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带近路一侧种了一排杨树,距离肉眼可见缩短。我左手急打方向盘,但无济于事,只能堪堪避过正面和副驾驶。
树撞车,玻璃一定会碎,癫痫不能受跌伤,如果伤到小孩……
像拍一部极其劣质的动作片,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扑到副驾驶,尽量在不限制他身体的情况下护住人。
裴雁来保佑。
“砰——”
“哗啦——”
车头撞上并不结实的树干。
车身猛震了一下,随后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耳侧。
我半边身子发麻,好在冲击力没有想象中的大,雷克萨斯迫停后,我即刻拔开安全带插头,抓住小熊抱枕,连人带枕头一起垫在闹闹身下滚下去。
燃眉的一项危机算是惊险解除,但我没有时间松口气。
闹闹还在抽搐,眼睛一直上翻,面目说得上狰狞。他衣服领口是圆形,足够宽松,我不用做多余的处理,只能垫着,偏过他的头,抬起他的下颏,保持呼吸畅通。
手机还在车里,不知道能不能用。
我刚打算去拿,耳边却响起第二声急刹。
我猛地回头——
停在身后马路边上的,竟然是那辆我避之如蛇蝎的五菱面包车。
我心里一紧。
而后面包车车门被拉开,露出车主那张眼熟的、疲惫又阴沉的脸。
?阿列夫零
五菱面包车和司机指路58章。
第73章 耶稣在我心中
……
距离煤炭厂最近的医院是市二院的新址。
不清楚是不是每家三甲二乙级别的医院都会在住院部门口建座小花园。
这个季节鲜少开花,所以花坛里大多是常青的矮灌木,叶片幽绿而厚实。凉风从北往南卷过来,没发出什么声响。
我坐在一边的长椅,抬头看了会儿天。左手手腕隐隐作痛,所以把脑袋埋进右手手心。
还没来及想什么,手背就被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矿泉水冰了下。
我抬头,身侧站着的是五菱面包的司机。
“妈的,我还以为第二次见面会是在法庭。”五月份追尾的事他显然也记忆犹新,他招呼:“多买了一瓶,你,你那什么,喝两口吧。”
确实喉咙干涩。我愣了愣,接过:“谢谢。”
他没坐下,就站在一边,往远处看。我也顺着望过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只在视线尽头捉到那辆破烂的五菱。
“谢谢。”我又道,这次语气郑重。
二十分钟前,破损的雷克萨斯、糟糕的信号和躯干抽搐的孩子让我焦头烂额。
——但被我当成假想敌的面包车却神兵天降。
那位被我错当成亡命徒的债务人,急得满身是汗,一路飞驰,连拉带响地把我和闹闹送到最近的医院。
好在闹闹情况很快稳定,胡春漫的表姐也已经飞速赶到,我才终于能下楼喘口气。
司机喝水被呛了一口,上手摸了把脸,说:“别,太客气了。人命关天的事儿……我也没想到这么巧,竟然会遇到‘熟人’。”
古话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心里有了打算,于是摇摇头:“上次修车的钱……不着急还。”
在债权关系里,“不着急”就意味着延期,而延期往往约等于无限延宕。更何况据我所知,这位原本就是做小额借贷的,身上还背着不止一笔债务。
尽管实务中口头约定通常很容易临阵反水,但我做人还算有原则,没这种想法。
司机一愣,讷讷:“那不是你老板的车么,你说了能算吗?哥们儿,为我得罪领导不值当的。”
时过境迁,我一时失笑。
今天不是工作日,我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素戒,告诉他:“不用担心,小事儿。”
司机愣了会儿,从兜里摸了支烟。恰逢坐轮椅的老太太被护工推着路过,我适时提醒他是在医院,他愣怔着哦了两声,又把烟收了回去。
他干着嗓子咳两声,道了谢,沉默几秒后,又问:“那孩子什么情况?”
我按了按眉心,答:“……光敏性癫痫。”
司机抓了把脸,皱着眉问:“什么光?什么玩意儿癫痫?”
我回忆医生的话,照葫芦画瓢地解释:“被光源之类的强刺激引发的癫痫,儿童多发,今天也是他第一次发作。煤炭厂附近的大厦光污染严重,恐怕是因为那个。”
“哦……哦。”司机是大老粗,试图理解,但未果,只说:“小孩儿受罪了。”
我嗯了声。
司机搓了搓手指,眼神有些空,突然道:“我闺女比他还小点儿……”
他站着,我坐着。
我抬头看他,或许情境迥然相异,这张脸也和我初见时大有不同。面孔疲惫,神情却相当复杂,像是痛苦,又像是茫然,情绪糅在一起,很难辨明。
本能的,我没开口打破沉默,直到司机的手机发出响动。
是闹钟。
他呆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把响声按掉。他单手捂着眼睛,随后重重抹了一下:“那行,我家里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
“好。”我想站起来,但腿有点软,就只坐在原地。
司机走出两步,我叹了口气,想到刚刚在五菱车后备箱看到的炭推,又开口叫住。
“赵先生。”
他顿住。
“……可能是我误会了,但还是要多说一句,您见谅。”我迟疑一瞬,还是说出口:“父母无权处分子女的生命,自我了结也不是最优解。请务必三思。”
三只麻雀正围着花园绕圈。
他僵立许久,才继续向前。
我看着他,直到背影和五菱面包车都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早上刺激得堪比詹姆斯邦德。
我长舒一口气,背靠长椅椅背,仰着头。
日光苍白又无情,温度不高却刺眼。我用手遮住干涩的眼睛,神经明明绷紧,大脑却混沌。
时间是抽象的单位,体感很难度量。
也许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是几个呼吸,我闭上眼睛,将将陷入浅眠,放任微弱的耳鸣挤占感官。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贴近。
肾上腺素回到常态,我反应迟缓。还没来及睁眼,就被迎面扼住命脉。
我张着嘴,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耳后皮肤这时候才觉出刺痛,只能抬起右手抓住卡在我脖子上的手。
太熟悉的手感——每条青筋我都认识。
我艰难睁开眼,缺氧感并不强烈,但足以让我流出眼泪,熟悉的中后调将嗅觉唤醒,紧接就看清裴雁来的脸。
“裴…咳咳…裴……”我想叫他的名字,可嗓子太干,只能发出干咳。
“到了医院为什么不联系我?”在我的视野中,裴雁来面容沉静又美好,但我却清楚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失态。他低声笑,声音很轻:“知道么?看到车被撞成那样,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是想解释的。
但也没法解释。
是我有错在先,确实忘记及时联络。换位思考,我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脖子上的手与其说在予我折磨,不如说在求证存在。
他手上的戒指硌得一块皮肤麻木,我呼吸有些费力,但听得很清楚。
奇异的是,我全然不害怕,甚至被说不出的激情促使着,很想吻他。
我试图扬起脖子,但这时候后颈和耳后才火辣辣刺痛。
无法,我涨红着脸,硬生生扒开他的左手,在无名指根落了个吻。
像是把魔鬼变回人的暗语——
裴雁来瞬间卸下手上的力气,我重新获得了顺畅呼吸的能力。
初冬寒凉的空气灌进鼻腔,我一扭头,猛地咳嗽几声。
“人呢。”他掌心贴着我的颈侧,问。
“谁?”
我很快反应过来,接道:“哦,司机……这事儿和他没关系。他帮了我,是我误会了。”
裴雁来飞快皱了下眉。
我解释:“他回去了。我担心他带着家里人一起烧炭,待会儿我让小米联系一下,联系不上就报警。”
可惜裴雁来并没被我转移注意,追问:“车是自己撞上树的?”
犹豫两秒,我只说了一半真话:“是刹车失灵,我们得起诉维修中心。”
裴雁来垂下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还有呢。”
“……”
我太清楚他的脾性,有心的也好无心的也罢,总之睚眦必报六亲不认,酒保林辉何为思王昊天之流就是前车之鉴。
但这次不同。
初次癫痫发作,没人能预料,加之语言交流不畅,无论是胡春漫夫妇还是闹闹自己,主观上都是无可归咎的。
“裴雁来,”我无法,只能抬起左手,木着脸打岔:“我手腕疼。”
倒不是假话。
几分钟前我只觉得无比疲惫。冷静下来,痛感才逐渐回笼。
地藏王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今我也舍身饲虎以身殉道。
裴雁来情绪显然非常差。
他没做任何表情,此刻显出一种纯粹的、漂亮的冷感。他拇指揉着我的喉结,掌心又逐渐用力。压迫感异常明晰。
和刚刚被奇袭后的无措不同,如今我明白他为什么反常,于是很快有了对策。
我张嘴呼吸,呼出的气因渐起的炎症而温烫,眼神却沉静。
我注视他,然后贴住他的手,在这种情形下,发声这个动作很艰难,但我必须要做。
“裴雁来…”我现在做这套简直得心应手,“手这么冷,我热……我帮你捂一捂。”
裴雁来果然很好哄。
我耳后被玻璃碎片划伤,伤口刺痛,还沾着血。
他看着我时异常沉默,呼吸也混乱,我都感觉得到。
然后他改按为摩挲,突然蹲在我身前,垂下头,贴在我的颈侧。
心跳很鲜活,他在用唇齿度量着我的脉搏。
让他动摇、恐惧、不安的,让他犹豫、斟酌、举步不前的,从来都是同样的东西。
裴雁来需要我,只是他习惯安静。
——我从未如此笃定。
受难的人很少有会我这样快活。
我刚想趁乱摸两把裴雁来的头发,在这关头,胡春漫夫妇却步履慌乱地从我身边跑过,随后,停车场又甩尾停下一辆熟悉的smart,刹车声刺耳。
人来人往……但不做点儿什么属实太亏。
于是我在裴雁来鬓侧落了个吻。
再抬头时,除了医院里屡见不鲜、行色匆匆的医护病患,我还看见三张熟悉的、僵硬如尸体、表情极其奇诡的脸。
摩挲裴雁来发梢之余,我秉承破罐破摔的原则,甚至朝他们笑了下。
可惜谢弈、李笑笑、小米三人刚和我对上视线,就四散如惊弓之鸟,很快不见争先抢后,打着架躲回车上。
动静一点儿也不小。
但不愿破坏裴雁来难见的脆弱时刻,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
然后……
我就被拖进医院做了全身检查。
感谢市价七位数的雷克萨斯,我没什么大碍。擦伤、软组织挫伤、左手手腕及桡骨骨裂不可避免,好在大脑和脊椎没出什么问题。
为清理伤口方便,裴雁来帮我推了个鬓角,发型意外很适合我。裴雁来多看了一会儿,他应该也这么想。
我被裴雁来按在医院强制住院观察时,胡春漫几次发短信告知我想上门道歉,全被裴雁来代为回绝。
最后胡春漫还是坚持,没打招呼就敲响单人病房的门。
门响时,裴雁来刚帮我擦完身子穿好病号服。他神色淡淡,我却知道他心里憋着一团庞大的火,烧出来事情会变得十分不好看。
我冲他摇摇头。
他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起身把病房门打开。
胡春漫拎了几大盒保养品,看到裴雁来时明显意外:“好巧,裴先生也来探病?”
裴雁来冲她笑了笑,笑意很淡,很客气。
“滚。”
实在语出惊人,胡春漫完全没反应过来,愣着神,说:“什么?”
“说实话,我现在不太能控制好情绪。所以,在我发火之前……”
裴雁来看着她,声音很轻缓,姿态也优雅绅士,眼里却没有一点温度,像在蛰伏着,择人而噬。
“滚。”
两声响。
一声很重,是胡春漫发着抖,保养品盒子落地;第二声比较轻,是裴雁来单手带上门。
带伤休假的第二周末尾,也就在维修中心支付巨额赔偿的当日,我拆下石膏,肌肉难以避免的萎缩了一段时间。复查后彻底痊愈的当天,我获批医生的剧烈运动许可。
我以为事件已经画上句号,但没想到,“林小山差点被撞死”的负面情绪在裴雁来这儿还没过去。
这晚,因为难以推脱的应酬,裴雁来喝了点酒。他发了狠,接吻时像要把我嚼碎了吞进五脏庙,问我,你爱谁?
我有点儿无奈,胸腔却有什么东西在蓬勃生长,回他说,你,只有你,没了你我会死。
这话我没做假。
追逐他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比本能多了主观的成分,所以更难以剥离。
如果有一天裴雁来不要我了,我真的会社会性死亡的。比如找到一间出租屋,变成电视剧里那些为爱要死要活的伤心人,等哪天清醒过来之后,继续在暗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妈的,好变态,这么一想我和裴雁来果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