一张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程末在发烧,他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呢?昨天晚上还吼了他一顿。崴脚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早上睡过了头,根本没顾上管程末。
宋煦阳心里懊悔极了。
程末没想到会是宋煦阳来接他,哥哥气还没喘匀,跑得一脸都是汗。他小声喊了一声:“哥哥。”鼻子一酸。
宋煦阳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校医是个看上去四十左右的女人,她和蔼地说:“这个小同学是受凉了,退烧药已经吃了,这会儿发了汗,好一些了。不太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